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菜人
第90章 菜人
三人跟着挑扁擔的回了家。他家有一片大菜園子。他把扁擔和籮筐卸下, 解開搭在籮筐上的黑布,蕭長引這才看見了籮筐裏裝的是什麽東西。一只籮筐裏是白色的骨,另一只籮筐裏黑色的角。
“你, 呃......”蕭長引開口,不知怎麽稱呼他才好,挑扁擔的說:“我叫澤, 你們叫我澤就好。”蕭長引點頭:“嗯, 澤。這些是白骨和黑角嗎?”澤笑道:“哈哈, 很像, 是吧?其他國家來的人也經常這樣說。這是璞教國特有的越菜,若是白天下的種, 長出來像白色的人骨, 若是夜裏下的種,長出來就像黑色的鹿角。”
盧雪逆聽後嘆道:“世間竟還有這樣奇特的菜。”澤道:“這有什麽奇特的?只是你們第一次見到才覺得稀奇罷,我第一次見你們也覺得稀奇哪!”話是這個理。
澤請三位姑娘進屋坐下, 挨着倒了水喝。澤說家裏原本有三個杯子,結果前天摔壞了一個,只能拿只碗代替了。澤給姑娘們講了璞教國的現狀,原來這殘象所處的時期正好是璞教國內部叛亂後, 受櫂鬥和憑岺聯合侵略的時候, 現今璞教國已經失了大半以上的城池, 淨黾處在兩軍交戰的邊界,自是人人自危, 蕭條肅殺。
澤好心勸道:“姑娘,你們是溯時, 和這些國家的紛紛擾擾沒有任何關系,還是早點逃到太平的地方去吧。聽說摩诃國有幽玄聖尊霪霏尊上坐鎮, 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要不你們先去那裏,沒準還能找到回去的辦法。”
顧紅绫坐在桌子邊,問:“摩诃國有霪霏坐鎮所以最太平?怎麽聽你的意思,好像是在哀嘆璞教國無所憑依?”
澤苦笑一聲,眼裏有太多說不出的失落和疲憊:“唉,國家依附于王,王依附于聖尊,北朔諸國都是神月尊上的屬國,說到底都是因為神月薨了,璞教國才會落得此下場......祜商國他們以為作壁上觀就能撇清關系高枕無憂了嗎?呵呵,作為北朔諸國,兔死狗烹,唇亡齒寒,璞教國亡了,接下來就該輪到他們。”
不知怎的,顧紅绫突然頭痛的緊,可是她很想聽澤說下去,偷偷吞了仙丹,勉強堅持下去。
蕭長引不解:“你說陰月的聖尊死了?這怎麽可能?我一直不明白為何三大聖尊最終只剩下霪霏一個,而且還遁入了魔道......”
“什麽?”澤驀地站起來,兩眼放光,“你說什麽?你是不是說,很久以後,三大聖尊只有霪霏尊上一位了?”
蕭長引更加困惑:“是的,怎麽了?”
澤突然放聲大笑,跑到菜園裏手足舞蹈地跑圈:“哈哈!哈哈哈哈!這就是天道有輪回,報應啊,報應!”驀地,他停下來,咬牙切齒地對天長嘯:“陽炎朱曦!你殺了聖尊神月,終究你也活不下去!這都是報應!”
屋內三人面面相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澤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處于癫狂狀态,一直念叨輪回報應,問蕭長引陽炎的朱曦聖尊什麽時候死掉,死得慘不慘,然後又在夜裏對着明月叩頭,嘴裏念念有詞:“無極生月,月鳴長生,無極生月,月鳴長生......”蕭長引有一次起夜聽到了,心中起疑:難道陰月仙源的神月聖尊和長生無極有關?還是說神月和長生會有關?再者,長生無極境和長生會又有沒有關系?她不知道,只覺得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
澤在家裏癫狂了好幾天,沒有出過門,應該是他的突然消失耽誤了越菜的生意,有一天有人來他家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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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是個生猛的漢子,進門就嚷嚷着問:“澤呢!”然後注意到開門的蕭長引,大吃一驚:“好奇怪的打扮,你——你是溯時!”
蕭長引心裏浮起不好的預感,扣緊門環:“你是來找澤的嗎?我去叫他。”
漢子的表情一時風雲變幻,驚喜與恐懼交織,他也不再在意澤那懶漢的破事,沖着院子裏破口罵道:“澤你這個混蛋!竟然私藏溯時!呵呵,這回老天開眼讓我撿了寶貝,你可給我等着!”
顧紅绫聽到罵聲走屋子:“誰啊?”蕭長引拉她回去:“別管,一個瘋子。雪逆呢?趕緊叫她收拾東西,我們馬上離開這。”顧紅绫沉下臉,問:“發生什麽了?”蕭長引看了一眼癱在床上醉酒的澤,小聲對她說:“他沒跟我們說實話,總之這裏不安全,我們趕緊走。”
顧紅绫和盧雪逆急忙收了包袱,跟着蕭長引到後門,剛剛打開門就被一群士兵圍住了,領隊的兵頭看了兩眼她們,沒什麽情緒地開口:“神官大妃有令,凡在璞教境內發現溯時,一律帶回神殿。”
蕭長引害怕冒然出手會引來争端,所以暫時沒有反抗,姑且先去神殿會會那個神官大妃再做決定。三個人被塞進了黃牛拉的木籠,路過初到殘象時的街道,那個枯瘦的婦人還坐在道邊,有氣無力地低着頭。押送溯時的一個士兵停下,走到婦人邊上,拿起她脖子後插的篾板查看,譏笑:“你這貨色還想賣銀幣?”說着,她提起她的胳膊:“看着就硌牙。”
婦人給他磕頭:“兵爺,買了我吧,我可以便宜的,求你了,我兒子被櫂鬥軍砍斷了腰,大夫說再沒錢給治,就真的沒命了。”士兵想了想,說:“好吧,那你把白肉割給我。”婦人哭着磕頭:“謝謝兵爺,謝謝兵爺。”
顧紅绫看着他們,喃喃:“白肉?哪有肉割啊?”
其他士兵吆喝道:“來來來,大家讓開點。”
緊接着,顧紅绫的瞳孔慢慢縮緊,腿邊的手抓緊蕭長引的袖子。
她看到那孱弱的婦人拿起刀,割下了自己的胸部,讓旁邊的人幫忙把肉包給士兵,最後士兵只丢給了她一些銅幣。
街道上人們來來往往,對暈倒在血泊中的婦人置之不理,他們也似乎都對士兵買肉的行為習以為常。婦人後面一個抱嬰兒的小夥子小跑着趕上來,滿臉堆笑:“哎哎,兵爺,兵爺,你看這個,上好的娃,媳婦剛下的,拿回去炖湯最好了,便宜十個銀幣給您,你看看。”
顧紅绫怔怔地看着街上“再正常不過”的交易,好像他們不是在說嬰孩,而是在讨論一顆地裏剛摘的白菜新不新鮮......
這裏......是怎麽了?
這了......不是她的國家嗎?
明明......她是那麽溫柔的一個......
咦?
我怎麽......
怎麽......
顧紅绫錯愕地摸到臉頰上滑落的滾燙淚珠。
我這是怎麽了。
顧紅绫捂住絞痛的心口,茫然地問自己在想什麽,意念裏提及的那個她又是誰。
失散的記憶碎片如雪花紛至沓來,可惜顧紅绫始終抓不住任何一個,什麽都記不起來。
——“尊上,在下......我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麽,有怎樣的過節,但我是真心想仰慕尊上,想留在尊上身邊修行的。”
“不,是吾有愧。你放心,吾會好好待你,也算是為自己贖心。”
“謝謝尊上!這是我長這麽大——不,這也許是我此生最開心的一天!”——
你不要死。請立刻殺了我。
尊上,對不起。我......
“绫兒。”
顧紅绫猛然驚醒,蕭長引憂慮的臉映入顧紅绫眼裏。蕭長引抱起她,一腳踢碎木籠,帶着盧雪逆跳出去。
遠處的城樓上已經燃起煙火,城裏大亂,人們拖家帶口地張皇逃命,大喊:“快跑啊!櫂鬥軍攻城了!淨黾守不住了,璞教要亡了!”
一時哭聲四起,戰火連天,橫木撞擊城門的轟隆聲,射箭的嗖嗖聲,士兵的吶喊聲,戰馬的嘶鳴聲,亂七八糟地交織在一起。
顧紅绫靠在蕭長引懷裏,經過昏迷的婦人時,她低頭看了一眼。她還在流血......
盧雪逆邊跑邊捂住顧紅绫的眼睛,表情寂寥:“紅娘娘,現在不是悲天憫人的時候,馬上你會看到更多這樣的人......戰争就是這樣。”
蕭長引不語,眼神堅定,目視前方,跑到人少的地方放出月龍骁,翻身騎上,把顧紅绫護在懷裏,拉上盧雪逆,疾速逃出淨黾城池。
顧紅绫把臉埋在蕭長引懷裏,回想剛才在街上看到的一幕幕。她看過死人,看過無數死人,但還是頭一次看到把自己和親人當做菜一般正常交易的“菜人”。最可怕的是,他們竟然毫不覺得這種做法可怕,一切都那麽順暢、自然。
最可怕的還是盧雪逆那一句話:戰争就是這樣。因為太無奈,太蒼白。顧紅绫極度讨厭這種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