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靥娘自有記憶的這六百年來,從未如此狼狽過。

她召喚出月光蝶去追黑衣人,想要通過吸血來讀取他的記憶,卻忘記了自己與神官許下的誓言——再動吃別人的念頭就靈力全失,法術盡廢。

“幹正事也不行嗎?還有沒有天理了啊啊啊——!”

冰冷的河水吞噬了她的身體,從四面八方湧來,灌進她的口鼻,五髒六腑開始劇烈疼痛,靥娘徒勞掙紮着,意識漸漸模糊。

在生與死的邊緣,混沌的記憶慢慢變得清晰,就像重重迷霧被清風掀開一角,讓她窺見久遠的某個時間。

靥娘活了很久很久,世人總要尊稱她一聲靥娘子,但在很久很久的以前,好像曾經有那麽一個人,喜歡笑着揉揉她腦袋,稱呼她:小葉子。

“小葉子,你又跑去跟山魈打架了?看這一身傷,疼不疼?”

“這是我讓廚房依着荷花樣子捏的點心,入口酥甜,就叫荷花酥如何?”

“書院是莊重之所,非請勿入,就算是小葉子,也要經過先生允許才行。”

“我的小葉子自然是最厲害的,若我有天不在了,你要記得替我繼續守護這片土地,守護黎民蒼生。”

……

……

萬萬年的江河日月,山海星辰,一一在她眼前閃過,江河滾落,山川又起,日月追逐如梭,海水漲起又落下去,有個消瘦的身影立于山之巅,海之涯,雲之端。

倏忽間人影消失,滿天星辰轟然墜落。

天地間光明不在,她痛徹心扉地跪倒在地,遙望着無盡漆黑的夜空,眼淚簌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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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星辰消失了,從此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下一瞬,有溫熱的觸感自指尖傳來,繼而擁她入懷,熟悉的松香氣息擊碎了悲傷絕望的幻境。

耳畔一聲清唳,透過眼簾,她看到溫暖的亮光。

一只巨大的重明鳥将她托出水面,展翅騰空,五彩尾羽所經之處,劃過萬道光芒。

這光芒驅散了霧障,驅散了風雨,将玫城村照得恍如白晝,滔天巨浪歸于平靜,一彎黃河緩緩向東,方才喊打喊殺的村民愣在原地,一絲煞氣從額間散去,他們臉上扭曲的憤怒跟仇恨漸漸消失,化作了敬畏與悔恨。

重明鳥引吭清啼,聲如鳳鳴,目生雙瞳的眼睛一一掃過仰望着它的村民,忽而舒展雙翅,向着東方飛去。

光芒消失,夜空又重新出現,無邊夜色捧起一輪圓月,皎潔如鏡。

靥娘坐在重明鳥背上,或者說,她是坐在坐在重明鳥背上的丹景懷裏,他抱她抱得緊,恨不得把人嵌進身體裏去。

靥娘從未與人這般親近過,更何況兩人衣服還都濕噠噠貼在身上,對方的體溫源源不斷傳來,初秋衣衫本就單薄,此情此景,跟赤/裸相擁也差不了多少。

她擡着手僵着身子,試圖安撫落水後吓壞了的小道士。

“小道長你剛才看到沒?這鳥剛從水裏鑽出來那會兒嘩啦啦帶着水,跟個落湯雞一樣。”

重明鳥回頭就啄了她一口。

“哎喲,啄疼我了!”她誇張地喊了聲,果然小道士有了反應,将她更往懷裏抱了抱。

靥娘:……

她悄悄伸展下已經僵直的背,另起了話題:“方才可是吓死我了,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呢。”

“不會。”丹景略帶顫抖的聲音在她頭頂傳來,胸口起起伏伏,“我不會讓你死。”

感受到他的擔心與不安,靥娘終于妥協,一直僵着的手輕輕放下,拍了拍他的背。

“別怕別怕,我現在這不活得好好的?”

她暗自試探,發現自己的靈力又回來了,于是伸出食指,想要召喚清風将兩人衣裳吹幹。

重明鳥好像讀懂了她的心思,回頭噴出一團火氣,烘幹了兩人濕漉漉的衣服,鳥背上雲霧缭繞,靥娘頂着嘶嘶冒煙的頭發翻個白眼。

“重明神鳥,我真謝謝你啊!”

神官大人倒是被這一噴清醒了,悶聲笑起來:“我之前便說過神鳥跟你很像。”

尤其是在破壞氣氛這方面。

重明鳥飛了一會兒,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它尋了個無人處落下,長鳴一聲,又鑽回丹景懷裏。

靥娘一臉興奮地撲過去扒拉:“真的是我之前送你的木雕?快拿出來看看!”

丹景抓住她胡亂摸索的手,神情認真:“靥娘,我有話對你說。”

方才看到她墜河的那一瞬間,他便做好了同生共死的打算,如今劫後餘生,萬般心思,他絲毫不想再隐瞞。

天邊的魚肚白一點點漫上了紅霞,山際逐漸明亮,絢麗萬千的朝霞托着一輪金烏從東方冉冉升起。

漫天雲霞之下,清冷俊朗的道長斂起一身仙骨,本該不沾凡塵的如墨眉眼,定定望着眼前女子,說不盡的溫柔深情。

“我知道,在你我相識之前的千百年裏,一定有過很多跟我一樣想法,一樣心思的人,因為你是如此美好。”

“就算知道我注定與他們一樣,只是你漫長生命中的過客,我也只想與你在一起。”

靥娘燦若星辰的眸子仿佛因為他的話泛起一絲波瀾,歪着頭迷惑道:“在一起?”

“是啊,你不是親口說要吃了我?”丹景想了想,試着換成她能理解的話,“那就是在一起啊。”

他擡手将她額前幾縷亂發別到耳後,兀自紅了臉。

“靥娘,你之前吃過別人都無所謂,我也不需要破童子身。”

靥娘更迷惑了:“不需要?”

“……我不在乎那些過往,這輩子只想被你一個人吃。”

“可是可是——”

“沒有可是,你在書房裏跟傀儡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他修長食指點上她唇,“靥娘,我不在意,一點也不。”

靥娘徹底懵了,小道士好像誤會了什麽,又好像沒誤會,但什麽叫不需要破童子身?不破她怎麽吃?

迷惑不解間,有股馥郁濃烈的異香鑽入鼻腔,丹景抵住她嘴唇的手指方才被村民砍傷,此刻又有血流出來,本就很多天沒喝血的靥娘抵不住這誘惑,先是伸出舌尖舔了下,接着便将他整根手指含進了嘴裏。

清冽如青竹碎裂,甘醇似桃花新釀,時隔多年,小道長的血還是那般香醇可口,甘美絕倫。

“!!”丹景瞬間僵住,好半天才緩過神,紅着臉控制自己不去在意指尖細膩柔滑的感覺。

“靥娘?”

靥娘心滿意足,含着他的食指,綻開個明媚的笑:“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

原來如此,不破童子身也能吃到,還是小道長最聰明。

***

回去的時候不必刻意隐藏法力,腳程便快了許多,大毛驢滿月四蹄如飛,黃昏前便到了齊州城外。

靥娘喝飽了血,臉蛋紅撲撲的,心情也格外好,跟小道士一前一後騎在毛驢上。

“這次回去我便把玉淵仙君給的避水珠粘在腕上,再也不取下來了!”

“怪我,若不是扮演落魄夫妻,靥娘也不會摘下來。”

“不怪小道長,是我自己水性不好,主要是也沒想到村民們會反應這麽大。”

靥娘擺擺手,忽而又想到,“匡五呢?匡五逃出去沒有?”

“放心,他已經離開,回重明署複命去了。”丹景道。

“那便好那便好……唉,這些村民也是,明明之前還好好的,說翻臉便翻臉。”

靥娘随口抱怨兩句,靜默片刻,再擡眸時,眼神裏多了幾分迷茫與不确定。

“從今往後,玫城村沒有霧障保護,不會再有連年豐收,每年的黃河泛濫,幹旱或水災,都有可能讓他們一年勞作付諸東流……小道長,你說我們這樣做,是對的吧?”

丹景并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

“如果明知會是這樣的結局,靥娘還會去做嗎?”

“會!我不會放任他們再拿少女獻祭!”

“那不就好了?依賴妖力耕作收獲本就不是長久之計,更何況霧障有毒,人長期處在其中對身體也有損害,若我猜得沒錯,今年冬天玫城村的村民不會好過。”

“哼,他們害了十條人命,還砍傷你,該有此罰!”

靥娘摸摸小道士被自己包成棒槌的手,“小道長,你怨恨他們嗎?”

丹景搖頭,用棒槌手碰碰她臉:“我曾在重明署的藏書閣見過一本很古老的手劄,不知來源,上面記錄了一些日常随筆,很多就像是懵懂孩童與大人之間的對話,一問一答,煞是有趣。”

“其中有一段說到的,就跟今日我們所經之事頗為相似。”

他聲音幹淨好聽,似玉石輕叩,如冬雪初融,清冽中帶了別樣溫柔。

“天有九重,謂之九霄,地有九重,謂之九幽,人居其中,謂之紅塵,紅塵浩渺……”

“紅塵浩淼,人如蜉蝣。”靥娘喃喃接下去,“因敬天地而生畏,因畏而生恐,因恐而生無知,因無知而生愚昧。”

“靥娘知道?”丹景很驚訝。

靥娘揉揉額角,皺眉道:“不知道,自己從腦袋裏跑出來的,許是——以前聽過?”

就好像很久之前有個相似的聲音,用同樣溫柔的聲音講給她聽,告訴她不要怨恨,半神者,生來就肩負守護蒼生的責任。

“那手劄無名無姓,年代久遠,說不得真的與你記憶有關。”

見她皺眉,丹景用沒受傷那只手輕輕幫她揉着太陽穴,“想不出來便不要想了,待年後我回京述職,将手劄拿回來給你看。”

“好。”

靥娘輕輕應了聲,她也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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