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流浪漢
第16章 流浪漢
冬日淩晨散發着松香味的幹淨空氣,清霜像鹽一樣鋪在草地上,天空像一個倒扣的藍色金屬碗,長着蘆葦的平坦湖面上結着一層薄冰。他将外套裹緊了些,在脖子上系好絲巾。他抽着煙,信步走出史密斯府,兩個穿着高跟鞋的年輕人從他身邊經過,他聽到其中一個對另一個低聲說:“那就是塞西爾·伊萬斯。”他還記得以前被人指指點點、被盯着或是被人議論時,他是多麽開心。他現在對聽到自己的名字已經厭倦了。
那部讓他紅極一時的電影伴随着導演失德事件的曝光而慘遭封禁,他也曾一度被卷進輿論漩渦,當初追捧他的觀衆齊心協力将他拉下了神壇。他的奢靡被定義為一種剝削,而他的施舍——則是為了掩飾醜惡嘴臉而精心打造的華麗面具。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口破鍋,既然做不出飯了,被人當成廢品賣掉好像也沒什麽問題。
細腕上的手表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把時間分成了一個個痛苦的原子,每個原子都可怕得讓他受不了。湯姆在他耳邊說的那句話好像一個套在他額頭上的鐵環,它慢慢收緊,威脅和恥辱似乎要将他壓碎。
他回頭看着身後史密斯府窗戶上閃爍的綠光,一種奇怪的失落感湧上心頭。他感到,湯姆·裏德爾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從他褲兜裏掏糖吃了。他的眼睛黯淡下來,燈光閃耀的小道在他眼前變得模糊不清。當羅伊·艾博特從遠處那棟灰綠色的小別墅裏跑出來時,他覺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幾歲。
大約十分鐘後,塞西爾走進書房,坐在窗邊的小圓桌前,吃已經為他擺好的法式甜點。溫暖的空氣帶着芳香,他似乎已經忘了在史密斯府經歷的一切,只有一兩次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好像将要參與一場悲劇。
“我知道你會來,我一直在等你。”艾博特把白皙的手指浸入一個裝滿玫瑰水的紅銅碗裏,“不要害怕,我相信你可以把這件事幹得很出色。”
小夥子皺了皺眉頭。“你剖析了我,羅伊,”他擡起頭來,喃喃說道,“過了今晚我們就當陌生人吧,這對我們來說會是最好的結局。現在,我需要一瓶山奈丨鉀,艾博特醫生。”
醫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塞西爾起身穿過房間,開始撫摸一只漂亮的粉紅巴丹鹦鹉的頭,那是瑪格麗特留下來的孩子,蹲在一根竹栖木上。它繼承了它母親的一切,唯獨沒有對塞西爾的回憶。他尖尖的手指一觸到它,它就垂下皺巴巴的白色眼睑,蓋住玻璃般的黑眼睛,前後搖擺起來。
回到史密斯府時,這裏的女主人已經死了,家養小精靈郝琪也被擊暈在地。塞西爾從那瓶山奈丨鉀中取了一點分別摻進可可茶和史密斯夫人的嘴裏,湯姆則按照他的說法篡改了郝琪的記憶:年事已高的她将山奈丨鉀誤認成白糖加在了可可茶中,這原是主人花高價買來,在濕版火棉膠攝影法中用作照片定影劑的。
塞西爾默默跟在湯姆身後,他們走得很輕,人在夜裏本能地就會那樣。陣陣冷風從他們身邊吹過,與金杯和挂墜盒摩擦的聲音交彙在一起。走到那個拐角時,流浪漢依舊待在那裏,他凍得睡不着覺,只能通過發抖來證明自己是條生命。
“假如基利格先生還活着,”湯姆說着,捏了捏兜裏的挂墜盒,“塞西爾,他一定會為你的聰明才智感到欣慰。”
伊萬斯疑惑地看着他,這時腳邊的鋪蓋猛地一哆嗦,一只老鼠從裏面驚慌逃出,流浪漢站了起來,身上帶着一股潮濕的黴味。塞西爾在昏暗的光線裏,看到了對方那張猙獰幹枯的臉在向他微笑,他不禁驚呼了一聲。天哪!他看到的是安迪·基利格的臉!稀疏的頭發裏還有一點棕色,肉感的嘴唇上還有一點紅潤,呆滞的眼睛裏還留着些許可愛的藍色,性感的曲線還沒有完全從高挺的鼻子和修長的脖子上消失。沒錯,這是安迪本人。但他怎麽會在這裏?他不是早在五年前就被湯姆割下了頭顱嗎?
難怪他從未聽別人提起過安迪的死訊,原來這幕悲劇自始至終都是一場騙局。他的心碎不過是裏德爾式惡作劇的一個笑柄,他的哀思和悼念寄托在了那個出于不明原因而不肯見自己的活人身上。他像病了似的看着安迪·基利格,嘴角抽搐着,口幹舌燥,說不出話來。他用手摸了摸額頭,上面都是濕漉漉的汗。
“是他威脅我的,塞西爾!”安迪發出一聲低沉的呻丨吟,撲到他腳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唇上,“要是我不離開你,他就會把我們的事情彙報給警方。你安然無恙,但我會面臨坐牢,或是更嚴重的化學閹割!真對不起,塞西爾,其實我這些年來一直在想你,不然我也不會淪落成現在這樣。我很懊惱,也很後悔當初做了那樣愚蠢的決定。我們重歸于好吧,塞西爾,我愛你勝過愛世界上的一切。畢竟我們只分開了五年而已,還有很多時間去彌補過去的缺憾。”
塞西爾抽出手,渾身一陣戰栗。當你不再愛一個人了,就會覺得他的感情多少有點可笑。“過去?噢,一想起過去我就受不了了!安迪,你不知道過去你對我意味着什麽,你給了我從未有過的快樂和疼痛,你把我的靈魂從囚牢中解救了出來,你教會我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幸福,從你那裏我生平第一次看穿了自己……天哪!我真是瘋了才會愛上你!我真希望我從來就沒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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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你早就死了,現在的你根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裏。啊,你為什麽要活着啊?你太自私了。”他狂躁地四處張望,鋪蓋邊上有什麽東西在閃着光。他的目光落到了上面,那是一個空酒瓶。塞西爾挪了兩步,随後撲過去抓起酒瓶,轉身揮向安迪的後腦勺。
瓶身斷裂成兩半,基利格伏在地上,手臂抽搐着舉了起來,在空中揮舞着僵硬怪異的姿勢。湯姆不忍心見他這般痛苦,便舉起魔杖,以靈魂再次分裂的代價送他上了天堂。塞西爾将半截酒瓶扔在地上,靜靜聽着。
什麽也聽不見,只有破舊毛毯的窸窣聲。屍體仰面朝天,兩條形狀奇怪的長手臂扭曲着。要不是腦後的一攤血漬在慢慢擴大并逐漸凝結成黑色物質,別人還以為他只是在睡覺。周圍一片寂靜,風把霧吹開,黑鐵般的枝條搖來搖去,殘星在孔雀尾巴似的天空上眨着金色的眼睛。
一切發生得好快啊!塞西爾卻感到平靜得出奇。“你毒害了我,湯姆,”他憂傷地說,“罪惡的病菌侵蝕了我的靈魂,它散發出了比腐屍更加惡臭的氣息。”
“你胡說什麽呀!”湯姆的兩只手從身後握住他的肩膀,“親愛的,你現在完美無瑕。不用搖頭,罪惡充實了你原本單調而貧瘠的靈魂。塞西爾,你現在就是一件迷人的藝術品,你把自己活成了話劇,詩人無需再為你創作,因為你的人生就是你的十四行詩。”
“今晚真美,”他繼續說着,吻了吻那只抓過酒瓶的瘦手,“時候不早了,我的朋友,回去好好睡一覺吧。對了,明天晚上八點,戈林酒店大廳那兒見。盡量別遲到,親愛的,除非你想看艾博特女士掉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