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第39章 39℃

肺癌2期的存活率很高, 隋老配合治療,狀态看起來似乎持續向好。

但他年輕時落下的基礎病作祟,好景不長, 醫生很快向家屬下達了癌細胞擴散的信息, 肺癌已經步入3期。

北城今日陰雲落雨, 天際沉沉陰晦, 謝仃接到邱啓的電話時還在小憩,聽見消息立刻翻身而起,打車趕到醫院。

隋老剛進行完肺葉切除術, 麻醉時間沒過,人在監護室中躺着, 家屬只能從門外去看,然而隔着重重的監護儀器, 連視線都無法安然落在病床上。

邱啓和隋父在手術室外陪同了全程,此刻都面露疲憊,謝仃收傘趕來,顧不得被雨水打濕的衣擺, 蹙眉問:“手術怎麽樣?”

“還算順利。”邱啓按了按額角,嗓音有些啞, “剛出來時有點心律失常, 現在推進監護室無菌供氧, 先觀察着術後情況,沒異常的話就算平安跨過這坎了。”

聽起來像不幸中的萬幸。

“打電話就是告訴你一聲, 怎麽還跑過來了。”邱啓看到她濡濕的衣擺, “沒淋雨吧?”

謝仃搖搖頭, 朝監護室中望去:“沒事,看到人了才放心。”

目前看來, 手術成功的概率占較大比重,但具體還要等術後觀察期結束,看醫生如何說。

這一路心中不上不下,了解情況後,謝仃稍微松懈了些,随後環視場間,頓了頓:“隋澤宸沒來?”

“手術結束有一會兒了,他從這守了整天。”隋父疲憊地捏了捏眉骨,“我和你邱叔都撐不住去休息了會,看現在情況穩定下來,就趕緊讓他回家歇着了。”

說着,他拿出手機查看,“也沒回個電話,估計是累困了。”

長廊一片冰冷寂靜,只剩監護室隐約響起的電子音。窗外風雨濃,雨勢絲毫不見細弱,反而比她剛才來時更盛。

“他帶傘了嗎?”謝仃忽然問。

手術時間那麽長,他們守了太久,都不知道外面已經暴雨傾盆。

“沒有。”邱啓似乎也反應過來,“從這兒待太久了……醫院應該能借到吧?”

謝仃默了默,給隋澤宸撥去一通電話。

無人接聽。

……

北城風雨飄搖。

磅礴雷雨沖刷城市,裹挾着寒春刺骨的涼意,每一滴空氣都潮濕冰冷。

雨落了很久,街上行人罕至。公園一角下沉式的隐蔽小亭,綠意脆弱的枝葉被風吹打,窸窣地跌落而下,淌着綿延水痕墜向地面。

手機屏幕亮着,來電顯示靜默地持續半分鐘,就被對方挂斷,此後沒有再打來。隋澤宸翻過屏幕,沒什麽情緒地攥緊掌心煙盒,紅底黑标的“Lucky”被雨水濺過,泛起點點水色。

另一個Lucky還在家裏,隋澤宸不能讓它聞二手煙,所以就從小區旁的花園裏待着。

煙感渡過唇齒,苦澀嗆人。謝仃曾說抽煙解乏,是因為能心安理得地借一根煙時間嘆氣,旁人也不會過問。隋澤宸那時不太能理解,現在倒覺得她的确說得在理。

沒帶雨傘,他現在被淋成落湯雞,從花園狼狽地避着雨抽煙,估計真有認識的人路過,都不敢認這麽落魄的形象居然是他。

謝仃耐性不佳,電話只打一通,甚至唯一的那通都不等到無人接聽,就被她自行挂斷。

隋澤宸覺得她近兩年耐心漸差,又覺得自己等不到第二通電話了,她又不可能來找他。

如果她真的……

“——隋澤宸。”

熟悉的嗓音落在耳畔,他頓住,緩緩擡起頭。

三月的風寒意料峭,亭外站着他想見的人。

謝仃執一柄黑傘,在北城蕭疏的雨幕中低眸與他對視,眉眼幹淨,情緒淡淡。她身上并沒有風塵仆仆的痕跡,似乎從最開始就知道他會在哪裏。

命運太荒唐,總在他以為到此為止的時候,讓她突然出現。

如果她真的來了。隋澤宸想。

——他一定會,重蹈覆轍。

“爺爺情況還不錯。”謝仃利落地将他指間香煙拿過,随手按滅,“要看見你在這抽煙,老人家得氣得出院來訓你。”

隋澤宸拈過空蕩的指尖,“你怎麽來找我了。”

“還人情。”謝仃面不改色,“當年我從這淋雨,你把我撈走的,今天回饋一下。”

反正她怎麽說都是對的。

隋澤宸不在乎,仰起臉看了她片刻,就低頭抵在她手臂,很輕地嘆了聲:“姐姐,我好累。”

“我們不走了。”他說,“我們不回去了。”

謝仃垂下視線,看清他掌心的煙盒,熟悉的好彩标志映入眼簾,過去這麽多年,依然是那樣清晰的“Lucky”。

幸運煙偶爾沒有那麽幸運。

她微微擡手,本意是想喚他起來,但隋澤宸相當自然地垂下臉,帶着雨淋的涼意抵在她掌心,蹭了蹭。

“……先回去。”謝仃終于無奈,“我不走,剛好看看Lucky。”

隋澤宸目标達成,這才慢吞吞地從她手中離開,站起身來。

他的确是淋了雨,黑色衛衣看不出更多,謝仃上樓後收起雨傘,從玄關晾着,立刻指使人:“去換身衣服。”

公寓陳設與當初沒什麽變化,只是Lucky的小窩換成了更大的,客廳沙發也不再淩亂堆放着她的畫稿,整潔幹淨。

Lucky原本雨天嗜睡,見熟人來了,便期期艾艾地湊過來與她親昵。謝仃蹲下陪它玩,被蹭來蹭去親了好幾口,才失笑着将它拎抱起來,示意它回去睡覺。

Lucky一向很聽話,最後拿鼻頭蹭蹭她手背,便啪嗒啪嗒踩着地板回到窩中。

對這裏輕車熟路,謝仃接了杯熱水端到客廳,将水杯放在桌上時,無意瞥見疊摞在桌角的設計稿,有些淩亂,她便順手整理一把。

有一張夾在中間,紙張已經歪出大半,随她動作搖搖欲墜就要飄落,謝仃索性将它抽出放去最上面,然而目光掃過內容,卻怔了怔。

紙頁已經泛黃,上面清晰勾勒着流暢的線條,棱角轉折,弧度利落,是枚戒指。她看向右下角落款時間,是兩年前。

眸光微動,她才将這張設計稿放回桌面,身後便靠近熟悉的氣息。少年伸手越過她,拈起那一疊用途不明的紙張,在指間輕撣。

謝仃覺得不該将話題延伸,但确實自己碰過這些設計稿,于是客觀評價:“都挺好看的,是未發布款?”

隋澤宸不答,他擡指翻過那些手稿,紙頁鋒利,帶着微涼的觸感劃過他指尖。

他似乎遲鈍一瞬,望着那道傷口,看它由白轉紅,血漸漸滲出,痛感也姍姍來遲。

像謝仃給予他的一切。

“戒指的設計就是給你的。”隋澤宸斂目,漫不經心按住傷口,“謝仃,你能不能別總無視別人的誠意?”

謝仃頓了頓,從桌底的醫藥箱中取出創口貼,撕開給他遞過去,才姑且反駁:“……我沒有吧。”

“是,你沒有。”隋澤宸語意微冷,“你最懂怎麽讓我難受,這方面你是高手。”

或許是今天接收的情緒太多,他也有些歲月靜好不下去,但還是接過那枚創口貼,不怎麽用心地纏上指尖。

小孩脾氣。謝仃無奈,看他貼都沒貼對地方,索性就打算重新再拿一份,然而衣袋中的手機卻振動起來。

她常年開靜音,知道這是有來電撥通,散漫掃過屏幕,卻微妙地頓了頓,暫且沒有接聽。

又拿了個創口貼丢過去,謝仃言簡意赅地示意他好好處理傷口,“我接個電話。”

隋澤宸這次很聽話,安分地将創口貼覆在傷處,才問她:“邱叔的?”

“不是。”謝仃頓了頓,“估計來查崗的。”

隋澤宸掀起眼簾。

謝仃并未注意到他轉瞬的眼神變化,背身劃過接聽,稀松問:“怎麽了?”

溫珩昱語意疏淡:“看看現在幾點。”

謝仃不明就裏,看了眼客廳時鐘:“五……”

話未說完,她突然頓住,想起某件重要的事。

“你不會在燕大吧?”她有些心虛,“我下午臨時有事出門,忘跟你說不用來接我了。”

溫珩昱未置可否,嗓音不辨情緒:“現在位置。”

這次真是來查崗的了。謝仃在轉瞬之間想過無數應對方案,邊思考邊開口:“這裏離燕大有點遠,我待會就……”

她正說着,身後卻忽然抵近溫熱的氣息,謝仃話語一頓,腰身便已經被少年從後虛虛攬住,不給她回頭推拒的餘地。

隋澤宸秉性中鋒利的部分展露無遺,他将下颚抵在她頸側,溫熱呼吸近在咫尺,藏伏隐晦的侵略性。

“姐姐。”他低聲,“是很重要的電話嗎?”

謝仃:“……”

比她更靜默的是正在接聽中的通話。

片刻,溫珩昱很輕地笑了聲。

“謝仃。”他嗓音溫緩,“位置。別讓我再重複。”

謝仃從善如流地噢了聲,立刻将這通過于折磨的通話挂斷,随後從窗口彈去定位。

騙溫珩昱的,其實這裏離燕大很近。

扣下手機,謝仃低下眼簾,視線落向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她不着痕跡地輕嘆,只喚:“隋澤宸,松手。”

隋澤宸卻沒那麽聽話。

“是溫珩昱吧。”他微微側首,氣息拂過她頸側,“你現在喜歡他那種類型?”

“不喜歡,我跟他合不來。”謝仃回應坦蕩,語氣也平靜,“但他和我們的事情無關。”

窗外雨勢漸弱,屬于他們曾經共有的那段熟悉回憶,似乎也要消散殆盡。

隋澤宸靜默少頃,稀松尋常地将她松開,輕笑:“好吧。姐姐,你拒絕得還挺徹底。”

他最初就知道,等這場雨停,她就會走了。

謝仃将彼此距離回歸到正常範圍,也心知不該再給對方暧昧錯覺,于是轉身邁入玄關,最後叮囑:“別讓Lucky聞二手煙,你記得吃感冒藥預防,我先走了。”

這些囑咐都是習以為常,她俯身将晾在角落的雨傘拿起,另一手順道去開門,然而卻沒能按動。

謝仃現在是真有些無奈了。

她閉了閉眼,直起身看向門把手,她在上,隋澤宸在下,彼此以微妙的原因角逐,最終紋絲不動。

她自認用了力道,但隋澤宸似乎化解得相當輕易,沉默又固執地停在她身後,卻又按着她肩膀,不許她回頭。

沒有人開口。許久,隋澤宸才低聲:“就不能不走嗎?”

不知什麽原因,他嗓音有些啞。

“謝仃。”他喚她,“明明是我先來的。”

那些累積的茫然與不甘,終于在她轉身的時刻盡數爆發,他遲來意識到自己真的要徹底失去她。

“你那時出現在我面前,對我來說很有意義。

”隋澤宸喉間酸澀,“就算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了……但我就是很難忘掉。”

那段時光太好了。

人生中最重要的十七八歲,沒那麽多複雜的外物影響,喜歡就是喜歡,彼此都純粹。隋澤宸難以忘卻的是彼時的謝仃,而如今物是人非,他好像對她真實的那一面更加了解,卻也離她越來越遠。

他們或許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直到現在,隋澤宸才終于有勇氣面對這個問題。

謝仃又有些想嘆氣了,她總對隋澤宸說不出太絕情的話。

“不是先來後到。”她頓了頓,還是坦白,“我們,不合适。”

隋澤宸太認真了,她在自己感情觀的實驗期遇見他,不論有心還是陰差陽錯,她似乎總在辜負少年心意。

隋澤宸要的安穩未來與結婚成家,都是她避之不及的事物。他是很重要的人,見證她青春尾頁的人,但也僅僅只是如此。

“隋澤宸。”謝仃還是道,“別再等了。”

扶在下方的力道終于松懈。

謝仃垂眸,拂去心底那份淺淡的悵然,她扣下門把,沒有再回頭。

門被關閉,發出利落的悶響。隋澤宸按了按酸澀的眼眶,低下眼簾,撚過衣襟前的一縷發絲,應該是剛才謝仃在他懷中留下的。

他将它拈在指尖打量,慢慢地,從無名指處繞作一圈,像補足那枚無疾而終的戒指。

……好吧。隋澤宸想。

他們沒有遺憾了。

-

春雨淅瀝。

車窗降落少許縫隙,潮濕水霧随風裹入,寒意料峭,吹散車內淡淡煙氣。

溫珩昱耐性候在此地,閑然端視那幢公寓樓,風雨蕭疏中,安靜沉寂。

他想起那晚宴席初遇。

隋澤宸。看起來是不錯的人,家境優渥履歷優越,沒有虛以委蛇的算計,待人禮遇有致。

太幹淨了。溫珩昱落指撣煙,想,不适合謝仃。

做朋友尚可。

謝仃總有些多餘的好意發散給旁人,在外永遠好相與受歡迎,唯獨到他跟前就顯露張牙舞爪的本性,一慣會演。

按了煙,他淡然斂目,将車窗完整降落,以散去那些淺薄的煙氣。

謝仃不知道這些,她原本以為還要等候片刻,沒想到才從小區出來,就從門口望見了熟悉車輛。

從善如流地鑽進副駕,她正思考雨傘放哪合适,便聽身旁男人淡聲:“系安全帶。”

思緒被打斷,謝仃想起這又不是自己的車,于是随意将傘放到一旁,依言低頭将安全帶扣好。

“你真不知道我在這裏?”她問,“不應該吧。”

溫珩昱未置可否,閑然懶聲:“你們倒是聊了很久。”

果然,她就知道自己所有的去向都在他掌控之內。

但謝仃不以為意,聞言只是眉梢輕挑,仿佛訝異他的言下之意。

“你真想知道這些?”她饒有興趣,“說了你又要醋。”

溫珩昱懶于同她置評那不是“醋”,淡然地落檔行車,意思是無所謂答案,随她。

反正就嘴硬,謝仃算是看明白了,也沒什麽好瞞着,她稀松倚入綿軟舒适的椅背,道:“沒聊什麽,只是把一些事情說清楚了。”

“他的确是我很重要的人,但不适合走到一起。”她說完,又為了回應他不以為意的态度,怪裏怪氣地給他打安心劑,“所以別吃醋了,我暫時沒戀愛的想法,不會讓你做三的。”

溫珩昱:“……”

他被她氣笑,視線稍顯寒隽地循過她:“你還是閉嘴比較好。”

謝仃對他的警告早已免疫,漫不經心地哼哼:“感謝我吧,情場回頭只禍害你一個。”

說完,謝仃就自顧自結束這段對話,支手倚在窗畔,她注視紛飛而過的街景,眸光漸漸淡了。

北城各處都是熟悉景象,她在這裏生活了十年,愛與恨,以及那些或艱難或平凡的成長經歷,都注入這座繁華城市。

解決過去遺留的關系,以及突然向邱啓打預防針,還有即将準備向燕大遞交的畢業申請。

她沒有告訴溫珩昱,自己最近的忙碌,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

——時機就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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