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姜珣的喬遷宴設在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晨起時, 阿姒本挑了件杏白衣裙,想了想,随手換成淺青色。

陳姜兩家素來關系匪淺,此次姜珣設宴, 另兩房族叔和嬸母都帶着一衆兄弟姊妹們一同前去道賀。一行人熱熱鬧鬧到了姜珣的新宅。姜宅坐落在一處遠離鬧市的地段, 五進五出的宅子, 不算奢華, 但有竹林清渠,小橋流水。

阿姒一靠近竹林, 便見那邊有兩道颀長的身影, 一青一白。

她走近, 對二人見禮。

“見過中書大人,見過表兄。”

兩位青年緩緩轉身。

姜珣記得阿姒失憶,擔心她怕生,保持得當的距離:“表妹來了。”

阿姒笑得眉眼彎彎, 朝姜珣的方向挪近一步,他們衣衫顏色相似, 離得近時,無形中添了一層親密。

晏書珩垂目看向她裙擺,眉頭輕動, 被那淺淺的青色晃了眼。

他含笑上前,娴熟自然地替她撥開觸到鬓邊的竹葉:“今日阿姒一身青衫,與見雲更似血濃于水的親兄妹。”

熟稔的語氣讓阿姒想起,她雖同他撕破了失憶的窗紙,卻忘了囑咐他暫且別将她失憶的事透露出去。

看來, 又要與他打交道了。

這人怎如何都甩不掉?

阿姒沮喪想着,對晏書珩福身:“上巳那日走得匆忙, 有些話忘了同十娘說。本想今日再說,可她未來,不知可否托大人私下代為轉告?”

晏書珩如何不知她是有話要說?

他撥開擋路的一枝竹子:“樂意之至,女郎可借一步說話。”

“前方有處僻靜的亭子。”

姜珣當即會意,體貼地指路。

晏書珩微微颔首,和阿姒并肩走出幾步,兩人垂落的袖擺相纏,乍看好似偷偷在袖擺遮掩下牽手的戀人。

姜珣不由多看了眼。

晏書珩似察覺他的目光,回頭對姜珣颔首微笑,像在感謝他指路。

姜珣稍頓,也回他以微笑。

晏書珩這才回身,低頭不知對阿姒說了什麽,手體貼地虛虛護在她身側,阿姒微低着頭,并不說話。

舉止明明分寸得當,離得也并未太過親近,可僅看背影,姜珣也能感覺到二人之間隐約的熟稔和親近。那是種不必言明、難以言喻的默契。

姜珣輕垂眼簾,收回了視線。

阿姒與晏書珩到了亭中。

此處幽靜,只有鳥雀偶爾掠過。

晏書珩很自然地攬過她的肩膀,扶着阿姒在竹椅上坐下。

“好了,此處無人能看見你我。”

他這叫人浮想聯翩的一句話,叫阿姒有與他私會的錯覺。且還是她主動要求之下的私會。

阿姒哀嘆,晏書珩這人果真有些讓一切事都變得不正經的本事。

她正了正坐姿和神色,言語亦客套:“我與親人分離太久,近鄉情怯,更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才要裝失憶。煩請中書大人在人前莫與我太過親近。”

“我明白,都聽阿姒的。”對于感情之外的事,晏書珩總是應得很利落。

餘光瞧見他的手伸來她耳邊,阿姒以為他又要伺機親近,眼色一冷。

“你又要幹嘛?”

晏書珩漂亮的手晃了晃,修長兩指夾着一片竹葉:“阿姒還是和從前一樣不小心,發間總會沾上花瓣樹葉。”

阿姒只得收回不悅。

礙于有求于他而不直接撕破臉,只偏過臉:“大人不是剛答應過我?”

晏書珩溫言解釋道:“阿姒說的是人前需生疏,但眼下——

“是在人後。”

無辜的話在最後三個字出現時頓生蠱惑之味。阿姒無法在這厚臉皮之人身邊繼續待下去,尋了個理由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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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堂,賓客把酒言歡。

見阿姒和晏書珩一前一後進來,陳三爺懶懶飲了口酒:“當年兩族有意聯姻時,三叔便覺得你和晏氏公子相配,如今一看果真如此。你二人是在南陽時便早已相識,還是過後重逢?”

話倒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句話,但阿姒  蹙了下眉頭。自打她回陳家後,不時有人明裏暗裏提起她失憶的事。有時她能看出是試探,有時卻看不出。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竟從三叔口中聽出些篤定的意味,好似早就知道她和晏書珩會産生糾葛。

她索性一視同仁地裝下去:“不算有交情,因着晏十娘之故才熟絡些。”

陳三爺轉着酒杯,像逗弄幼時的阿姒,狡黠笑着:“原是如此,三叔還以為阿姒裝失憶是為了躲晏氏長公子呢。”

阿姒心中的弦松了又緊,她低着睫道:“侄女也希望自己是在裝失憶,什麽都記不清的滋味實在不好。”

其實應當是不必如此謹慎的。

三叔陳季延的性情,用一句風流不羁來概括都算保守。

同樣風流的人,除去三叔,阿姒還記得已故姜家家主,她的舅舅。

舅舅風流是真,妻妾成群,娶過好幾任妻子,但他恪盡家主之職,致力于振興家族,甚至思慮成疾。

三叔則是反着的。

他身邊始終只嬸母李氏一人,他風流之處在于對萬事都是一副冷眼旁觀、散漫調侃的态度。爹爹曾說三叔“最是多情,也最無情”,平心而論,阿姒豔羨他的我行我素,卻做不到這樣無情。

想起爹爹,阿姒趁機問道:“三叔,我爹爹是怎樣的人?”

“你這孩子,還真是失憶了。”

提起長兄,陳季延不羁減淡幾分,露出懷念又無奈的笑,甚至有些譏诮:“我那大哥啊,是溫厚但古板的好人。”

這話雖聽着不大敬重,但從三叔口中說出,已算是好話。

爹爹的确溫厚,但說他古板,阿姒卻不認同,爹爹墨守成規是因他是陳氏長房長子,凡事必須慎重再慎重。

阿姒又問:“那我爹爹是如何去世的,可有給我們姐妹留下什麽遺言?”

“你爹爹是個忠君的良臣,可惜護送小太孫南下時受歹人陷害。彼時我不在颍川,你二叔帶人前去接應,可惜去得遲了,只帶回你爹爹的遺體,至于遺言,應當是沒來得及留的。”陳季延看一眼茫然失落的阿姒,複又長嘆:“如今族中尚有你二叔操持,只可憐了你們姐妹倆。”

聞言,阿姒望向二叔。

二叔正好望了過來,目光落在這邊一瞬,瞧着竟有些心虛。

陳氏百年簪纓世家,因祖父那一代規矩是家主之位傳賢不傳長,為奪掌家權,曾鬥得血親相殘。

到了祖父這一代,便改為長子繼承家主之位。祖父膝下三子,父親德才兼備,是衆望所歸的下任家主。二叔無主心骨更無才,但善于逢迎為人圓滑。三叔則完全游離于世外,前幾年還好,這兩年裏越發不羁,三房的産業都交給二房代為打理,幾個孩子也不聞不問,全靠三嬸母操持,哪有心搶班奪權?

阿姒心裏有個可怕的猜測。

會不會,當初二叔是故意去遲?

畢竟只要稍稍去遲,父親出了事,族長之位便順理成章落到二叔頭上。

這個猜測刺得她心裏不得安寧,連帶着說笑的心思也沒了。

她深知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相較于懷疑,更緊迫地想去查證。

如何查,阿姒率先想到阿姐。

但上次入宮時,她同阿姐要幾個信得過的侍從時,阿姐的話讓阿姒意識到,姐姐雖聖寵加身,可因陛下控制欲太強,她能用之人皆需經由陛下之手。

但二叔是陛下親手提拔的。

二叔如今是族長,身後是整個陳氏,他雖重利,但城府不深,好控制。

陛下初登大位,受各世家制衡,身邊正缺人,不會為了個用不上的去世之人,動能用上的在世之人。

阿姐不便去查,還有誰能?

阿姒想到了表兄,當初四娘死于墜崖,表兄難道就不曾起疑?

她捉裙起身,欲去內院尋姜珣。

走出一段,阿姒再次猶豫了。

墜崖前,姜四娘言行怪異,還試探起父親的遺言。這讓阿姒很難不懷疑是有人借四娘行事。這個人,會是舅舅麽?

表兄心性雖正直,但他是舅舅的繼承人,多少承襲了舅舅遺志,哪怕不會傷害她,也不會去查。

謹慎起見,暫時不宜和表兄商議。

阿姒沮喪地往回走。

她算是明白為何有些人已坐擁權勢富貴,卻還想爬得更高。

如今她才知道,自己身份雖貴重,也坐擁萬千富貴,她的權勢和富貴來自于家族,當她想查的是族中人時,這權勢便成了繡花架子,簡直形同虛設。

一轉身,撞見晏書珩。

難得的是,他并不像往常噙着逗弄的笑,目光幽邃但溫柔,看樣子已靜靜觀察了她許久。他輕聲叫住她:“十娘今日生病,阿姒可要去府上看看她?”

阿姒無力地搖頭:“不了。”

從前在兒女私情、日常瑣事上與他鬥心眼子時,偶爾騙到他,她便沾沾自喜。可眼下才意識到,她所謂的小聰明,或許在他這樣在朝堂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看來,只是貓抓狗撓的小把式。

白色袍角停在眼前。

青年溫柔關切的言語像一把撐在頭頂的傘,緩慢展開:“怎麽了?”

阿姒扯動唇角笑了。

“沒什麽。”

她側過身,與他擦肩而過。

晏書珩看向她寂落的背影,聲音不由放低:“我對阿姒虧欠諸多,你若有難處,盡可來尋我,我在所不辭。”

阿姒慢慢轉身。

晏書珩在她眼底看到一抹久違的彷徨和脆弱,旋即化為譏諷。

她似是在譏諷他,又似自嘲。

晏書珩定定看她。

阿姒深吸一口氣,她很快驅散了無濟于事的自怨自艾。

她走向晏書珩,像饑腸辘辘的魚,走入對她大張着的漁網。“長公子适才,是又想借十娘之名約我外出麽?”

似未曾料到她會如此直截了當,晏書珩,愣了一息。

“若是,阿姒可會應約?”

阿姒笑了,她褪下不谙世事的面紗,上挑的眉梢犀利而妩媚。

“我猜猜,若我上了你的馬車,你就要對我放餌了,對吧?”

晏書珩因她的突然流露的妩媚利刺而失神,心尖像被她眼角眉梢藏着的那枚金質魚鈎輕輕一勾。

他垂目凝着她,笑了。

“被你發現了。”

阿姒也笑了,這一刻她有了一種錯覺,他這個笑,不像從前逗弄孩子般居高臨下,而是棋逢對手般。

于是阿姒走近了。

她像個好奇的孩童,踮起腳湊近他:“是什麽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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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後,阿姒以與其他女郎有約為由,同陳氏衆人分道揚镳。

她讓車夫停在一處脂粉鋪子附近,一拐彎,上了晏氏的馬車。

馬車漫無目的地行着。

阿姒端坐着,茫然看向車內華麗的帷幔,心裏浮浮沉沉。

晏書珩将車窗掀開一條縫,光照了進來,車內瞬時亮堂不少。

跟前多了封信。

見她一臉嫌棄,晏書珩莞爾。

“放心,不是情箋。”

阿姒接過信,信有兩張,一張是胡語所寫,另一張當是謄抄轉譯後的。

寫的是另一個人的消息,雖與她有關,雖不是她眼下最迫切想知道的,但阿姒仍是一行行讀下來,面色微變。

“江回是北燕人?”

她随之想起一個猜測:“當初我們因山匪流落山間時,他可是來過?”

晏書珩默了默:“是。”

時隔已久,再回想她被少年抱在懷中的模樣,較之當初洶湧的占有欲,此刻他有了不同的感受。

無端覺得空落。

為何空落,他亦說不清。若真要深挖,勢必會挖出他不願觸及的往事。

阿姒看着信件,輕扯嘴角。

“我沒有猜錯的話,他刺殺前也不知道你們二人聲音相似。”

晏書珩心中微動。

他毫不吝啬地贊道:“阿姒雖所知不多,卻能迅速理出頭緒,一語中的,不愧是名士的孫女。”

阿姒喃喃道:“難怪……”

難怪每每提到他聲音時,江回總格外留意,他和晏書珩都很在意自己聲音是否“獨一無二”;難怪他稱許多事不便多說,待回到他故鄉後方能告知。

她以為自己救下江回是有利可圖,期間江回一無所知,誰料當初少年的靠近,何嘗不是主動咬鈎?

對于他們的恩怨,阿姒無心探究,也無心去評判對錯。

她只是,今日接二連三地感到挫敗。

阿姒将信遞還晏書珩。

耳畔傳來他如在天邊的溫潤話語:“我知道,因為救命之恩,你對江回,或多或少有些別樣的情愫。其實不僅是你,我也得感謝江回。”

阿姒眼睫輕輕扇動:“為何?”

晏書珩認真道:“若非他刺殺我,他不會遇到你,你會孤立無援,會被鄭五獻給權貴。我更不會和你重逢,因此我縱使嫉妒他,也不得不感激他。

“為他刺出的這一劍,更為他因聽到我聲音刺偏的那一下。”

阿姒聽慣了他的甜言蜜語,她偏過頭,把這話當作耳旁風。

晏書珩笑了笑。

笑得像嘆息般,散入空氣。

“世事如此玄妙,刺偏了半寸還是正中了要害;多看一眼、少看一眼;晚一天、早一天……這些細微之處交織,生出這世上最玄妙難得的東西。”

“什麽東西?”

阿姒忍不住問他。

晏書珩沒回答。

阿姒心裏隐約有了答案。

她忍不住轉過頭,于蒙昧光影中見到青年正定定看着她。

晏書珩深深凝着她,莞爾一笑,清越的聲音混在車外的喧嚣中,卻格外清晰篤定:“是緣分。”

阿姒倏然扭頭,不再看他。

他的目光未曾追來,但他的聲音卻像清泉般,滲入她耳際:“阿姒,你看,你我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江回劍尖的那半寸偏差,便是上天給予我的莫大恩賜,讓我得以繼續存活于世,也得以和你重逢。”

阿姒垂下眸,唇微動了動。

她壓下心上漣漪,腦子仍保留着清醒:“長公子要放的餌,竟只是江回的身份和這幾情話?可這些對眼下的我而言,便如名琴之于饑腸辘辘者。”

然盡管如此,看着那封從北燕傳回的密信,阿姒不由心動。

晏書珩連北燕的事都能查到。

那麽南周境內的事……

她在咬鈎與離去之間徘徊,咬了鈎,怕萬劫不複。若離去,則要繼續等待時機,可她眼下不想等。

她流落在外數月,對親情生出急切的渴求。然而曾尊敬親近的族叔和嬸母,血濃于水的兄弟姊妹,甚至一向最得她信任的表兄……都因這根刺的存在,讓阿姒無法對他們敞開心扉。

她是個執拗的人。

若無法證明這份親情是純粹的,縱使渴望,也不能放心傾注真心。

要不要借晏書珩之力?

該不該,以及……

能不能?

心亂如麻時,眼前暗下。

晏書珩身子傾近。

這長了神仙皮囊會讀心的狐妖,在溫柔蠱惑着她。

“阿姒,不妨試着再信我一次,給我彌補你的機會,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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