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五更時分,城樓報曉鼓敲響第一聲。
天還黑着,重明司內除了幾個早起打掃的雜役,其餘房間尚未掌燈,靥娘帶着一身露水穿過鴉默雀靜的前院,來到神官住所。
卧房黑魆魆的,估計小道士還沒醒,也不知他睡覺蓋不蓋被子,好想再仔細瞧瞧那條尾巴。
她想着,蹑手蹑腳摸過去,扒着門縫往裏看。
“靥娘?”
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把她吓了一跳,腦袋砰一聲撞上了金貴且堅固的紫檀木門框。
“小道長早啊,今日起這麽早?”靥娘捂着頭讪笑,略顯心虛。
丹景應是剛練完晨功,神采奕奕,擡手幫她揉着額頭,笑道。
“我每日都起這麽早,倒是靥娘難得這個時辰過來,找我有事?”
靥娘将那張記錄了柴家案子的回執拍在他胸前,小聲嚷嚷。
“結案啦結案啦,我來換金葉子!”
她念念叨叨抱怨,腦門頂着他溫熱的手,踮起腳忽閃着大眼睛:“本以為只是個丢魂的小案子,沒想到後面還牽扯一堆,忙得我一夜都沒睡,小道長,這算不算加班啊?是不是得加錢?再加一片金葉子如何?”
“不、行。”
“小、氣!”
“一個普通捉妖師從年頭忙到年尾,所有報酬加起來也不夠一錠金子,你倒是說說我對你如何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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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景将她快撞到自己下巴的腦袋按回去,推開了卧房門。
“進來把衣服烘幹不要着涼,順便講講這一夜都忙了什麽?”
屋裏點了暖爐,熱乎乎的,還有股淡淡松香,神官大人将爐中暖意彙成一朵手掌大小的白雲,輕柔地繞着靥娘衣裙轉了兩圈,帶走了她身上更深露重的寒氣。
靥娘只覺周身又暖又幹爽,好奇地瞧着小白雲漸漸變成小烏雲,慢吞吞飄到窗臺花盆上方,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是我衣服上的水汽變成了雨!”她捂着嘴驚喜道,“這是什麽法術啊?我怎的從來沒見過?”
見她喜歡,丹景笑意更盛,衣袖揮過,一輪小小紅日躍然而出,在花盆上造出個雨過天晴,彩練當空的景。
靥娘高興壞了,跑到窗臺前跟個孩童似的小聲驚嘆着,彎起一雙星眸:“這也是重明署的法術嗎?好可愛!”
“是我自己閑來無事研究的。”
丹景神官閑來無事的時間不多,全都用來琢磨怎麽哄靥娘開心,在京城的時候尤甚,每日除了修習法術,便是想她,更想她。
他說得淡然,靥娘也就不疑有它,樂滋滋玩了一陣,等那小太陽跟彩虹都散了,便開始講昨夜的事。
“正氣書院開門招生,柴智寰是第一批學子,跟常去給單員外送飯的明珠娘子一見鐘情,倆人你侬我侬的,來喜一直心悅明珠娘子,這下子就恨上了柴智寰,趁着午睡時候偷了他的帽子來,召出鬼物附在上面想要害他,鬼物認物不認人,就跟着柴智寰回了家。”
“柴智寰可能是跟鬼物在一起的緣故,魂魄不穩,因為太過思念自己心儀之人,一不小心爽靈離體,人變得癡癡傻傻,然後柴氏夫婦就去我家找我——啊不,就來重明司報案了。”
靥娘險些說漏嘴,偷眼瞧瞧,發現神官大人并沒有察覺的樣子,遂放下心來将如何抓到鬼書生秦良,又如何找到柴智寰爽靈的事情從頭至尾講了一遍。
“柴智寰認出那請帖上的筆跡是來喜的,于是我們就趁夜去了正氣書院找來喜,我本來都準備好真言符了,誰知他這麽慫,秦良只是稍微顯出點臨死前的模樣,就把他吓壞了,一五一十招了不說,還尿了褲子!”
“嗯,尿褲子這段可以不用講。”丹景把她捏着鼻子的手拿下來,忍不住把窗戶開大些,又往香爐裏加了勺熏香。
這家夥說話還要帶表演,問題是演得這麽逼真,他都覺得屋子裏好像有味道了。
“鬼書生說他是來喜用陣法召喚來的,靥娘可問過來喜是何處學的陣法?”
“問過了,問得特別清楚。”靥娘說完就閉了嘴,仰着小臉,眼神亮亮地盯着他。
丹景一開始被她看得有點臉紅,羞澀的別開眼,思索片刻後忽然笑起來:“該不會又是新案子,又要來換金葉子吧?”
***
一縷陽光穿透晨霧,變成亮閃閃的金線灑下來,樹上秋葉似乎又黃了幾分,石橋下泉水悠悠,魚兒擺動着尾巴成群游過。
過了琵琶橋,在四時小館買好早飯,靥娘跟丹景一路賞着秋景,邊吃邊往山水溝去。
他們這番是要來尋個人,姓黃,人稱黃大仙。
山水溝在趵突泉南面,是一條長長的河溝,因着下雨時南山的水從這裏流下而得名,深秋時節,雨水減少,河溝裏的水比夏季少了大半,幾個婦人蹲在河邊石頭臺階上洗着衣服,皂角的香氣随秋風傳出去老遠。
“來喜說他先去賭坊找了董又發,董又發告訴他說自己的邪術是跟黃大仙學的,他便依樣尋了來,說黃大仙住在一個小破窩棚裏,收了錢之後便将如何招鬼的法陣教給了他。”
靥娘邊說邊咽下最後一口肉餅,召出水炁将手洗幹淨,指着前面不遠處一個小棚子。
“小道長你看,就在那裏。”
窩棚沒有窗,只門口一點光亮,昏黑的屋子裏空無一人,地上鋪蓋髒乎乎堆成一團,有幾處爛了口子,露出灰白破舊的棉絮。
窩棚正中有個八仙供桌,桌上供了個神龛,神龛上裝飾的大紅綢是這裏唯一的亮色,裏面沒有神像,香爐也是空的,像是被人搬走了。
靥娘目生雙瞳,将窩棚內各處一一掃過,只見淡淡妖炁萦繞其中,還有些不太美妙的味道。
“妖炁很淡,看來黃大仙好幾天沒回來了。”她吸吸鼻子,有點嫌棄,“果然是個黃鼠狼精,好大的味道。”
“難道說他提前知道我們要來找他,所以跑了?”
丹景摸摸神龛上的紅綢,入手細膩光滑,是上好的綢緞,與破爛的棉被比起來,顯然是用了心。
“不知黃鼠狼一族是供奉什麽神?”
“他們也是求神拜佛,信什麽就供奉什麽。”靥娘掃了一眼,“不過這個神龛黑氣沼沼的,肯定不是什麽好神就是了。”
窩棚裏查找半天一無所獲,兩人又問了鄰居跟河邊幾個洗衣婦人,确定黃大仙已經搬走了。
“搬走挺好的,這黃大仙不知啥來歷,整日臭烘烘的,現在冬天還好些,夏天的時候我們都從他門口繞着走。”
婦人随口抱怨道,又歪頭看看兩個人,一個天仙樣的小嬌娘,一個俊俏郎君,穿戴一看就是富貴人家,不由得疑惑。
“你們找黃大仙幹啥?不會是求子吧?”
丹景神官紅了耳朵,剛想張嘴解釋,靥娘搶在他前面點點頭:“是聽朋友介紹來的。”
婦人一看,幹脆把洗了一半的衣服扔回盆裏,站起來連連擺手道:“不成不成,求子還是去拜送子娘娘,千佛山的送子觀音廟就靈得很,還有鵲華山、佛慧山,都靈的嘞!”
“黃大仙不靈嗎?”
“這怎麽說呢?也不能說不靈,就是——”婦人啧一聲,搖搖頭,“嗐,不好說!”
“瞧你這人,說話說一半,把人家小夫妻都說懵了。”另一位洗衣服的矮個婦人大着嗓門,“黃大仙靈不靈我們也不知道,但他整日在屋裏搗鼓那些東西挺邪性的,還供了個不知什麽的神像,要我說求子還是從正道求,你若不怕遠,就跟你夫君倆人去泰山,在泰山奶奶那裏拴個娃娃回來,保管靈驗!”
“神像?”丹景突然插話,“這位夫人可是見過黃大仙供奉的神像?是何模樣?”
“喲,還是個文绉绉的小郎君。”
矮個婦人捂着嘴笑,“我沒見過,但街上有人見過,是——是老牛家那小子來着,對吧?”
“沒錯!”最開始的婦人道,“是夏天時候的事了,當時牛家住在黃大仙斜對過,他家小兒子一直看黃大仙不順眼,嫌窩棚味兒大熏得慌,結果有天晚上喝醉了,就借着酒勁兒想去鬧事,誰知一進窩棚就看到黃大仙正在那祭拜神像,神像沒有臉,連供奉的香火都是綠幽幽的,跟鬼火一樣,牛家小子當時就吓壞了,連滾帶爬跑回家,天不亮就開始發高燒。”
靥娘聽得入神,跟着一驚一乍:“後來呢?”
“後來牛家小子燒了好幾天,大夫來了也不頂用,街坊們商量着是不是請靥娘子過來給看看,誰知剛說完,牛家小子就好了!”
婦人說到這裏突然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大家就說這其中定是有什麽邪祟作怪,聽着靥娘子要來才吓跑了。”
“嗯嗯,靥娘子厲害啊。”靥娘沒繃住,得意到小梨渦都笑出來,“那牛家現在還住這兒嗎?”
“搬走了,入秋前就搬走了!估計害怕了吧?”
“這話說的,你就不害怕?”矮個婦人笑着打岔,“我都跟我們當家的商量是不是等過完冬天搬家呢,現在好了,黃大仙自己先搬走了。”
“小娘子啊,你聽大姐一句勸,求子這事兒急不得,你們小兩口還這般年輕,說不得很快娃娃就來了!”
靥娘受教:“嗯,我知道了,謝謝大姐。”
“小郎君也多加把勁,這種事啊求神不如求己。”
兩位婦人端起盆上了石階,還不忘回頭嘻嘻哈哈開玩笑。
“你們男人家勤快些就都有了,也省的這麽漂亮的小娘子四處求神拜佛!”
丹景:……
靥娘湊過來安慰:“別在意別在意,兩位大姐只是誤會了,再說小道長你多勤快啊,每日天不亮就起來練功,這要是将來成了親,還不得很快就兒孫滿堂?”
丹景:……
“說起來為什麽勤快就能有娃娃?是勤快幹活還是勤快練功啊?”
“咳,我們還是去找黃大仙吧,靥娘可還有其它認識的黃鼠狼?它們族系龐大,也許能打聽到什麽。”
“這個好說,齊州地界的黃鼠狼都歸五峰山望仙峰的黃儒黃老仙管,我帶你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