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偶遇
第6章 偶遇
他是在市區一家雪具店見到的池羽。
雪具店就叫The Board Shop,裏面挂的一排全是各色雪板,還有顏色鮮豔的衛衣和顯眼的貼紙,頗有街頭風格。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懂了為什麽程洋在客廳裏堆了三塊嶄新沒拆封的雪板,甚至連固定器都沒換上去,但還在不斷地往店裏跑。
池羽當時在幫一個小朋友,一邊幫他試鞋和安裝固定器,一邊見縫插針地去旁邊工作臺給手裏的雪板打蠟。擰固定器的改錐沒地方放,打蠟的時候他就叼在嘴裏。程洋帶着梁牧也走到近前,他才注意到他們,也沒把改錐拿下來,沖程洋招了一下手。
程洋就說:“你先忙。我帶朋友來的,我們先自己轉轉。”
說完,他把兩個人簡單介紹了一下:“牧也,池羽。池羽,牧也。”
梁牧也随他,也擡起手打了個招呼。
池羽本沒看到他,聽到那道聲音以後,瞬間豎直了脊背。冷汗呼地一下冒出來了,他瞬間感覺到店裏空調太低,周遭一切都安靜下來。他懷疑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他右耳的聽力也确實有問題,一旦遇到事情,總會先懷疑是自己聽錯。
程洋說完,就轉過身朝雪板區域走過去了。他一轉頭才發現,池羽站起來了,一直在盯着梁牧也的背影發呆。
那一瞬間,程洋就後悔把梁牧也叫來了。大概是認識對方太久,又是一起長大的發小,程洋早就對他的外貌免疫了,經常忘記他有多帥。韓知夏曾經是個民謠歌手,還發過兩張專輯,是遠近聞名的美人,梁牧也從小跟她長得就像一個模子裏面刻出來的似的。他五官眉眼随了母親,輪廓和身高卻随了父親,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已經很出衆了。
大學四年,程洋給他帶過不少追求者的口信兒,男孩女孩都有。只可惜梁牧也放着手邊的不要,非要天邊的。他初戀是個音樂學院作曲系會拉大提琴的帥哥,當時韓知夏剛剛換了輛吉普切諾基,梁牧也就偷偷開着她那氣派的車,帶着那時候的男朋友在學校裏兜風。
大概是感覺到了身後的目光,梁牧也朝身後瞟了一眼。
可兩個人一對視,池羽就把頭低下去,繼續幫小朋友穿鞋去了。
“走了走了,別盯着人家看。”程洋還回來拉了他一把。
“不是,”梁牧也無奈,等他倆都走遠了,才補充一句:“看着挺眼熟。”
程洋欲哭無淚:“不是吧,我說?你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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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差點以為他的意思是搞過。他倆認識十幾年,雖然性取向相同,但目标從來沒重合過。程洋是缺哪兒補哪兒,向來喜歡運動少年,而梁牧也幾年如一日都喜歡清秀漂亮的小精靈類型的。他的前約會對象排起隊來程洋都要臉盲,怎麽看都和眼前的池羽不太符合。
“那倒沒有。”
這時候池羽側過了頭。他看到,他右耳的地方放了個灰色的小部件——是個入耳式助聽器。池羽平常其實很不喜歡戴,他覺得不舒服。工作所需而已。
梁牧也就搖搖頭:“也可能沒見過,看錯了吧。”
等池羽幫完上一波客人,程洋才上去,跟他拉了兩句家常,問他知不知道他在網上又火了一把——說上周雪圈裏面瘋傳一個視頻,叫“距離死亡兩分鐘被X Games大神拉出來是什麽體驗”,還拿出手機給池羽看。
池羽低頭一看,居然是第一視角的視頻,一個人在粉雪小樹林裏面滑行,然後跌入樹井,視線一片黑暗……店內噪音嘈雜,池羽把手機舉起來,貼着自己聽力正常的左耳,然後就聽見了自己呼叫的聲音。
不就是那天張晨骁拍的,他和朋友從樹井救他上來的視頻。當時他和Justin心跳一百八,喊破了嗓子,生怕來晚一步。可當事人倒好,答謝不說,反思也沒有,回去就發視頻搏流量去了。
池羽沒被娛樂到,反而有點堵心:“他也知道自己離死亡就兩分鐘啊。”
程洋心思敏銳,立刻察覺出他不開心,就說道:“底下也有挺多說讓他注意道外安全的……”不過更多的還是在開玩笑,說什麽捕捉到一個野生的羽神。池羽在惠斯勒當地神出鬼沒,時不時就在大跳臺上翻個1080。看見過他的總吹噓說親眼看見過他,沒看見過他的就說看見過像他的,也約等于個大山裏的傳說。
池羽把手機還給他,沒再多說什麽。
程洋只好坐回去試穿他的雪鞋。櫃臺邊上,就剩下梁牧也一個人。
池羽清了清嗓子,這才跟他開口搭話。
“你……大概什麽水平?”
“單板的話,能換刃吧。上次滑是很久以前了,給我點時間,應該能找回來。”
池羽就聽着。他小心翼翼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後目光才停留在他臉上。聲音是真像,可還好,看臉并不像。
“你多高?多重?”
“183,72到73之間。”
池羽想了想,然後說:“那你滑我的板吧,我有塊all-mountain(全山板)估計會适合你。今天選鞋就行了。”
梁牧也站直了身體,又反問:“你多高?”
兩個人肩并肩站着,他看得出來自己比池羽至少高五厘米,體重肯定也比他重。他從小也滑過不少次雙板,知道雪板長度一般是和身高體重成正比的。
池羽回過頭,抿抿嘴,像是個笑。他說:“我的板都長,你滑着只快不慢。”
程洋一擡頭,就看到池羽已經在給他拿鞋,頓感疑惑:“不是說不滑嗎?”
“那是你說的,我可從來沒說過啊,”梁牧也在他旁邊坐下來,“你不是周末也去嗎,我搭你車,不去白不去啊。”
*
等程洋他們兩個人走了以後,池羽看了看表,已經四點四十五。便跟老板說要趕着去夜場,提前下班。
雪具店老板也是個華人,姓于,是個快四十的滑雪發燒友,因為愛滑雪搬來了加拿大,後來直接投資盤下了這家運動用品商店。池羽在他這兒兼職做了兩三年,從庫房做到前臺。三年前,他重傷初愈,被醫生下了死命令,一年不能摸雪。要是沒有這份工作,他就快要交不上當月的房租。
如今境況大不相同。在山上帶學生比在店裏打工賺錢多了,他完全是看和于老板的交情,每周抽幾個下午在店裏坐着,也算是訓練和上課間隙的休息。如果有人來買裝備,他還能提供點專業建議。
池羽說提前收工,于老板倒沒看出來他哪裏不對勁,就囑咐他慢點開車上山。本來很尋常的一句囑咐,他之前大概也說過千百回。可這次不同。池羽的腳步頓了一下。很快,他就又走開了,去旁邊解鎖了車,把板子和頭盔都扔上了後備箱。
先天對聲音辨識困難的池羽,對身邊熟悉的人的聲音就格外敏感。那個人走近店裏跟他打招呼那一刻,他甚至以為是梁熠川回來了。
像他無數個沒做完的夢裏一樣,從山頂開闊的風雪中走過來,走近了這扇搖搖欲墜的玻璃門。他跟他打招呼,叫他一起去夜滑,一起去刷山。
他們相識于池羽十八歲的那個冬天。那年他離開了青訓,自己一個人搬到了卡爾加裏訓練,在雷佛斯托克,認識了一幫玩兒自由式的朋友,裏面竟然也有個亞洲面孔,個子比他矮半頭。他自我介紹說我叫梁熠川,而且拉着每一個人一定要讀對他的名字。池羽從那一刻開始,就挺喜歡這個小子。
他倆一起鑽了好多只有雙板适合的樹林。那一年下來,池羽的樹林野雪技巧都突飛猛進,分離板也滑得越來越好。
第二年冬天,池羽短暫離開加拿大,在猛犸山滑了一個多月的道外野雪,吃睡都在朋友家的沙發床上。經過一個賽季,他對猛犸山的道外地形早已熟記在心,在那年賽季末尾的一個自由式挑戰賽裏他表現出色。雖然沒進前三名,可賽後被評委一致評價為自由式玩兒的最花的選手,敢跳最深的崖,連最驚險的招。
那個賽季末尾,法國雪具品牌Rossignol的工作人員就給他留了聯系方式,說在考量簽約青年單板代言選手。Rossignol當時還沒有簽過任何20歲以下的單板選手,外界都傳他們只會簽一個人。那年的美國之旅順風順水,他甚至覺得也許就是他職業生涯起飛的那塊跳板。他拿筆歪歪扭扭地寫下對方的號碼,把紙片放進了衣服口袋中。
第二天,他轉頭就接到了梁熠川的電話。電話裏,才十七歲的梁熠川說他偷偷報名參加了加拿大的一個本地的自由式挑戰賽,而賽場就是他倆都非常熟悉的雷佛斯托克。他說,他爸不讓他去世界各地參加比賽,想讓他今年專注學習。他要是比出來成績,證明了自己,他也許就會同意。那時候,在他的所有同齡朋友裏,只有很早就離開父母獨立生活的池羽有車也有駕照。梁熠川便求池羽開車送他去比賽。
池羽當場就拿比賽獎金買了昂貴的次日回程的機票,讓梁熠川別動,在卡爾加裏等着他。他也不顧自己在美國站比賽的時候膝蓋扭傷,連一宿好覺都沒睡,剛下飛機,就載着他連夜開長途開往賽場。
像很多次偷偷夜滑時候那樣,梁熠川半夜遛出家門,把兩個人的雪具裝好,睡袋打包,正在清點必需品,而池羽爬上皮卡的正駕駛,借着昏暗的燈光研究地圖。在池羽的想象中,他們将會一路向西,逃離束縛,駛向大人的世界。那個世界裏有免費的夢想,有滑不完的雪,和真正自由的自由式。
仿佛有默契一般,他看清路線後放下手機,梁熠川正好清點裝備完畢,拉開門跳上車,然後沖他笑了一下,對他說了句謝謝。
這一幕後來在池羽的腦子裏面回放了上千遍。多少次在夢裏,他都回到這個時刻,以各種方法拒絕。
他說過,我覺得你爸爸說的可能是對的,之後總有更多更适合你的比賽,這次就讓它過去吧。他說過,我膝蓋不太舒服,不能再連着滑了,我們這次還是不去了吧。他也說過,抱歉,這次不能幫你。
然而,夢境總是戛然而止,如同現實一樣分崩離析。
夢醒之後,他會記起,他說:“好。我們出發吧。”
作者有話說:
IFSA(International Freeskier & Snowboarder Association):世界自由式滑雪協會。
文中出現的雪場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