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第4章 4℃

從畫廊離開,時間已近正午。

溫珩昱循過腕表,沉吟少頃,詢問身旁謝仃:“下午還有課?”

已經是中午,謝仃聽懂他言下之意,眨了眨眼,笑:“可以沒有。”

不算确切答複,但是足夠應一場邀約。

溫珩昱眉梢輕擡,不疾不徐收回視線,示意某處方向,“附近有家法餐不錯,一起?”

謝仃從善如流地應下。

餐廳不遠,的确就在附近,步行兩三分鐘的距離,招牌她很熟悉,曾經來過幾次。

這家是宮廷法餐,主廚手藝不錯,鵝肝搭配黑松露口感致密,甜品也香軟松脆。但重中之重還是紅酒,謝仃才抿一口,就知道是出自哪家。

“右岸柏翠?”她輕笑,“午餐而已,溫先生真是破費了。”

溫珩昱未置可否,“合口就好。”

用餐期間并不寡淡,兩人都是話術高手,偶爾閑談幾句,話題都接得輕松,氣氛惬意和緩。

餐後時間不早,溫珩昱席間并未飲酒,周至地提出送她回學校,謝仃想了想,車放邱啓那兒很放心,就答應了。

車庫外,她站定在道閘口,等溫珩昱取車的間隙,拿出手機查看未讀消息,發現有一則未接來電。

——楚誡。

謝仃挑眉,神色未變分毫,點進微信,見十分鐘前他發來消息:「又在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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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外面吃飯。」她打字回複,「怎麽了?」

然而等待片刻,對方沒有回複,她也不在意,随意将手機熄屏,剛偏過臉,後頸卻傳來一瞬細密的刺痛。

她蹙眉,指尖探了探,發現是項鏈勾了頭發。摸索過鎖扣,她察覺有道環松開些許,索性就打算摘下來。

正準備動作,謝仃卻心思微動,将手收回來,任憑那枚銀扣在頸側搖搖欲墜。

時機剛好,一輛銀黑轎車駛出通道,緩緩停在她身前。車窗半降,溫珩昱叩了下窗舷,示意她上車。

坐的自然是副駕。

扣好安全帶後,謝仃微一側首,對他笑了笑:“送到南門就可以,麻煩了。”

她動作很輕,耳側發絲勾連着一晃,項鏈光澤閃爍,鎖扣蕩了蕩,就這麽突然散開。

溫珩昱單手搭在方向盤,餘光掃見這場意外,他頓了頓,體貼地沒有動車。

謝仃似乎也始料未及,拈起纏在發絲的項鏈,她輕蹙起眉,擡手将它重新扣好。

然而視野受限,鏈條又太細,操作起來實在困難,溫珩昱端量半秒,開口:“需要幫忙?”

扣空過兩次,謝仃向現實妥協:“那就麻煩了。”

溫珩昱便接過她指尖項鏈,遷就着彼此距離,他略微俯身,謝仃也配合地偏過臉,維持住距離的邊界感。

她頸線漂亮,細白修勻,側首時顯出脆弱的弧度,皮膚也薄,隐約可見血管脈絡,像半透的枝蔓。

收回視線,溫珩昱疏懈斂目,“平時也找人幫?”

“偶爾。”謝仃坦白,松散地低了低頭,溫熱吐息不遠不近,拂過他耳畔,“現在好助手不在,我只好麻煩她小叔了。”

語氣帶幾分無奈,像避重就輕,又的确令人捉不出差錯。

答得倒是漂亮。溫珩昱輕哂,指腹稍拈,便替她将項鏈重新戴好。

鎖扣質地微涼,摩挲着肌膚,癢意酥麻。男人的觸碰始終不曾逾矩,指骨虛搭在她頸側,觸感似有若無。

觸之即分的暧昧,遠比肌膚之親更撓心。謝仃不着痕跡地壓低眼簾,聽到很輕一聲響,幾不可察。

“好了。”溫珩昱道。

距離同時歸于禮貌,謝仃擡手在鎖骨一抹,将項鏈調正,對他莞爾道了聲謝。

“小事。”溫珩昱溫淡應下,目光循過她頸間,“項鏈很配你。”

“——隋家的設計的确頂尖。”

又何止頂尖。不僅別出心裁,款式設計更是獨一份,無價無市。

當年只向外界公開過設計手稿,唯一的實物在她手裏。時過境遷,少年執著的眼神好像還在回憶裏鮮明,謝仃閉了閉眼。

今天第二次聽見“隋”字,她多少感覺心情微妙,但很快忽略,不在意地彎唇:“沒什麽,一段過去而已。”

溫珩昱擡眉,“債多不壓身?”

“可以這麽理解。”

車駛入大道,沿途街景明亮,綠植蔥郁。午後交通松敞,不過兩句閑聊的時間,就已經抵達燕大。

視線掃過窗外,溫珩昱有片刻的停留,似笑非笑地回她:“看出來了。”

聽出他意有所指,謝仃側目,果然在校門口望見一抹熟悉身影,正是楚誡。

還真是債多不壓身——桃花債。

溫珩昱懶聲:“我回避?”

“畫廊偶遇,順便用了頓午餐而已。”謝仃不疾不徐,眼梢輕擡望向他,狡黠反問,“小叔,你心虛了?”

好像他們真是什麽見不得人的關系。

本就是一句打趣,說完,她就作勢去解安全帶,下一瞬,手腕卻被慢條斯理地按住。

清寒氣息攏下,男人俯身抵近,距離停留在禮貌的臨界點,低醇嗓音響在她耳畔,笑意很淡。

“——倒打一耙。”

暧昧無聲攀升,謝仃很輕地眯眸,然而不過轉瞬間,鎖扣便清脆彈響,是他替她将安全帶解開。

再擡頭,彼此距離已經回歸最初。溫珩昱從容不迫,仿佛幫忙才是主要目的,那句谑弄只是出于随性。

窗外,楚誡似乎也剛到不久,散漫拿手機發着消息,幾乎同時,謝仃的手機屏幕就亮起。

總感覺此情此景有些微妙,她按下熄屏,然而溫珩昱已經看到,好整以暇地示意:“去吧,別讓他久等。”

還挺善解人意。

謝仃是什麽人,神色不改地應聲,踏出車門的瞬間就整理好路數,彎唇望向他:“那下次見了——小叔。”

車門關閉的響聲落下,在靜谧午後顯得突兀,楚誡餘光輕掃,幾不可察地眯眸。

街邊停着輛Guard 4matic,低調沉斂,不好判斷車主身份。謝仃邁下副駕,垂眸笑着向人道別,她側臉映了半捧光,明堂漂亮。

車窗半降,從他的角度,只能依稀望見男子深邃的眉目,帶些熟悉感的閑雅矜倨。

距離遠,對方似乎朝這邊遞來一眼,神情并不清晰,總歸是閑庭信步。楚誡不冷不熱地挑眉,目送那輛車駛離視野。

見謝仃邁步走近,楚誡便稀松收回視線,神色如常地道:“剛吃完飯?”

都是玩咖,他很清楚界限感的重要性。一段暧昧至上的關系,缺乏身份立場,多得是不該問,也不能問。

謝仃喜歡識趣懂事的,早就是衆所周知的事。

“嗯,上午去了趟畫廊,剛好遇到熟人。”謝仃撩起眼簾,完全不回避話題,笑意莞爾,“什麽風把楚少爺吹來了?”

楚誡不答,指尖勾過她側臉碎發,掠到耳後,語調漫不經意:“也不知道是誰幾天沒聯系。”

晚宴那一出,謝仃從他态度中瞧出端倪,而她自覺對“朋友”足夠良心,斷聯讓他去冷靜思考,楚誡大概也心裏有數,看來是想清了才來找她。

沒想清也無所謂,反正她就那點兒良心,用完不補。

“這就不能怪我了。”謝仃擡頭望他,略顯無辜,“畫廊十一月要開展,我這個免費策劃成天被使喚,手機都沒怎麽看。”

正午日光澄然,風也缱绻,婆娑樹影映入她眼底,佻姣潋滟。他們距離很近,謝仃勾指蹭了蹭他眼尾,笑意清亮含情。

“——原諒我嘛,嗯?”

她嗓音倦懶,指腹輕柔拂過,像淌下一滴雨。楚誡垂眸看她,彼此呼吸潮熱交錯,他心髒有一瞬晃搖,過電般的酥麻。

不動聲色地俯首,楚誡短促低笑,松散攥住她作亂的手:“想跟你算賬都沒轍。”

“老爺子那晚見過你後,就一直讓我帶你回去吃飯。”他語調散漫,“挑個時間?”

謝仃似有意外,調侃道:“難得,你之前身邊也沒斷過,可沒見老人家這麽招待。”

“誰知道。”楚誡捏了捏她腕子,敷衍猜測,“可能最近看我周圍清淨,當我收心了吧。”

聞言,謝仃很輕地失笑,陽光将她的瞳孔染成琥珀,柔軟澄淨,看人時像滿心滿意的深情。

“那我可真榮幸。”她道,話術輕佻不留把柄,“所以,女伴之後,我要出演女朋友了?”

“劇本是和平分手。”楚誡挑眉,“或者你甩我?”

謝仃思索少頃,應了這場局。

“行吧。”她似笑非笑,喚他,“前男友。”

-

回到學校後,謝仃沒急着去畫室。

尋了處僻靜角落,她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機,回憶今天經歷,到底還是給邱啓撥了通電話。

她不信溫珩昱。

藝術領域遠沒有大衆印象那般不染世俗,作品能用來斂財,自然也能拿去敗財,只要想,它就能成為資本運作的利器。謝仃在藝術界耳濡目染多年,清楚那些手段,才更明白風險。

待機響過四聲,才被邱啓接起:“你知不知道,我們上年紀的需要睡午覺?”

他嗓音倦怠,顯然剛被吵醒,但謝仃現在沒心思賠罪,她開門見山:“溫珩昱打算給他哥下套?”

“你怎麽……”邱啓頓了頓,徹底醒了,“你們碰見了?”

“這個說來話長。”謝仃懶得長話短說,繼續圍繞主要矛盾,“溫家沒一個善茬,邱叔,你怎麽摻這淌渾水?”

“還個人情債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愛欠這些關系。”

也是相處多年的長輩,邱啓話剛撂這,謝仃就知道勸也沒用。她略顯煩躁地啧了聲,試圖套出更多有效信息。

企業衆多暗箱操作裏,慣常的無非就是洗錢做賬,再篩過渠道途徑,她稍加考量,就想到近期的一條線索。

“展後的慈善拍賣?”

是個問句,但謝仃語氣篤定。

邱啓向來知道她聰明,倒也沒想反應能這麽快,一時陷入無言,嘆了口氣。

“沒事,你放心。”他只能默認,轉而開解道,“過個流程而已,都合法合規,我還能往坑裏跳?”

都到這份上,謝仃還能說什麽,無奈地退而求其次:“不然用我的畫算了,走賬別經明面,換我個人名義。”

好歹事後真被溫崇明查出什麽,邱啓也能摘得幹淨。

“我這一把歲數,幾十年不是白混的,還用你小丫頭擋我跟前?”邱啓明白她意思,欣慰地安撫道,“不用擔心,這事沒風險,正好也把人情還清了。”

“……他到底幫過你什麽?”

聽筒陷入短暫靜默,邱啓似乎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閉口不談,只嚴肅叮囑她:“反正溫珩昱這人不簡單,你少跟他接觸,沒往來最好。”

謝仃向來直覺精準,她有種微妙的篤定,溫珩昱絕不是在五年前與邱啓結識。

但目前兩邊都套不出話,她只能暫且擱置懷疑,應付道:“好吧,那這事我就不插手了,您老繼續休息。”

挂斷電話後,謝仃倚牆斟酌少頃,便随性收起手機,往美院南樓方向去。

長廊色彩單調,冷灰牆面配白磚,看得人清心寡欲。她徑直走到末間畫室,推門而入,望見一抹意料之中的身影。

偌大畫室中,此刻只有溫見慕一人,她正支着臉打量作品,手中畫筆蕩悠,似乎在頭疼什麽。

反手帶上門,謝仃邁步走近,“這次的油畫作業?”

“嗯,快畫完了。”溫見慕颔首,糾結地拿顏料盤比量,“但總感覺太協調了,還缺點什麽。”

畫布三尺鬥方,內容正是謝仃最擅長的景物畫。她端詳片刻,忽然伸手撚過窗畔的花枝,指尖染着剔透露水,在畫布稀松一抹,便暈開一痕紅。

整幅畫瞬間活了起來。

“把這兒填了。”她嗓音低懶。

天太熱,謝仃穿得少,吊帶掩不住白膩肌膚,俯身時春光薄洩,帶點玫瑰調的冷香,氣息旖旎。

溫見慕反應慢了半拍,下意識喃喃:“好香。”

話音剛落,謝仃挑眉,低頭輕笑逗她:“花香還是我香?”尾音摻着散漫的啞,像裹了層紗。

溫見慕這才回神,被她笑得臉熱,連忙坐正了去填色,不忘嘟囔道:“阿仃你別逗我……看群了嗎?這周六晚有社團聚餐,可能要聊柏喬開館的事。”

謝仃哦了聲,不甚在意地勾過椅子,坐她旁邊:“沒看,訂在哪?”

溫見慕說了個地名,是家Club,夠鬧夠炸場,從北城挺出名,轟趴寶地。

“那兒的調酒不錯。”謝仃想了想,“可以,我過去。”

溫見慕有些無奈:“你怎麽這麽饞酒。”

“微醺的感覺像回光返照,你不這麽覺得?”

“……”真是別出心裁的比喻。

将顏料塗好,作品大功告成。溫見慕拎過涮筆筒,邊涮邊問:“對了,是楚誡送你回來的?我剛從窗外看到你們了。”

“沒,他有事找我。”

溫見慕唔了聲,“楚誡是不是認真了啊?”

謝仃不以為意:“也許。”

人在情場總有戀戰思維,而她在這方面占據天然優勢——從不愛人,只被愛。習慣通過親密關系去提取情緒價值,她向來不算好人,也自我認知清晰。

是七情六欲沒脫幹淨,摘了七情,六欲全占。

“有點打臉。”溫見慕蕩着畫筆,感慨,“他當初還跟朋友賭能拿得住你,玩咖對玩咖,還是嫩了。”

“沒意思。”謝仃靠在椅背,一身懶骨似的,“去了趟畫廊,吃了頓午飯……哦對,說起這個。”

她側過臉,“送我回來的,是你小叔。”

溫見慕:“?”

“吃飯的也是他。”謝仃繼續補充。

被這信息沖擊得宕機,溫見慕緩過兩秒,第一反應居然是:“他約你吃飯?”

這驚訝的點很特殊,謝仃隐約察覺什麽,玩味:“他以前身邊沒人?”

“沒有,起碼我讀高中時沒見過。”溫見慕否定得堅決,也更困惑,“他對這方面好像興趣不大,家裏催都催不動,一直沒見有穩定關系。”

聞言,謝仃勾唇,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溫見慕看得脊背一麻,知道她肯定又在謀劃什麽,總歸不是好事。

“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她撂下筆,心事重重道,“阿仃,我小叔這人很危險,我不了解他,你還是提防着點。”

一個兩個,都勸她別往火坑跳,謝仃當然清楚溫珩昱絕非善類,可她同樣惡劣。

“所以才有趣。”謝仃輕笑。

清淨自性,運籌帷幄。溫珩昱是生來就備受瞻仰的那類人。

——意思是,倘若他跌下來,會是副很不錯的景象。

她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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