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抓住

第8章 抓住

溫尋看起來是一個非常好接近的人。

他沒什麽脾氣,說起話來溫溫和和,加之長了一張讓人心生親近的俊秀面龐,很難讓人提起防備。

認識他的人都覺得他人很好,因此一些同事當工作上的事情忙不過來時,都會麻煩溫尋來做。

溫尋大多數時候也不推拒,笑眯眯地就應了。但真的等事情做好,那些人才恍然發現,功勞也跟着到了溫尋頭上。

如果不是這場車禍,溫尋名片上的title都該換成總監了。

可惜沒有如果。

不過這也充分說明溫尋并不是什麽傻白甜。他能在職場上走這麽遠,靠得可不僅僅是好脾氣。

如今面對家中出現的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溫尋也并沒有俯首就縛,或是傻傻地毫無作為作壁上觀。

經過幾天的試驗,他初步确定了自己心中的幾個猜測。

其一,他家的确進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這個推測幾乎可以肯定。

證據來源于他家一直反鎖的門、從未漏過水的魚缸、沒有任何其他腳步和呼吸聲的生活空間、以及好些個他明明沒有動過卻自動變換了位置的物件。

其二,那東西對他好像沒有壞心。

至少溫尋在這些天沒有遭受過什麽實質性的傷害。

除了剛發現不對勁時的那幾次驚吓,後面溫尋在有了防備之後暗自找了把小刀放在身上防身,卻一直沒有感受到任何來自外界的危險。

反而好像被關照了。

——那家夥甚至還充滿人文關懷地替他關好了風雨大作時敞開的紗窗。

其三,對方似乎……有點笨?

莫說是偷吃他盤裏的菜被辣到喝他的水這種傻乎乎的行為,就連第二次他故意切了辣味香腸擺在面前,那東西還是能重蹈覆轍地偷吃。

然後喝光了他鍋裏的全部冬瓜湯。

溫尋心裏琢磨着自己是不是還得謝謝對方好意。

把冬瓜還給他留在鍋裏?

總之溫尋在不動聲色地試探過幾次之後,對于出現在他家裏的“東西”已漸漸打消了恐懼。

畢竟喜歡偷吃雞雜、香腸和巧克力餅幹的“貨色”,應該不會太可怕?

溫尋甚至忍不住在心裏輕笑了幾聲。

但盡管這樣,溫尋還是很想弄清楚那到底是個什麽。

是人是鬼?還是什麽奇怪的生物?

來到他這裏,又是為了什麽?

總不會是他出車禍撞了什麽大運,撞出一只“田螺姑娘”帶回家裏了吧?

這個疑惑在溫尋腦海裏萦繞了很多天。

直到一次偶然,才終于讓他揭開了這個謎團的一點點面紗。

雖然僅僅是一點點。

也讓他大受震撼,整個人和世界觀都收到了沖刷。

——物理層面,和精神層面上的。

雙重沖刷。

那天其實非常尋常,和溫尋失明後每個枯燥的日子一樣,平淡乏味。

只是臨近中午時,溫尋接到了一通同事打來的電話。

溫尋如今“養傷”在家,公司出于人道主義關懷并沒有辭退他,只是暫停了他的工作,讓他将事情交給其他人繼續推進。

在醫院養傷時,溫尋就已經和同部門的另外一人遠程交接完成了所有的事情。

他做的是游戲策劃工作,手頭上的項目目前框架基本已經定好了,後續更多的是和美術、程序、數值等磨合需求,最終将游戲順利産出。

新游戲并不是什麽鴻篇巨制,也沒有複雜的戰鬥或者策略向。溫尋的初衷只是想構建一個能讓人在繁忙的工作之餘放松心情、沉浸在其中體驗世界另一面美好的地方。

在那裏,人不是主角,玩家只能選擇成為一些渺小的生物,去用另一種視角探尋廣闊世界。

但也許是溫尋交接時講得不夠清楚,也許是對方剛接觸沒有太上手,總之還是有許多其他部門的同事打來電話向溫尋咨詢各種設定和細節問題。

其中一位之前就和溫尋不太對付的美術組的同事猶甚。

他似乎對溫尋之前設計的劇情和角色有很多不理解,不斷地打電話來讓溫尋給他解釋清楚。

這位同事來電有時候是清晨,有時候是半夜。盡管這種不分時間不分場合的攪擾讓溫尋有些頭疼,但他還是耐心地給對方解釋了一遍又一遍。

要不是自己眼睛無法視物,溫尋都想自己替對方把設計稿畫出來了。

雖然他不會專業繪畫,但至少一些角色特征還是非常用圖示好表明的。

有一次溫尋的确在書房裏這麽做了。

他嘗試用視頻的方式,将自己對于角色的想法用鉛筆勾勒出來拍給對方看。但對方只是用一種非常荒謬又鄙屑地口吻對他說,“溫工,看不懂啊。你現在這個狀況,還是不用畫了吧?”

溫尋默默地放下筆。

然後有些自嘲地輕聲道,“是啊。抱歉。”

自那之後,溫尋都沒有再進過家裏的書房了。

“當初我們開項目立項會的時候,已經明确地提過,這個游戲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反派。”

溫尋此時正吃着午飯,聽到同事在電話那頭再一次對他提的離譜需求,皺着眉放下筷子,認真解釋道,“所有的角色都是混沌屬性,具體會成長成什麽樣跟經歷有關。你再三讓我提供反派陣營的設計思路,抱歉我真的給不到。”

“溫工,話不能這麽說啊。現在市面上大火的游戲哪個不是反派角色鮮明的?有的美強慘還特別吃香呢!”那頭的男人滿口不贊同。

“莫名其妙賦予一個角色悲慘屬性有什麽意義?就為了火嗎?”溫尋冷下聲音。

“不然呢?”那邊的聲音帶着嘲諷,陰陽怪氣,“難不賺錢公司怎麽能養得起咱們呢?您說是吧?”

溫尋沒有作聲。

那邊得寸進尺地繼續道,“而且主策和孫工今天也發話了,讓我們按照這個思路設計。既然溫工沒有存貨也沒有建議……”

溫尋不想再聽對方叽叽歪歪,淡淡說道。

“嗯,你們認為吃香那你就自己設計去吧。加油,祝大賣。”

說着他就重重挂斷了電話。

之後的飯菜溫尋也沒有再吃了。

心情不好,沒胃口。

他雖說并沒有為工作奉獻終身的意思,但在如今就職的這家公司也算是兢兢業業地投入好些年了。

作為最早加入的一批員工,溫尋見證了公司從一個小工作室到如今業內小有名氣的游戲廠商,也參與了不少破圈作品的制作。

原本年底述職時,大領導跟他談過一輪,如無意外這次項目之後他就能升任主策了。但這次車禍顯然成為了這個‘意外‘。

而公司現有的主策似乎也感受到了溫尋的威脅,年初大張旗鼓從競争對手那裏挖掘了個據說很有想法的年輕人過來,帶在身邊教導。也就是美術同事口裏的‘孫工’,同時也是接手溫尋原本工作的人。

溫尋對自己是否晉升沒什麽想法,他更在意項目本身。

這個項目從立項起他就傾注了很多心血,就仿佛自己一點點捏出來的孩子一般。

如今旁的人要在這個孩子身上加諸各種奇形怪狀的裝備,改變孩子成長的路,對他而言顯然是不好受的。

但溫尋除了生悶氣,也做不了什麽。

他在公司眼裏不過是顆小螺絲釘,缺了他這顆,立刻就有另一顆螺絲釘頂上。

誰會關心一個螺絲釘的想法呢?

在餐桌上坐了一會兒,溫尋長嘆一口氣,開始起身收拾碗筷。

如果是之前的他,也許會去公司和上級和同事據理力争,想辦法說服他們。但失明之後,溫尋發現自己的得失之心變得更淡了。

連生命都能在剎時之間被奪走,消散在世間,其他的東西有那麽重要嗎?

他争了,結果也不一定比現在好。

不如不要強求。

該好的總歸能好的。這個項目他已經盡力了,做出來的成品是什麽樣子他也看不見,不如不要再管。

這麽想,溫尋心态平和了些。

但在洗碗時,他仍然忍不住分心——如果他們把他最在意的角色設計成一個人人喊打的怪物——他能不能去公司內網實名反對?

溫尋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這個事情的實施難度,苦笑連連。

他可能連公司內網的網址都輸不對。

想起那個自己花費了許多個晝夜,在文檔裏一點點斟酌、修改然後描繪出的角色,溫尋還是有些難受。

那是個在深海裏蜷縮沉睡的大家夥。

神秘,詭谲,在波浪的起伏下渾身閃爍着幽幽的瑩藍光澤。

溫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它出現的了。也許是某天深夜加班困頓時的冥思遐想,亦或許是某個清晨在迷蒙中的夢境殘留。

總之當他睜開眼,那個在深邃而寧靜的幽暗海域中沉睡的生物就印在了他的腦海中。

溫尋激動地掏出筆記本,試圖将腦海中的印象描繪出來,可一直等到筆尖在紙張上暈染出了一大團墨漬,那個生物的模樣他也沒有勾勒出半分。

他只記得那是一只巨物。

龐大,森然,盤踞在崎岖的海底,仿佛就是深邃的沉淵本身。

它的周圍看不見什麽其他生物,僅有一些埋頭猛沖的深海怪魚誤入黑暗之中,嘴裏的尖牙閃着森森銀光。

但就算是這些兇魚,在游弋到它身邊時也放緩了搖擺的鳍尾,安靜地仿佛一片海草。

直到海浪從遙遠的海面傳來震動。

有什麽卷曲的東西從灰色的泥沙中伸了個懶腰,在海水攪起陣陣磷光。

溫尋已經放下工作許久了,但今天這同事的電話又讓他想起了那個自己傾心力的作品角色。

而這一分心,他手裏的事就做得磕磕絆絆了。

這不,溫尋正在用滿是洗潔精的手去夠一旁待洗的飯碗,結果直接摸偏了,他只能“眼睜睜”地感受着碗順着他的指腹朝地面溜滑下去。

溫尋下意識伸手朝下撈了一把。

毫無意外地。

什麽也沒有撈住。

溫尋本以為又像上次一樣,有一地的碎渣要收拾。可奇怪的是,他這次卻沒有聽見玻璃落地時的碎裂聲。

嗯?

溫尋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沒有在廚房裏鋪地墊。

因此,這本應該出現的聲音沒有出現,并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溫尋心中又升起了最近常常出現的防備與好奇。

他放下手中的抹布,扶住竈臺試探着彎下腰用手摸索起來。

他不信那麽大一只玻璃碗,好端端地剛還盛了飯,如今就這麽忽然消失在這個不大的廚房裏了。

抹布随着溫尋的動作被擠落到了腳邊,将他的拖鞋糊上了一團洗潔精的泡沫。

而溫尋想要找尋的飯碗其實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距離他僅有巴掌寬的距離。

還沾着幾顆飯粒的碗被一只卷曲的觸手用吸盤給牢牢吸住了。

那只觸手的肢足整個立起來幾乎能與溫尋一般高,看上去十分駭人。不過它此時豎起身子不為別的,只是悄無聲息地吸住那只被主人不小心碰倒的碗。

然後又穩穩地将它安放在了溫尋洗碗的水槽裏。

它甚至還主動伸到水龍頭那裏,學着溫尋剛才撥動的樣子,将嘩嘩流下的水撥小了一點。

——只因為它在前幾天聽到屋主人接到一個電話。板磚那一頭的人誇張地嚷嚷說他們家的用水量超出了原來的好幾倍,問主人有沒有出什麽事。

它有點心虛。

卻還是忍不住将頂端湊到水龍頭下,吸了一點水。

它保證,只有一點。

補充了水的觸足一瞬間變得肥碩了幾分,忍不住高興地扭了扭身子,分泌出了快樂的黏液。

黏液滴答滴答地墜落,恰好也落在了溫尋的腳邊。和那攤洗潔精混和在了一起,變得更加的濕粘滑膩。

那觸手後知後覺地發現了地上還有東西掉落了,連忙揮舞着須幹卷起了抹布,同時還小心翼翼地替青年擦幹淨了拖鞋邊上的那一團黏膩。

這一切它都做得無聲無息。

只是它忘記了自己剛剛才吸了水,而舞動的觸須扭得過于歡快了,将細小的水珠也灑向了空中。

其中一小部分,便灑到了溫尋的手背上。

對于失去視覺的人而言,其他四感的敏銳會比尋常人更強。

溫尋同樣。

——抓住你了。

一直暗自警覺的溫尋在心中輕道一聲。

他修長的手指也随之探向感知到水汽和微風的方向。

作者有話說:

觸手日記⑧

~我吸。

~我撿。

~我……嗚叽!被尋尋摸了!(瘋狂分泌粘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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