第52章 動手

第52章 動手

陛下的預言毫無差錯。盡管當衆制造了如此殘暴而血腥的事件, 但魔王并沒有等來什麽憤恨的聲讨,不計代價的報複。他站在原地等了兩個時辰,只等到偌大村莊裏鴉雀無影, 種種人聲喧嘩漸次消失, 重新歸為恐懼下絕對的寂靜。

……一上午的熱鬧與歡慶仿佛只是幻影, 村子又恢複到了數月前戰戰兢兢,匍匐于妖魔腳下的模樣。

在這樣靜谧而恐怖的氣氛中,林貌只能長長嘆一口氣。

妖魔與人類的戰力差距當然是巨大的, 所以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村民的怯懦。但無論如何,只要村民表現出反抗的意願,大手子總能巧為安排, 設法為他們“布置”出一個以小擊大以弱勝強,于僥幸中獲取勝利的浪漫結局——為人類編織公理戰勝邪惡、弱小戰勝強大的神話, 難道不正該是網文寫手的強項麽?

可惜, 就算他再願意擡手放水為凡人編織夢想,總也要村民有那麽一丁點反抗的實質行為,後續路線才好推進。而今宏偉而高尚的計劃尚未嶄露頭角,便直截了當被現實卡在了第一步,大手子左右顧盼, 難免有些下不來臺。

等到月亮初升,孤寂的大魔王終于決定上一上強度。他以幻術擴大聲量, 毫不遲疑的向寂寂無聲的村民下達了指令——僅僅是兩個幼兒的屍體還不能滿足惡魔,為了懲戒村民的“妄行”,他要索取衆人親生的子女作為“食料”, 限定一日之內交齊。

拴柱拴花畢竟是孤苦伶仃的外人, 大概還不能激發村莊的同仇敵忾;可一旦牽涉到自己的骨肉, 再軟弱的人也該激發出勇氣了吧?

在傳達完火上澆油的歹毒命令之後, 林貌不再遲疑,徑直拂袖而去,将空間留給了惶恐畏懼的村民。

·

至第二日清晨,林貌準時穿越兩界,踏足于熟悉的石板之上。他擡頭四望,凝神感知周遭,卻并沒有察覺什麽同仇敵忾、劍拔弩張的敵意,彌漫于村莊上空的,依然是那種麻木呆滞、惶恐不已的灰敗情緒,除了驚懼愈發濃厚之外,與先前并無變更。

這樣的情緒如此濃厚,乃至于在林貌感知之中,就連夏日鮮明而燦爛的陽光都随之暗淡,彌漫着怪異的死氣。

顯然,即使在一夜漫長的思索後,也仍然沒有什麽人能激發出反抗的勇氣。大概流浪的歲月已經太長,連意志都一并被抹消了吧?

面對這樣萬馬齊喑的局面,就連曾信心百倍的大手子都只能面露難色。

大概是深感同情,從背包中升出頭來的貍花貓輕聲安慰:

“其實也不必如此惆悵。五行村的村民還是大有長進的,至少他們并沒有把自己的兒女交出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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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貌:?!!!

還能從這個角度來洗麽?

他幹巴巴開口:“……無論怎麽來說,總不可能真将自己的骨肉推入死地吧?”

“那可難說得很。”見多識廣的皇帝陛下語氣平靜:“一旦到了某個極點,人也就不再是人了。林先生沒有聽說過’易子而食‘麽?”

人類的意志被摧折到極限,與畜類也無甚差別。某種意義上,能夠忍耐住恐懼而拒不交出自己的骨肉,大概已經是抵抗力的極限了。再要奢求更多,未免強人所難。

貍花貓陛下詢問林貌:“現在你又打算如何處置?”

如果村民們遲遲沒有動手的決心,那林貌所謂“凡人自立于世”的計劃便只是虛妄而已。他當然可以再安排一場勇者鏟除魔王的戲碼,但鏟除魔王之後呢?無非是由崇拜魔王轉為崇拜勇者,毫無新意的乏味循環。

林貌想了一想,只能默默盤腿坐下,眺望空寂原野上星星點點的村落。

貓貓陛下道:“你還要等下去嗎?”

“總還是要給足時間吧。”林貌心平氣和:“我會這裏等上一天,看看情況。如果陛下煩悶的話,可以先行離開。”

“你未必能等來什麽。”

“希望永遠是寶貴的。”林貌道。

他只能說這麽一句了。事情走到了現在這一步,支持林貌繼續執他行那粗糙而簡略的計劃的心力,與其說是熱切的希望,不如說是某種不可推脫的責任——無論如何。總要把最關鍵的義務盡到,盡管事情的發展已經超乎想象。

貓貓陛下再不發一言,只是默默趴下,陪着他一起等候。西域的夏日并不算燥熱,隐約依舊有惬意的涼風。但在盤腿枯坐了兩個時辰後,就連修道有成、不畏寒暑的大手子都有些沉不住氣了。

……即使再懷有什麽“責任感”,在看到空蕩如死寂的村莊之後,恐怕也不能不思索一點退路。

大手子當然沒有什麽“啓發民智”、“以筆為刃”的能耐,面對這樣尴尬而前所未及的場面,自然只有大眼瞪小眼,呆愣而已。他絞盡腦汁,悲哀的發現自己淺薄的知識儲備中似乎并沒有相關經驗,于是思路不能不轉彎,開始琢磨着怎麽體面退出,返身尋找外援——譬如穿過大門後将這口鍋往李先生頭上徑直一甩,想必便是不錯的選擇;只要站在道德高地痛哭流涕,以炎黃子孫的身份撒潑打滾,想來組織也不好不接這個盤………

在精心琢磨第一千零一個甩鍋的借口時,林貌忽然打了一個哆嗦。

他擡頭遠望,一瞬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神識中的感應依舊清晰而準确,毫無差錯的分辨出了數百米外為草叢淹沒的小小人形。這人影穿行于灌木與土石之中,直到越過草叢外起伏的溝壑,才終于在明晃晃的陽光下露出面容——那是一張蒼白、慘淡、毫無血色的少女的臉,木然枯槁,猶如僵死的灰石。

林貌注目片刻,終于皺了皺眉。他隐約記得,這似乎是五行村族老家喚做張雪娘的女子,曾經與拴柱拴花有不小的交情,還幫這孤苦伶仃的兄妹收拾過房屋,甚至自己傳授知識之時,還曾隐約有那麽一點當面的印象。

不過,少女明豔光彩的容顏,居然在一夜之間便凋零至此了麽?

魔王面無表情,沒有出聲,艱難跋涉的張雪娘緊閉雙唇,也沒有說話。在如此沉默至冰冷的氛圍中,少女終于踉跄着翻越到了石板之前。她伸手擦拭汗水,以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凝望魔王,神色莫可言喻。

魔王冷冷開口:

“你來做什麽?”

張雪娘垂下頭去,露出被沿途草葉切割得血痕淋漓的脖頸。

“小的來進獻食物。”她輕聲道。

說罷,張雪娘從随身的褡裢從取出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仔細拆開後香氣撲鼻,油紙中間正是一塊金燦燦油浸浸的魚幹。只見魚肉瑩白而魚皮焦脆,複合的香氣濃郁而又誘人,應當是以各色香料精心炮制的珍品。

……不過,林貌修為有成,感官敏銳之至;以他體察入微的分辨而言,無論魚幹裏加入了什麽樣濃郁的香料,都始終很難遮蓋那種揮之不去的雄黃氣味;如若仔細分辨底色,則某些橙黃色的顆粒混雜于魚皮之中,依舊在微微閃光。

“這是小的親手曬出的魚幹。”

張雪娘特意強調了“親手”兩個字,雙手将魚幹奉上。

魔王沒有回話,只是冷冷注視這看色枯槁的少女。自越過石梁觐見魔王以來,張雪娘始終垂首低眉,不敢向前看上一眼,俨然是怯生生顫巍巍的模樣——不過,這樣的含羞帶臊,卻未必是展現女兒家自然而然的嬌羞,倒更像是在強自忍耐,在勉強掩飾什麽。

……當然,在幻術感知之下,一切表情上的掩飾都是沒有意義的。魔王僅僅眯一眯眼,便能在神識中清楚察覺到面前強烈而壯盛的情緒,強制壓制中暗流湧動的激情,與灰敗暗淡的恐懼形成至為鮮明的對比——那種狂飙之下炙熱猶如火焰的起伏心緒,當真是猛烈難以想象,即使神識的感知稍稍觸及,也真有種被燙傷的錯覺。

——人類的心力,居然可以激進到這種地步麽?

魔王垂目片刻,不知在思索什麽。

漫長而緩慢的壓力之後,醜惡的邪魔終于擡起頭來,以一雙充血腫脹的眼珠注視張雪娘:

“這是你獻上來的?”

真是奇怪,明明是殘酷而暴虐的聲響,張雪娘卻莫名聽出了某種細微的暗喜。

“……是的。”

魔王呵了一聲,血腥的觸手再次探出,将精心烤制的魚肉一口卷入,再無丁點殘渣:

“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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