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海天
第14章 海天
池羽當即就站了起來: “我有點急事,先走了,不好意思。你……能打個車回家嗎?”
梁牧也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出事了,也跟着站起來,道:“怎麽了?”
“高逸失聯了。薇薇姐……向薇薇剛剛給我發短信,說下午就一直就沒聯系上他。後山信號不好,到了這會兒……”他擡起手看了看表,焦急的情緒寫在臉上。
“你要回山上?這個點兒……他們會讓你上去嗎?”
“我得回去。他走之前跟我說過他之後要去哪滑。那一塊地方我很熟,我去年也帶高逸滑過,也許能幫得上忙。”
高逸今天是要滑道外野雪來着。前兩天惠斯勒地區剛剛大幅度降雪,這才有今晨的好天氣和厚厚粉雪。北美絕大部分雪場都有專業人員巡邏評估道外雪況,但自然的力量永遠是人類無法企及,也很難預測的。這個時候滑道外爽是爽,也确實有觸發雪崩的風險。
池羽了解高逸,對方是那種出去玩都要帶兩塊備用電池的人。今天天氣很晴朗,他是在自己熟悉的雪場,打算拍視頻,可他還是不怕麻煩,帶上了應急裝備。池羽清楚地記得高逸的背包塞得很滿,應該是帶了自救的雪崩安全氣囊,還有信號收發器、鐵鍬和探頭這三樣雪崩救援工具,俗稱 “三件套”。
可事實是,安全三件套也不是萬能的。真的出了狀況,可能出錯的地方太多了——十秒之內能否打開安全氣囊,同伴是否也被埋,能否及時有效地搜救。信號收發器的覆蓋範圍只有五十到七十米,出了事只能靠附近的人搭把手,而黃金搜救時間,也只有十五分鐘。
現在時間已經是晚上七點鐘,惠斯勒四點就關山了,到現在還聯系不到高逸,恐怕兇多吉少。
池羽抓起來桌子上的車鑰匙就要走,梁牧也反應很快,啪地一聲,把他的手腕連同車鑰匙也按在了桌上。
“你幹什麽……”池羽有點急了。這大事當頭,還不讓他走不成?
“你喝了多少。”梁牧也問他。
池羽一看桌上見了底的一大杯啤酒,也傻眼了,罵了句我操。他一顆心早就飛到了惠斯勒後山,完全把這事忘到了腦後勺。
梁牧也這才擡起了手,看池羽迅速把手腕抽回去,而他自己則把漢蘭達的車鑰匙攥在手裏。
“我開車帶你吧。我去把車開出來,麻煩你先結個賬,回頭給你報銷。你出來直接對面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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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是年長一些,遇事很冷靜,先想的總是如何解決問題。他說完以後,都不給池羽反應的時間和餘地,就先出門挪車去了。
*
從市區開到惠斯勒地區的公路景色很美,左手邊是平靜開闊的豪灣,右手則是連綿起伏的喀斯喀特山脈,因此得名“海天公路”。
今晨他們上山,開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漫長時間。可同樣的一條上山路,現在顯得特別短,因為池羽把這期間的每一分鐘都撐得滿滿的。
他先是在自己的各個群裏問大家今天誰看到過高逸,包括梁牧也手機上那幾個五百人的滑雪大群,他也借過來他手機發了一遍。他和高逸分開的時候還是一大早,很可能有人在中午或者下午更晚些時候,在別的地方見過他。
還沒開到斯闊米什,池羽已經打出去三四通電話。
他輕車熟路地把車載收音機扭到了惠斯勒ski patrol(巡邏救援隊)的頻道,像他兒時在滑雪冬令營時候那樣。那時候,營地那唯一一部老舊的收音機是通往成人世界的一扇窗戶。他們一群小孩成天守在旁邊聽,聽道外雪況,聽各種事故,也聽救援隊的人插科打诨。可今天,那扇窗口打開了,他被丢進了這個世界裏。
果然,進入收聽範圍之後十分鐘,他就聽到了救援隊有關高逸一行兩人失聯的消息。
池羽接下來的一通電話就打給了一個曾經在救援隊的朋友,讓他幫忙和當天值班的人傳遞信息,把高逸告訴他當天下午滑道外的計劃,結合群裏人說的最後一次看到他的時間地點,跟對方一字不差地複述了一遍。當然,人是會改變計劃的。池羽也清楚,如果去了這些地方發現雪況不理想,他很可能會随機應變。
梁牧也趁着他的兩個電話間,插進去一句話:“你……不給他女朋友打個電話?”
池羽情緒不太好,就直接告訴他:“你先別跟我說話。”
而事實也是,在黃金時間幫助救援比安撫家屬情緒更為重要。聯系完救援人員,池羽下一通電話才是打給向薇薇。向薇薇也在這些群裏,看到了四處尋找高逸的信息,此時也知道事情有多嚴重。她接電話的時候聲音都在抖。
“我跟他們說了他之後的計劃,群裏也說有人下午一點左右看到過他,我到了以後會幫他們指指路線,薇薇姐你先別擔心。……嗯,我知道。嗯,有情況随時告訴你。你也小心開車。”
池羽安慰着她,聲音低沉,語調聽起來很平穩。是挂了電話之後,池羽才把電話丢到擋風玻璃底下,閉上眼睛,緊緊捏了捏太陽穴。
手機和塑料的置物板相撞,發出“咣當”一聲。酒勁兒是後上來的,池羽剛剛四處詢問求助,講了一小時的電話,又嚴重缺水,現在腦仁一抽一抽地疼。
“怎麽樣了?”梁牧也全神貫注在開車,這條路他不太熟悉,只能用餘光去看副座上的池羽。
池羽的手還是擋着臉,很久都沒說話。
再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也有點抖:“不是女朋友。”
梁牧也沒跟上他的思路:“什麽意思?”
“你剛剛說高逸的女朋友……不是女朋友。是未婚妻,他上上周,剛跟向薇薇求婚了。”池羽一字一字地解釋。
“你……”
明明是無關緊要的細節。好像世界在他眼前坍塌旋轉,他卻抓住了很小很小的一塊樹枝,就是不放手。梁牧也想說點什麽,可池羽卻沒在看他了。
海天公路一片漆黑,他面朝黑壓壓的山脈,只給他留了個側臉,顯得非常執拗。
他之前其實有感覺到,池羽平常是非常随意的一個人,一日三餐永遠沒有安排,問什麽都是“還可以”、“都行”和“随便”。他後備箱裝着六七塊板和兩雙鞋,總是到山腳下才決定帶哪套裝備。可遇到了危機情況,他卻像上了發條一樣,把該做的事情一件不漏、一秒不停地做下去。
梁牧也自己是獨立慣了,也做慣了主角,從來都是他安排別人,輪不到誰來安排他。他從大學時代開始就在外面流浪一樣地過日子,全身上下就一個70L徒步背包,經歷過荒郊野嶺車抛錨,也經歷過野外朋友意外受傷需要救治的情況。無論大事小事,他總能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這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但凡是稍有風險的戶外項目,每個小隊總得有幾個拿主意的人,他就是這主心骨。所以他大手一揮說玩兒夠了,可包括王南鷗在內的所有朋友卻還總惦記着。
如今,這事情沒出在自己身上,所以梁牧也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主動管,不去幫池羽想解決方案。他反複告訴自己,他就是個司機,負責把池羽送到終點站而已。他直覺也覺得,池羽似乎很不喜歡自己去插手他的事。
這人也是個操心的命,明明一顆心分成八瓣兒在聯絡救援的事情,還是在習慣性地去關照自己。他甚至想到了梁牧也拿的是國際駕照,看他頂着比限速快十幾邁的速度在開,還教給他如果被警察叫停的話應該怎麽回答。
直到下車,池羽都在不停地問他:“你ok嗎?”
梁牧也再一次回他:“我ok,不用管我。”
“後備箱有一些東西,被子、毯子、換洗衣服什麽的,吃的也有,你看看有什麽需要的随便拿。你可以在車裏睡一會兒……”
他是想到哪說到哪,可他在車上做計劃做準備做了一路,大腦明顯已經過載了。是梁牧也打斷他淩亂的思緒,說:“沒事,我去住酒店。”
“哦,也是。”池羽才反應過來,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這樣,動不動就要在車裏睡上一宿,“那,你要是明天有事,我找個朋友中午下午把你帶回城裏,明天是工作日,但是我應該認識教練……”
梁牧也再一次打斷他,叫了他名字:“池羽,我說了,你不用管我。你什麽時候要接,告訴我一聲就行。”
池羽愣住了,終于沒再堅持。他緩緩點了下頭,說了句謝謝。梁牧也開着他的車,打輪滑出停車場,從後視鏡看到池羽的一個小動作。他戴上了右耳的助聽器。
也許是自己的錯覺,那個小小的灰色的入耳儀器,似乎是連通他和周圍世界的隐形的橋梁。不戴助聽器的時候,他睡覺、滑雪、開車,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戴上的時候,他就活在別人的世界裏。
作者有話說:
斯闊米什(Squamish),野攀和徒步聖地,源自于原住民語言Skwxwú7mesh,意為“風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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