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第9章 9℃

“小姑娘在火災裏嗆了煙,還不能說話。檔案都在這,今後就麻煩你們了。”

肩膀被輕推,她靜靜站着,沒有動。

“謝仃?”女人柔聲輕喚。

沒得到回應,她俯身去牽女孩的手,對方卻像突然應激,迅速後撤幾步,指尖深深攥緊衣袖。

但為時已晚。女人錯愕怔住,“這些傷……”

“……這孩子,被虐待過嗎?”

雨聲漸盛。

謝仃氣息不穩地驚醒,下意識看向自己手臂,是幹淨的,沒有青紫淤痕。

夢中的窒息感揮散不去,她喉間發緊,用了很久時間,才挪動僵硬手指,按住汗濕的額角。

才淩晨三點,她下床去往陽臺。潮濕水汽撲面而來,雨點錯落着下跌,霧氣灰蒙,半縷光都不見。

被那場夢擾得心煩意亂,謝仃撚了支煙點燃,遲來記起今天是什麽日子,她垂眸按着點煙器,眼神冷沉。

原本就覺得忌日晦氣,又趕上暴雨,更讓人生厭。

謝仃深過一口煙,将喉間那陣澀然撫平,聽煙絲燃燒出滋滋輕響,仿佛過激的脫敏,她有些犯惡心,蹙眉阖眼。

溫見慕醒時,室內還昏沉着。

才六點多,她朦胧地收起手機,起身下床喝水,餘光無意間掃過陽臺,不由得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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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仃正吞雲吐霧,背後忽然傳來開門的響動,溫見慕掃一眼空蕩煙盒,無奈截住她。

“歇會兒吧,都抽多少了。”

一旁咖啡剩小半杯,顯然被人當作煙灰缸,已經沉積不少煙頭。她收回目光,遲疑片刻才喚了聲“阿仃”,問:“怎麽回事?”

每逢陰雨天,謝仃都情緒怏怏,她從未過問,但今日似乎格外不同。

謝仃若有所覺,蹙眉按了按額角,再擡眼時,那些鋒利感已經散得幹淨,之前的陰郁像是錯覺。

“我爸媽忌日。”她漫不經意地道,“沒別的,放心。”

人出名也有壞處,盡管溫見慕十分尊重他人隐私,但謝仃的過去早就被媒體扒幹淨。父親英年早逝,母親喪生火災,她整個童年都在流離輾轉,後來才被邱教授接到身邊,撫養膝下。

不清楚內情,溫見慕沒有多話,只斟酌着詢問:“那你……今天是要去看他們嗎?”

看他們?

謝仃低眸,将煙熄在杯底,火星猝然明滅,霧氣都被風雨拂遠。

“是該去看。”她道。

陰灰雨幕沉甸甸壓近,天像亮不起來。

-

上午是素描課,從早八到中午,和集訓時沒差別,幾班人從畫室昏昏欲睡。

教授慣例作過範畫,又挑着指點一番,臨了有事離開,便囑咐謝仃幫忙看場子,他稍後就回。

這位老教授與邱啓是好友,撂挑子給她再順手不過。謝仃水平在這,大夥也樂得向同齡人讨教,毫無異議。

原本還想偷懶,謝仃無奈嘆息,随手抽一支碳素筆,熟練地當作簪子盤發,抵開畫架起身。

才邁出半步,就聽人興沖沖地喚:“仃姐,聽說二會剛結束,柏喬藝術展有消息嗎?”

關鍵詞一出,關注紛至沓來。溫見慕早有預料,低頭悶笑出聲,謝仃乜了一眼,她便立刻作閉嘴狀,将臉藏到畫板後。

“Curator方案做了幾版,還在選。”謝仃輕按額角,透露少許風聲,“群展偏向現代藝術,燕大這邊名額有限,主要給國院和設院,你們有成品畫的可以試試。”

“至于修改意見,找邱教授,或者剛才逃課的那位都行。”

謝仃隸屬國美協,是展方特邀評論員,日前出席研讨會的消息不徑自走,免不了被多方打聽。

應付過幾輪,衆人才消停。她也取了支新筆,邊削邊巡場,百無聊賴做起臨時助教。

途經畫室一角,身旁倏然傳來道男聲,語氣嘲弄:“也就這點兒本事,還挺嘚瑟。”

簌簌筆聲瞬間停止,滿室沉靜,謝仃神色如常。

多虧這句提醒,她險些忘記這是專業大課,久違碰見了老相識的弟弟,一如既往的不找茬不舒坦。

“許恒。”她懶聲,“嘴這麽髒,跟你哥還挺像。”

許恒一噎:“你還敢提我哥?!”

“你家難道忌諱提死人?那抱歉。”

許明初的死是他心頭一忌,如今還被當初的嫌犯提起,許恒怒火中燒,狠啐了口:“早就聽說你媽不正常,果然生出的女兒也一樣。”

謝仃削筆的動作頓住。

場間愈發靜谧,一個是少爺,一個是名家,衆人都不敢拉偏架,紛紛埋頭裝聾作啞。

“……你還挺關注這些。”少頃,謝仃彎唇,漫不經意地垂下手。

指尖剛好落在許恒肩頭,出鞘的美工刀微微傾斜,冰冷抵住他脖頸。她斂目,眼底笑意很淡。

“要不,你也下去陪她?”

話音柔柔落在耳畔,無人察覺到這邊異樣,許恒僵坐原處,難以置信地瞪着她。

被他這麽瞧着,謝仃輕一挑眉,言笑晏晏收回手,“開玩笑的。”

剛才陰郁的殺意卻不像玩笑,許恒後怕地咽了咽,見她沒事人似的走開,才驚覺自己渾身冷汗。

……瘋子。

-

畫過幾幅廢稿,确認自己今天狀态不佳,謝仃索性撂了筆。

素描課結束後,她幹脆請掉剩下的課,從宿舍睡了場囫囵覺。夢裏也不安穩,許多支離破碎的舊影,無端晃得人難過。

一覺醒來,疲憊感不減反增。謝仃認命地坐起身,沉默良久,還是更衣出門。

雨還磅礴,砸得傘骨震顫。街道人跡廖廖,她抄兜等待出租車經過,散漫地低頭瞧,望見一灘月亮。

是對面的商廈大屏。圖案仿真明亮,地面積水污濁,倒映着尖尖月梢,輕易就被行人踏過,踩得粉碎。

過路車輛都是載客标志,謝仃等了會兒,耐心徹底告罄,正打算用手機約車,餘光便有輛熟悉轎車駛過,緩緩停在她身前。

她擡起臉。

車窗徐徐降下,從鋒利眉骨到眼梢,男人深邃的五官逐一袒現,雨幕中像藝術鏡頭定格,他們視線相逢。

“上車。”

慣常所聞的祈使語氣。謝仃無端想起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見他時,他就已經高高在上。

與她雲泥之別。

怎麽多年過去更惹人生厭。謝仃神色不改,低頭收起傘,坦然鑽進車內。

前座是司機,職業素質良好,聞聲也并未多看半眼,安靜等待指示。

約莫是從公司回來,溫珩昱西裝挺括,只有外扣松散解開,晏然松弛,上位者特有的倨慢。

升起車窗,他淡聲:“目的地。”

“濱山園陵。”

溫珩昱遞來一眼。

“我父母的忌日。”謝仃迎上他,笑笑,“怎麽了?”

還挺沖。溫珩昱擡眉,斂了目光,語調懶然地反問:“不去買束花?”

……

這人向來将分寸感與距離感把控得當,抛出這種尖銳問題,只會是有意為之。

“這就不用了。”謝仃閉了閉眼,神色未改,卻不難聽出幾分咬牙,“我跟他們關系不熟。”

意料中的反應。溫珩昱疏懈偏首,只稍作示意,司機便有所意會,将行車路線更改。

車內寂然靜谧,冷膩的雨腥氣遠去,被清寒的松檀調取代,醇雅沉斂。

松懈少許,謝仃按了按額角,再轉頭時已經笑意如常,抱歉道:“剛才我語氣不好,多有得罪。”

“雨天心情有些差。”她稍顯無辜,“溫先生素性沉穩,大概是體會不到,見諒。”

乍聽像恭維,只有彼此心知肚明,話裏是嘲弄。

一方調侃原生家庭,一方內涵人格缺陷,都諷刺得有來有往。溫珩昱指尖輕叩,仍是閑庭信步,慢條斯理地應:“是體會不到,比情緒過剩好些。”

“滿招損,謙受益。”謝仃莞爾,散漫回敬,“當心言多必失啊,溫先生。”

顯然意有所指。

溫珩昱輕哂,漫不經心:“那我等着。”

幾句交鋒的間隙,園陵輪廓已經在霧霭中顯現,車速漸緩,穩穩停在大門前。

不再多言,謝仃邁下車。她撐傘踏入磅礴雨幕,臨走前微一側首,對他彎起眉眼:“謝了,小叔。”

避開第三方,又換回親昵稱呼。

說完她便轉身,并未在意回應,擡腳向園陵中走去。剪影淹入沉藍霧色,很快被風雨遮蔽殆盡。

溫珩昱淡然斂目,不再看。

墓園坐落在山坡,長階漫漫,謝仃拾級而上,即使多年不至,也在滿目簇擁的綠植中熟稔找到那塊石碑。

價格擺在這,售後服務自然也周到。她拿起碑上的捧花,沒什麽情緒地打量少頃,放回原處。

死可真安逸。好人壞人,都同樣爛成骨架,燒成一捧灰,埋入地底十年如一日。

“本來不想把你們葬一起的。”謝仃撐膝蹲下,屈指敲了敲石板,“感謝我吧,死後都沒忍心讓你們做苦命鴛鴦。”

這是雙穴墓,邱啓當時征求過她的意見,已經記不清那時的想法,總之就這麽葬了。

也沒墓志銘,她望着只有照片生平的墓碑,時常覺得該刻些什麽,她親手刻。

沒人生來就能學會恨。人都希望自己是愛的衍生産物,而并非責任義務。

“你說是不是報應?活着遭人議論,死後還要被編排。”謝仃支起臉,“也不知道我們誰更活該。”

“後來想了想,我害死我爸,你恨我也是應該。但你運氣真差,下地獄都沒能拖我一起。”

真可惜。她失笑。

但無所謂,反正人生這條路,她從開始就歪到了底。

“——所以走幹淨點,別再來煩我了。”

這雨下得像瘋了一樣。

水霧灰蒙,飽和度很低。謝仃擡起眼,墓園景色再清秀,也擋不住蕭索的冷意。

“邱叔把我養得很好。”她很慢地站起身,“比你們好。”

傘骨被驟雨拍擊,迸出脆弱的響。那捧花也被催折,打落的花瓣粘在墓碑上,循着水跡跌墜,她臨走前撚起,在指間碾得糜爛。

“他總叫我來看看,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下山路比上山難,積水淌過石階,到處都是潮濕水汽。情緒多久沒這麽糟了,謝仃記不起。

從有回避意識開始,她親密關系就沒斷過。朋友也好戀人也罷,愛能補全她缺失的部分實感,也能很好地讓人短暫失憶,是個低俗療法,但相當好用。

也适用于現在。

點開手機,謝仃邊走邊看,正考慮斟酌着,雨傘卻冷不丁被樹枝扯住,她蹙眉停下。

正要将它們錯開,餘光卻掃過什麽。她微怔,側目望向園陵門外,街旁一道熟悉車影,與剛才她離開時并無不同。

無端想起,男人那句低懶的“那我等着”。

原來是這個意思。謝仃失笑,眼底噙了些玩味。

消遣麽,當下就有現成人選。

……

密雨如注,窗玻輕緩墜下兩聲響,像雨落。

溫珩昱閉目休憩,并不覺意外。車窗徐徐降下,他眼簾微掀,預料中與謝仃對視。

她長睫低斂,發梢帶着濕意,水痕沿細白的頸線滑落,泅得更深。嗓音也輕弱:“我的傘壞了。”

雨絲婆娑,映入她眼底。謝仃望着他,眉目濕漉柔潤,糅合出令人憐惜的漂亮。

“雨太大了,我能留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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