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如山

第40章 如山

梁牧也從池煦的朋友家接上了池羽。他坐進來的那一刻,梁牧也差點沒認出他來。

在他印象裏,就沒看池羽穿過除了運動裝和T恤之外任何衣服。可今天不一樣。這人頭發規規整整,穿着一件新綠色的針織毛衣和牛仔褲。很少有人能把這麽打眼的綠色穿好看,池羽算是其中之一。他手裏還提着一袋杏仁曲奇餅幹,是剛剛帶着池一鳴池一飛在池煦朋友家裏做的,袋子裏霧氣都沒散,還帶着熱乎氣兒。

他拉開門,一坐進來,整個車廂就都是杏仁曲奇餅的味道。曲奇餅的香味裏面,又夾着一點點沐浴乳的清香。

梁牧也開口就說:“先去你家,換你車開吧。”

池羽詫異,以為是車沒油了:“半路可以加油。我給你加91的。”他心裏還算了筆賬,這幾乎嶄新的奔馳可比他那09年的漢蘭達嬌貴多了。

梁牧也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池羽腦子轉得還挺快,立刻自我反省:“哦,不好意思,不算明賬。”

“不是這個,”梁牧也說,“這車我膈應。”

一看到這輛車,他就想到梁建生。他倆的關系,像是一場等價交易。

後來換車這事情不了了之,梁牧也還是直接開去斯闊米什的小木屋。路上,池羽偷偷從袋子裏掏出來塊曲奇吃,又遞給他一塊。他不嗜甜,可還是接了,吃完心情倒是好了許多。

斯闊米什的小木屋是鄭成嶺為了這次的拍攝和訓練特地租的,條件稍微簡陋了些,客廳的燈都很昏暗,可氣氛卻挺熱鬧。喝酒的,包餃子的,和餡兒的,聊天的,每個人都沒閑着。

兩個人一進門,餃子已經出鍋一波,鄭成嶺說他倆來得正好。梁牧也早就他打過招呼,說帶池羽過來一起吃年夜飯。出乎他意料,池羽雖然話少,可也是個熱愛戶外的專業運動員,又在這邊住了三年,夏天經常來斯闊米什附近徒步訓練。他們一幫人之間,倒也是有的聊。

梁牧也架起來C300,把攝像機放在角落,對着潘一格那邊,繼續拍B-roll。

酒喝過兩三輪,鄭成嶺健談了些,他看着梁牧也,又說起自己那個心結。

“牧也啊,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提這個。但是你那個紀錄片,我當時真的看了很多遍。那時候我在一個廣告公司給別人打工,每周工作六七十個小時是家常便飯,父母還總催着我結婚。機緣巧合,當時我攀岩的師傅跟我說最近有個什麽電影節,出了個攀冰的電影。

“我們都聽過老鐘的名字,沒見過他真人。是在你的片子裏第一次見。我看完以後,特別有感觸,就又看了一遍。在我連看完了第六遍之後,你猜怎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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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賣了個關子。

梁牧也猜:“你也去密雲了?”

“我一拍大腿,跟我老板辭職了。”鄭成嶺回憶起那時候的事情,眼底都起了點霧。他說:“看看今天。我不但在做我喜歡的工作,在我熱愛的領域,還在一家好公司。我知道你不喝酒,我就敬你一杯吧。往前看,敬更好的明天。”

梁牧也知道此言深重,也擡起水杯,還是那句話:“老鄭,都是緣分。”他終于是不叫鄭總了。

鐘彥雲也跟着喝了點,他側過頭來看着梁牧也,眼神裏似有笑容。“牧也,這片子,真沒你想的那麽……”

“我知道,”梁牧也沒讓他說完,“我知道。”

最近幾周重新攀岩,加上和池羽相處,讓他又有了點新的體悟。許多人一輩子的夢想,就是能夠參與一部這樣的戶外運動電影。他能在那個年齡,站到那個高度,去記錄這樣一種壯舉,本來就是一種特權。他所嗤之以鼻的所謂英雄主義和造神運動,也許就是照亮普通人平凡生活的一束光。

梁牧也最近愈發覺得,人生各個階段都有不同的功課,他十五到二十歲在學怎麽做好的攝影師,二十到二十五歲在學怎麽做合格的探險家,而最近五年,則在學怎麽擁有一顆平常心。

黃鶴在旁邊起哄道:“梁導,那晚上再看一遍吧。鄭總跟我們一起,看個第七遍。正好也讓我們樂樂也學學,這叫耳濡目染。”

黃鶴擡頭看着鄭成嶺。鄭成嶺一個“好”字挂在了嘴邊,可轉頭又看鐘彥雲。而鐘彥雲轉頭看着梁牧也。

最後,梁牧也松口:“你們想看的話,就看。”

等餃子吃完,飯局暫告一段落,吃飽了的人都去旁邊那屋陪鐘樂樂搭積木了。池羽年齡最小,說他沒出力做飯,就主動站起來幫着刷碗。黃鶴和潘一格看他右手還吊着三角巾,便說幫他一起。

梁牧也和鐘彥雲走到小木屋的側門口。幾個人入住的第一天,就在側門頂上鑿進去一塊指力板。酒足飯飽,年輕人去洗碗,他倆一左一右,由五個手指到兩個手指,重複指力板上的懸挂訓練。

做了幾組,梁牧也突然開口,問他:“當初我說不爬了,你也沒問過我為什麽。”

“我沒必要問你,凡事都是看緣分。”他平靜地說。

梁牧也點點頭。他大概也能猜到鐘彥雲會給他這樣的回答。

良久,他才開口說: “那年在慕峰,陳念本來可以得救。當天和我們一起沖頂的還有個團隊,他們帶的設備更多,我記得随隊的還有兩名醫生。他出事以後,我們立刻派人沖到第三營地找人拉救援。我們隊裏人和他們那邊的向導也挺熟的,本來人家都要放下手頭的事情過來幫忙,對講機裏面說的好好的,結果我們等了六個小時,天都黑了,也不見人影。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當時想過來的,是他們老板不讓。天氣窗口還有幾個小時就關閉,每個人都花了六十多萬登頂的,他們能弄上去一個是一個,分不出人給我們,就假裝沒聽見。人都掉錢眼兒裏了,都他媽的見死不救。

“當地向導都是年輕小夥子,家裏也有好幾口人等着吃飯,我也沒辦法。那天我差點沒下山,我說山上太冷,得有個人陪他。萬一……萬一他醒過來。後來我也有點缺氧了,後面的事情我記得不太清楚,甚至不記得怎麽下山的了。再往後,天氣就變差了,我在第三營地呆了五天,才能上去拉他。我……”

慕士塔格的下山路是他走過最難的五公裏,因為他知道他最好的朋友就在冰縫裏,即使生還的可能近于零,也不是零。之後他很少談起這件事,哪怕是梁建生都不太能理解他當時的想法,甚至還很馬基雅維利主義,替對方團隊的領隊說話。梁牧也從不輕易說,可每每談起,總是難受。

門打開了,幾個人不知道怎麽把鐘樂樂給逗得哇哇大哭。鄭成嶺只好把鐘樂樂抱出來,送到鐘彥雲手上。鐘彥雲松手跳下來,開始輕車熟路地哄樂樂。

等樂樂停止哭泣了,他才轉頭,看着在單獨練左手的梁牧也,靜靜等待下文。

“陳念去世那年,他閨女和樂樂一邊大。”梁牧也說。

那年,陳念的愛妻譚佳寧帶着他倆三歲的女兒陳洛子,來大本營等着消息,五天之後,消息沒等到,她卻等到了陳念凍成冰的屍體。

譚佳寧是梁牧也大學時候的學姐,是名風光攝影師,也是最早在戶外用電影攝像機拍東西人之一。當年,還是梁牧也介紹兩個人認識的。他也被邀請作兩個人婚禮時候的伴郎。他和陳念在攀洛子峰那一年,譚佳寧正好發現自己懷孕。女兒的名字,夫妻倆就交給了梁牧也來取。

梁牧也說,那就叫洛子。可譚佳寧自打出事那天以後,就沒跟他說過一句話。梁牧也反而覺得,這樣他自己更舒服一點。

梁牧也才又開口:“後來那組照片,我本來是匿名發到網上的,那時候每天吃飯睡覺走路都會想起他。獲得了那樣的名氣,我是沒有預料到的。怎麽都覺得很龌龊,我消費他的生命,這還不夠,還消費他的死亡。”

鐘彥雲猜道:“成嶺找你拍這部電影,你說之後貴州的部分你不去,也是因為這個吧。”

梁牧也點點頭:“我覺得一部分人——我不是說一格,是有一部分的人,會因為我在拍,因為這件事的商業價值,去挑戰那些不可能。我不想推着任何一個人,走上他生命的最後一程。”

廚房裏面的水流聲突然停了。周遭都很安靜,他只聽得見鐘彥雲繼續說:“你覺得,陳念是這樣的人嗎。”

梁牧也沉默了許久,沒答話。

等梁牧也和鐘彥雲從側門走回客廳,才想起來攝像機忘關了。他把機器放回屋裏後,擡頭一看,鄭成嶺已經調好了電視,從網上下載了正版的《人生如山》,召集了大家一起看。梁牧也說這片子他看過幾百遍,每一幀都記得,就不再看了。他先一步回屋,池羽也緊跟着他身後進來。

過了一會兒,門外就有人敲門。

小木屋總共才五個卧室七張床,梁牧也自己只分到一間。鄭成嶺把門打開了個小口,丢了只睡袋和防潮墊進來。

“就這麽多間屋子,小池就委屈你一晚上,跟我們擠擠啊。別不習慣。”

池羽仍面對着梁牧也,頭也沒回。他說:“沒事,我很習慣。”他确實是挺喜歡睡睡袋。

等門掩上,梁牧也坐在那張小號單人床上,把外套和毛衣脫下來,池羽走進他一步,突然開口說道:“你要知道,你拍不拍,他都會去。”

“都會……”

梁牧也愣神片刻,才反應過來,池羽剛剛在刷碗的時候,一定是聽到了他們全部的對話。他語調挺平,就問:“你怎麽知道。”

他半長的頭發被毛衣弄亂了,而池羽透過亂發,看住他雙眼,說:“因為我會去。”

挑戰自我的意願與是否有人在旁邊記錄無關。

如果是我,我會去。

門在他身後關上。屋裏漆黑一片,梁牧也拉住他的衣領,湊近了吻他。卻吻到他黑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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