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淮安鎮的下午漫長, 這邊生活節奏慢,遠比大城市悠閑惬意。
少了人群聚集的喧鬧和往來不斷的車流噪音,老房子裏悄然, 一直寧靜。
另一邊的院子裏在收桌了,還剩下的那幾個勤快忙活,相互照應着收拾殘局。撇下熟睡的宋祁于, 黎洛晚幾分鐘過去, 到那邊上手幫忙。
嬸子的兒子和媳婦都連連拉着她, 不讓幹活兒。
“我們來就是,黎小姐你去喝茶,晚點還要上山呢,別累着了。”嬸子的兒子周到,當她是遠道而來的貴客, 對她分外照顧。
哪有讓客人做事的道理, 即便不是在自家, 也不能那樣。梁叔的老婆也來擋住黎洛, 拉她到屋裏坐着, 找人和她聊天。
“梁叔呢?”黎洛問。
“準備素酒和黃紙去了, 在屋後邊,等會兒就過來。”梁叔老婆說, 擔心黎洛這個外地人不懂,專門解釋, “我們這兒黃紙要提前撕,還要弄個刀頭去。”
黎洛不了解這些, 可大概能猜到刀頭就是上墳要用的供品, 老太太辦葬禮期間聽道士講過。她操辦不來, 做不了太多。
“還要其他東西嗎, 用不用我去買?”
“買齊了的,不用。”梁叔老婆擺擺手,普通話講得蹩腳又費力,敦厚的臉上和藹,“你們一起拿香就可以了,香燭那些都放籃子裏,全都要拎到上邊去。”
黎洛答應并道謝,轉頭又到屋後邊看看。
黃紙已經撕得差不多了,梁叔只身在那裏,老頭兒嘴裏含着煙把兒,但沒抽,見有人來了就取下。知道黎洛會來,梁叔随手搬了條凳子放邊上,還将茶水都提早放更高的小圓凳上了。
黎洛上前,也不裝模作樣地講究,過去了就幫着撕剩下的黃紙。
有的話當着宋祁于的面不好說,而且有外人在,也不合适,但私下裏兩個長輩還是得談談,即使只是随便聊兩句。
梁叔先講話,慣常平易近人,親切開口:“好久沒見到黎小姐了,這一年半,辛苦你照顧那孩子了。”
黎洛說:“您客氣。”
“褚教授和黎老師還好?”梁叔清楚黎家的情況,徑直問。
黎洛點頭:“最近還不錯,他們都在江北市。”
“小于講,你們現在搬到北京去了?”
“只有我和她在北京。”
“那挺好的。”
“嗯,她到那邊讀書,我正好工作調動,要到那邊待一兩年。”
梁叔沒啥文化,大字不識幾個,不明白工作調動是哪種調動,但一聽是調到北京就曉得那是好事,他順着問了問,雙方在這上面聊了一會兒,逐漸打開話匣子。
兩個在世俗上算是社會地位較為懸殊的人還算聊得來,初心都是為了宋祁于,因而沒什麽矛盾,相處得挺愉快。
黎洛尊重梁叔,從未瞧不起誰,很有素質和涵養,輕言細語的,性子溫柔。
講起宋祁于,梁叔由衷高興,把她當自家的親孩子看待。
“當初她姥要把這孩子送走,我其實挺愁,怕她不願意,擔心她給你添亂。”梁叔說,頗為感慨,“也是沒辦法,我們歲數大了,沒用,人老了反而是拖累,帶不了她。”
黎洛溫和說:“你們也幫了她很多,不比我少。”
梁叔搖搖頭:“你比我們重要。”
黎洛說:“我也沒做什麽,她這半年都是住校,全靠她自覺,我們只是幫她辦點手續。”
“那也夠了,她媽……別人都做不到這一步,多虧了你們。”梁叔說,中間停頓了半秒鐘,要講起遠在國外的那個,可又适當打住。
黎洛當作沒聽到,面不改色。
也許是忽然記起了什麽,亦或心裏憋着,梁叔沉默了一會兒,語重心長道:“年輕人還是走遠點好,比留在這邊強,外面才有出路,不能老是念着咱們這些小地方,那沒啥出息,将來也不會有太大的用。”
黎洛不接這句,評判不了。
梁叔再将煙把兒放腿上,習慣性抖了抖,渾濁的雙眼動動,望着通往前院的門,臉上帶着不易察覺的惆悵。老頭兒心頭明顯有事,不大對勁,可他不講出來,只是比較啰嗦,絮叨講了一通有的沒的。
像當初老太太找到黎洛,那時也是這樣,相近的場景。
黎洛掀起眼皮子,定定打量梁叔,慢半拍發現老頭兒瘦了很多,比起一年多前,他原本就瘦弱的身形更加佝偻,兩條腿堪比枯巴的竹竿,背駝了,黃褐色的臉兩邊還凹進去了不少……記得當年頭一次到淮安鎮,那年也見過梁叔,十幾年前的梁叔還不是這個風燭殘年的樣,他硬朗,還能下地幹活,走路都十分利索,和眼下這個只剩一層皮的老頭兒全然不同的兩個人。
抿了抿紅唇,黎洛心裏明白,大致有數。
“小于她姥還活着的時候,就盼着她能出去,現在也算是如願了。”梁叔樂呵說,臉上的笑意又重現,“把她交給你,現在讀上大學了,我也放心了……以後對她姥也能有個交代。”
黎洛擡頭,沒話,想了半天,輕輕嗯了一聲。
梁叔一向樂觀,見她這樣便默認是答應自己了,于是笑得更加高興。
黎洛沒笑,沒別的表示
。
等黃紙撕完了,茶水也喝完,梁叔遲疑片刻,衡量一番,照實說:“知文之前來過這邊。”
黎洛接道:“我曉得,到這邊辦手續。”
梁叔說:“她戶口早遷走了,本來沒必要跑一趟。”
黎洛說:“可能是過來看看。”
“也去你們那兒了吧?”
“嗯。”
“小于見到她了嗎?”
“見了。”
“她不該回來。”
“嗯。”
講了些以前的事,都是陳年過往,梁叔記性不錯,很多都還記得。他說起了老太太的男人,也就是宋祁于的姥爺,還有再上一輩,提到很多雜七雜八的人和恩怨。
宋祁于她姥爺不是個好的,死得早,老太太上輩子造孽所以才這麽遭罪,年輕時遇人不淑,後來又攤上一個讨債的女兒,好不容易養大一個出息的,可惜等不到這時候。
梁叔講,其實老太太沒恨過誰,也考慮過要把宋祁于交出去,畢竟葉知文和趙志峰都比她這個病怏怏的老東西強,他們肯定可以給宋祁于更好的生活。只是當年真的舍不得,也不相信那兩個會好好對待宋祁于,到底是親手帶大的,普通人養條小貓小狗都會心生憐憫,何況是個活生生的孩子。老太太這輩子沒欠過誰,唯獨對宋祁于愧疚,這孩子就不該托生到宋家,但凡生到別的家庭,也不至于從小就被抛棄,受那麽多罪。
黎洛緘默,低眼看着地上。
“多虧了你們。”梁叔反複說,“黎小姐你心善,是她命裏的恩人。”
……
上墳推遲了半小時,五點再出發。
盛夏天黑較晚,七點多太陽才下山。
嬸子煮了解酒湯,端到樓上,搖醒宋祁于讓喝。
睡了兩個多小時,宋祁于頭都突突疼,白酒的餘勁使得她胃裏都翻騰。一碗解酒湯進肚,還沒緩過來,宋祁于就險些吐了,趴陽臺上難受得緊。
熬過下床這陣兒就好受了,吹吹風勉強清醒過來,再走走山路就又緩和了些。
上山是傍晚,斜陽倚在天邊,将半邊天幕都染成燦爛的金色,到處都一片昏黃。
只有她們和梁叔一起,三個人上去。
姥姥的墳前幹淨,新墳年前長了些許雜草,但很快就被梁叔給鋤掉了,到現在也有定期上來清理。
燒紙上香都是宋祁于在做,梁叔擺完祭品就站到一邊,讓她倆站前面。黎洛跟着上了一炷香,給姥姥倒碗酒。
祭拜死人向來簡單,不像辦喪事那麽複雜。經歷了一年多的分別,宋祁于漸漸接受了這個,給姥姥燒紙也能平常心了,不再那麽沖動。
時間确實可以沖淡很多東西,曾經不能面對的現實,現在比喝水還容易。
全程都平靜,無波無瀾。
……
下山是太陽半隐進地平線時分,天還沒黑。梁叔走路顫巍,宋祁于扶着老人家,并單手拎着空籃子。
黎洛跟在後面,不慢不緊地走。
到了老房子,她們前後一塊兒進去。換成黎洛走前邊,打算先換鞋。宋祁于慢一步,無意間一瞧,眼尖發現黎洛腳後跟是紅的,流血了。
黎洛還沒感到痛,渾然未覺。
是宋祁于徑自彎下.身,半蹲着,忽然伸手上去。
黎洛條件反射性要躲開,卻慢了點。
“別動。”這人說,後一刻就抓住她的腳踝,不讓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