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未竟

第56章 未竟

收工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鐘。黃昏的光把屋子切割成正倒兩個三角。梁牧也在暗處,和黎向晚的新攝影助理小嚴一起收器材。

小嚴剛剛收到一半,便小聲問他:“梁老師,我想去找他要個簽名,一會兒回來再收尾,可以嗎。”

梁牧也擡起頭,有些詫異。他往靠窗那頭一看,池羽在明處,身邊确實已經圍了很多號人。有自己工作室的,也有化妝和布景組的人。大家都十分敬業,等拍攝結束之後才排着隊找他說話、送祝福、要合影和簽名。其中更是有滑雪愛好者,把全家的雪具都拉過來了,每件衣服、每塊板、每個頭盔和雪鏡上面都要他簽名。

池羽換下拍攝時候的衣服,穿回了一件黑T恤,外面還是罩着昨天那件淺咖色的廓形休閑西裝。他原本的衣櫥裏面根本就沒有任何所謂的時尚單品,梁牧也猜,那一定是張艾達請造型師給他搭配的。外套寬松但質感很好,彎下腰的時候,每一寸布料都很完美地貼合他的身體。

陽光穿過他定過型的微卷的黑發,讓他的剪影看起來毛茸茸的。池羽的左腳還是穿着厚重的步行靴,沒法蹲着。還是梁牧也邊收機器邊給他那個小助理使了個眼色,指了指角落裏一個小凳,是布景組組裝亞克力‘冰’的時候墊腳用的木凳。

要簽名的東西在水泥地上整齊排隊,助理一件一件給他遞過去。而池羽就坐在那個小板凳上,以膝蓋作臺面,低着頭一件東西一件東西簽。

小嚴見梁牧也光愣神不說話,以為他是要拒絕,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梁哥,我今天是身負重任,羽神基本不怎麽來國內的,我哥們兒聽說我們工作室給他拍廣告,特意讓我把他的頭盔帶過來要簽名。”

梁牧也這才反應過來,說:“哦,你去吧。”

池羽上一次在國內談滑雪還是十四歲時候池勉介紹他去錄節目,如今這項運動在國內更加普及,随着申辦冬奧成功,滑雪場的盈利額每年都在增長。有了冠軍的頭銜和阿勒泰那一場比賽的曝光,他比起去年來拍速邁廣告那時候更出名了,走在路上都被認出來好幾次。他從不覺得厭煩,只會感激陌生人陌生的好意。

過了一會兒,小嚴也拿着簽名興高采烈地回來了,還在他眼前炫耀似地晃了晃:“謝謝梁哥,任務完成。”

照片是金色記號筆簽的,池羽一看就是用右手,中文簽名線條流暢,“羽”字帶兩個圈圈,顯得很靈動。每一個都簽名長得一模一樣,一看就已經反複練習過千百回。一切都那麽的合适,那麽的順其自然。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小臂。肌肉繃緊,又放松,再繃緊。任何痕跡都沒有留下。

“挺好的,”他說,“你先回去吧,器材櫃我鎖就行。”

最後一位粉絲也走出屋子那一刻,池羽從地上站起來,撣撣灰塵,主動跟他說話:“梁牧也,我那天給你的東西,你……看了嗎?”

梁牧也實話實說:“還沒有。”

池羽想了想,開口道:“那個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我覺得對你,應該也會有意義。我還是希望……你能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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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牧也點點頭,仍在低頭鼓搗他手裏的聚光罩。剛剛拍攝時,他讓燈光師換上30度的蜂巢罩,現在30蜂巢罩卡在了聚光罩前端的卡口,怎麽擰都卸不下來。他右胳膊不太方便發力,正用左手跟器材較勁,就低頭許諾道:“我會看的。”

池羽走出夕陽的光圈底下,走近他面前,仍是堅持道:“牧也,我覺得……你好像誤會了我的意思。”

梁牧也這才擡起頭。

和他一對上目光,池羽覺得他心髒按不住地跳,可他仍是堅持說:“我想說的事情,真的跟咱倆沒關系。我不想談咱倆,只想談熠川。你走的時候,我其實就整理了一下,想親手給你的。但後來……總之,就是很突然。我曾經覺得就算了,我沒有這個資格再跟你說以前的事情。但是過了幾個月以後,又覺得不能就這麽算了。但是那個時候想聯系你,已經聯系不上了。”

自己印象裏,似乎池羽從來都沒有說過這麽多的話。他是在努力認真表達自己的意思,從語氣到态度都誠懇,不像是有其他企圖。梁牧也看着他,心髒沉沉的,心跳也錯了一拍。

若一切如他所料,事情按他所預料的推演,從動機到結果盡在他掌控當中,他當然平靜,平靜得如同臨別那個夜晚。可他猜錯了。得有一兩秒鐘,梁牧也突然不知該如何回應。

池羽見他不說話,覺得有點希望,便繼續說:“昨天我說的話太自私了。其實生日不生日的也無所謂,但我确實是有個願望,我想給你看屬于他的東西,想你講講關于熠川過去這兩年,因為他曾經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到底是在一起滑了兩個冬天的雪。你……能給我這個機會嗎。”

工作室的門驟然打開,是黎向晚帶着自己的新助理走進來,正好踩着池羽這句話的尾巴。她當天晚上還要拍點個人作品,需要用這件屋子重新做個小型置景。

“不好意思,我們等會兒再過來。”她立刻知道時機不對,便拉着助理轉身走開了。

梁牧也還是選擇遵從本心。是他開口說:“沒事,你們進來吧,我們換個地方聊。”

倒是池羽很客氣:“其實在這兒說也無所謂,你們忙的話……”

“還是有所謂。”梁牧也幫他推開門,做了個手勢讓他先走。

池羽重新穿上了笨重的步行靴,在水泥地板上單腿蹦來蹦去。他那個半吊子實習助理也不知道把他的東西都放哪去了。最後,還是梁牧也不知從哪裏找到了他的背包,單肩挎着,示意池羽跟着他出門上車。

停車場就在門口,池羽仍是堅持,拎着形同擺設的一副拐杖,自己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到他車旁邊。

梁牧也很自然而然地,給他拉開了側門,又把他的雙拐和書包一齊扔進後備箱,然後自己才上車。有那麽一秒,池羽就坐在副駕駛等後備箱落下的“哐當”聲響,恍惚間又好像時光倒流。

其實一年多前,梁牧也剛剛從加拿大回來以後,并沒有立刻把池羽的聯系方式立刻删掉。甚至有相當一段時間,他倆之間的共享定位還是開着的。他一向是分了手就能一刀兩斷的人,從不為了面子問題過多糾纏,也不需要删好友這麽簡單粗暴的方式來讓自己戒斷。分開之時,他把未名峰的坐标發給了池羽,也自認為他是客氣過了,體面過了,甚至祝福過了。他倆之間,本應就此了結,互不虧欠。

只是,這一次,好像沒那麽簡單。他發現自己沒去看那個共享定位,甚至可以控制自己不去回看聊天記錄,只是反複打開同一個文檔。

幾個月之後的某一天,王南鷗回北京找他吃飯,席間問他,牧也,你上次問我那個雪山的事兒,你是要重新出山了嗎。

梁牧也被他問得愣了好久,之後才說,沒有。就是替朋友問問。他想滑降這座山。

王南鷗早就不失望了,他就笑着說,你這朋友可真不要命。

梁牧也不說話,王南鷗就又說,那你這朋友什麽時候要去,也叫上我。

本來應該是明年七月份……梁牧也一句話挂在嘴邊,還是沒說出口。

回到家,他把電腦裏的那個文檔拽出來,又重新看了一遍。那是一份紀錄片的策劃書,文檔裏面整理了一些信息,都是國內可攀爬、有粉雪的天然大山。當然,也包括池羽想去的未名峰。他童年的夢想,他最想滑降的大山,如香格裏拉一般的追求。

他還策劃了一些視頻素材所需的內容,甚至對照自己工作日歷,初步安排了什麽時候可以去集中拍攝。文檔創建于二月初,而影片的名字他沒想好,文檔就暫且叫“飛行家.docx”。

到後來,梁牧也覺得他甚至不是懷念池羽,只是懷念一種遙不可及的可能性,是虛拟未來,是平行世界。他一旦有了一個想法,腦中只有如何去把他變成現實的步驟。好像畫家遇到了命定的缪斯卻被奪走畫筆,他想得如此踏實和具體,可卻在最後一刻被告知,整個計劃的基石驟然崩塌。

比情愛更有誘惑的,是夢想未竟,計劃未完成。

和王南鷗吃完飯回來那天晚上,他把文檔讀了兩遍,終于是扔進了粉碎箱,連同池羽的各種聯系方式。他不想給自己留任何念想。程洋知道以後,在越洋電話裏罵他小氣,梁牧也就一笑置之。他倒無所謂別人怎麽看,他只是想解決問題罷了。

随後,他打電話給鄭成嶺,問他是否還想邀請自己導演速邁的徒手攀登紀錄片。這不是他自己心心念念想做成的項目,可在他心裏也同樣有分量,同樣需要他隔絕外界影響,百分百投入完成。這轉移注意力的方法在短期之內頗有成效,在格凸的時間裏,他們幾乎全程斷網斷娛樂,戒煙戒酒,每天只和團隊成員專注于如何一起做成這個項目。

直到兩天之前,原定的登頂日前夜。所有努力,還是功虧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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