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風波(二)

第82章 風波(二)

“我到公司門口吸引注意力。你趁機從後門回家。”

霍煙說這話時, 私家車已然下了環城高速,循着路燈稀疏的公路前行, 離藍蘇工作室只有10分鐘車程。

工作室的辦公區內,藍蘇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扒開百葉窗的縫隙,只見道路兩側坐滿的記者摩拳擦掌,好看的眼睛陷入焦急:

“你來幹什麽?你別來,現在門口全都是人。安華姐說了,現在不管我們誰出現,都會被他們吸得血都不剩。”

“所以,我負責吸引火力, 你趕緊回家。”霍煙早已下定決心。

“那為什麽不是我吸引火力,你回家呢?”藍蘇質問。

“因為我有經驗。”

這話落地,藍蘇沒能反駁。

“因為我有經驗。”

霍煙重複了一遍,耐心地放慢語速,仿佛電話對面的不是一個成年人, 而是因一枚棒棒糖而苦惱的小朋友。

“別忘了, 我以前什麽都沒有, 就是靠着掌控輿情, 半營銷半公關坐上了梅艾麗娅的總經理。現在,珠寶公司換成影視公司,道理是一樣的。藍蘇, 你面對記者不知道說什麽,但我知道。你相信我,先回去, 我周旋兩分鐘就回來。”

夜空高懸,忽而一陣夜風, 烏雲便如洪水似地奔湧而來,呼嘯翻滾,徹底籠罩明月,四處慘淡。

駕駛座,江楓瞄了眼後視鏡臉色凝重的霍煙,開口打破沉寂:

“霍總,娛樂圈的記者跟商圈差別挺大的。聽說都很瘋,有的為了搶新聞,人命都鬧得出來。我還是不建議您過去。”

霍煙眼睛望着窗外豆大的路燈,修長的手指擡起,扣好西服外套的紐扣,神色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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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為瘋,才不能把她一個人扔那兒。”

曾經的藍蘇,在大火中逃出蘇家,光着腳在柏油馬路上從天黑走到天亮。那種恐懼、無助、被全世界抛棄的絕望勢必成為每一個夜晚的陰影,在叫嚣和厮殺中越發強烈,正如今天晚上。

霍煙在跟媒體交換人質,把藍蘇換成自己,只身去面對來自整個網絡

平臺的凝視和惡意。

江楓于心不忍,抓着方向盤的手緊了幾分。

“要不,等下我跟您一起下去,幫着擋一下,我擔心他們太過分。”

霍煙卻搖頭:“不用,你在車上等我。看一下停車場,等藍蘇的車開走,你就給我發消息,我就回來。”

江楓知道再勸無用:“好。你小心一點。”

櫻花大道一帶皆是寫字樓,朝九晚五。一到晚上,人煙寂靜,路上沒幾個行人。

彼時晚上21點,9棟樓下的馬路兩側卻反常地坐滿了人,拿便攜式話筒的、扛攝像機的,以及,送外賣的,為的都是18樓一整層燈火通明的,藍蘇工作室。

吱——

一輛私家車緩緩停到馬路中央,後備箱打開,無障礙緩沖板從車廂延伸至地面。啪嗒,一記鎖扣解鎖的聲音,輪胎碾過車廂,順着緩沖板停到地面。

來人坐着輪椅,一身白色西裝幹淨利落,栗色長發綁在腦後,棱角分明的臉龐在夜色中輪廓清晰,金框眼鏡将路燈本來盈弱的光芒折射出淩厲的光線,面色深沉。

“是霍煙?”

“快快快!”

一個記者認出之後,剩餘的便趨之若鹜蜂擁而至。畢竟,娛樂圈坐輪椅的只有霍煙一個。

“霍總!您是來接藍蘇的嗎?”

“對于網傳您之前結過三次婚,三任妻子都離奇死亡這件事您有什麽想說的嗎?”

“傳聞說您是霍家私生女,您想做什麽回應嗎?”

“您跟藍蘇之間是不是政治聯姻,沒有感情?你們會不會離婚!”

“藍蘇呢?為什麽只有你一個?”

尖銳的提問似倒插在冰面上的尖刀,而比提問本身更可怕的,是站立與輪椅之間的高度差。

霍煙今天帶出門的輪椅沒有升降功能,坐在上面,只能抵達普通人的胸口,更別提跟來的攝像大多是一米八往上的壯漢,團團圍過來,排山倒海,一個擠着一個,似聳立在海面的鯊魚的背鳍,擋住所有出路,遮天蔽日。

前、後、左、右四面八方的視線盡被遮擋,呼吸的空氣剎那稀薄,心髒被無形的手攥住,下一秒就要窒息而死。

霍煙停下輪椅,拿出她從商多年的冷靜,說:

“請你們退開一點,我今天來,只回答你們三個問題。”

人群稍微松懈了一點,其中一個記者搶占先機,把話筒插到前排:

“你之前死過三任妻子,這是真的嗎!”

霍煙沉着回答:“是。我曾與三位女性有過婚約,但在結婚之前她們不幸去世。逝者已矣,我建議各位嘴下留情。”

下一個記者立即追問:

“她們是怎麽死的?死因跟你有沒有關系?”

霍煙繼續答:“死因具體我不便多說。如果各位覺得我有那麽大的本事,連續殺害三個人,逍遙法外,那麽可以采訪一下蘭濱市派出所。這三起案件,皆由我本人報的警。現在是法治社會,如果我有嫌疑,就不會在這裏跟各位周旋了。”

第三個記者緊接着問:

“那你跟藍蘇結婚是政治聯姻嗎?現在她被曝光是‘黑寡婦’,為了保住你的産業,你會不會考慮跟她離婚?”

離婚。

這個詞刺到了霍煙,眼睫輕凝,冰凍霜結。

“網上的風言風語只是一時,藍蘇很好,這一點我最清楚。在我最落魄,最失意的時候,是你們在支持我麽?是你們把我拉出深淵的麽?”

聲帶一沉,字眼頗重。

“是她。”

沒有誰的人生一帆風順,更別提,以私生女的身份出生在霍家這樣複雜繁瑣的家族。

整個童年生活沒見過爺爺,沒感受過天倫之樂,平生最大的溫暖,便是小時候放學時,遠離校園霸淩後奔向來接她的母親的車。

10歲那年,母親離世,奪走她的港灣。

14歲那年,父親慘死,她雙腿落殘,自此浩劫籠罩她的生命。

18歲,她依從老爺子的意思在越南參加自己的成年禮,卻被迫卷入一場血腥。

那個時候,激烈的槍聲夾着尖叫聲穿透整座寺廟,僧侶倉皇而逃,無人顧她。地上交錯橫陳着血淋淋的屍體,槍管從窗口探進,黑衣人瞄準着向她走去,居高臨下,以處決式的姿态要了結她。

“霍煙,我送你去見你父母。”

砰!

空氣傳來巨響,記憶中的槍聲與現實重疊。

曾經,是扳機扣下的槍聲。

如今,是輪椅被推翻的倒地聲。

“啊!”

“小心!”

一陣驚呼,霍煙連同輪椅傾翻在地,勁瘦的手背被擦傷,紅色的痕跡從指根蔓延到腕骨。白淨的西服被地上剛下過雨的積水弄濕,半只袖子布滿黑泥。單手撐地想要起身,笨重的輪椅卻壓上一只更加沉重的手,将人連帶着輪椅一起壓在地上。

“霍總,真是對不起。”

惡意推倒輪椅的男人做出一副誠懇模樣,悄然加重按壓輪椅的力道,任憑霍煙倒在地上,因傾翻而無法動彈。

他蹲下,手壓着輪胎,沒有要扶起的意思,腔調卻很親切。

“你都受傷了,實在不好意思。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有車,我親自送你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路上呢,我再給你做個專訪,你好好說一下今天的事情,怎麽樣?”

說是專訪,實則逼問。

因為霍煙是殘疾人,她唯一行走的工具是輪椅,只要輪椅翻了,她想跑,想逃,無處可去。如果不答應?可以,那她就在這條大馬路上躺着,從天黑躺到天亮。

“這位先生,請你放手。”霍煙的眼睛一凜,眸光冰寒。

“霍總,我是為你好。你要是想去醫院,我這就送你去。”

“我現在不想接受采訪,請你們離開,否則,我報警處理。”

“報警?”男人輕蔑地笑,“霍總,別說現在沒有警察,就算警察來了,也抓不了我們啊。我看你摔倒了,想幫忙,這有什麽錯呢?”

咔嚓!咔嚓!咔嚓!

攝像機和相機瘋狂拍攝着,十幾個鏡頭赫然逼近,如黑霧森林的刀子一樣恨不得插到霍煙臉上,實時直播她的落魄和狼狽。

倉皇擡頭,眼睛聚焦在黝黑的鏡頭裏,圓形的焦黑外形與槍管重疊。

剎那間,記憶如走馬燈一般回閃。

她似乎又回到那年孤身一人的寺廟,輪椅傾翻,動彈不得。

不同的是,曾經只有一杆槍指着她。如今,是十幾杆堪比淩遲的槍口。

一樣的是,她從天之驕女變成砧板魚肉,像被脫光了衣服戴着鐐铐跳最下賤舞種的□□。

——霍煙,我送你去見你父母。

——霍總,我送你去醫院。

新舊時空的聲音似幽深山洞裏突然飛出的成群蝙蝠,尖銳狹長的叫聲穿破耳膜。叫嚣之後,山洞裏的空氣回歸安寧,閃爍的火把順着推進,光線照入的瞬間,視野清晰,一具長發女屍被懸挂在半空,皮肉外翻,全身幹涸,血肉早被蝙蝠吸幹。

“——讓開!”

瀕死之際,一個女人的聲音刺破黑夜,身披萬丈陽光。

蹲在霍煙身旁的男人只覺得後脖子一緊,被拎着衣領從後方拽住,踉跄站起後錯亂地退到一邊。

定睛,只見本來躲在樓上工作室的藍蘇不知什麽時候出現,撥開一群壯漢圍堵的人牆,沖到霍煙面前。

“藍蘇?”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你們給我讓開!”

她擋在霍煙面前,冷眼掃了一圈黑壓壓的鏡頭,眼眶猩紅,死死瞪着,似親眼看到珍藏在心頭的珍寶被摔得粉碎。

那一刻,藍蘇不是貓,不是豹子,是狼。

當年,把霍煙從槍林彈雨救出來的,是一雙瘦弱卻有力的手。ω

今天,同樣是那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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