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彤霞已退,天色沉下來,荀允和一路馬不停蹄趕到青山寺山腳下,往上再無路,得棄馬步行,擡眸望去,林間樹枝搖曳如同暗夜的鬼魅,心裏也由着墜了石頭般,七上八下。

路上便在思索,若晴娘當真在此,他又該去何處尋她,偏生在這時,一個纖弱的少年跌跌撞撞從石階奔下來,借着微弱的天光看清山腳的人,揚聲急喚,

“是爹爹嗎?”

荀允和一愣,兒子不該在國子監嗎,怎麽來了這裏,荀允和敏銳意識到不對,擡步迎上去,沉聲道,“你怎麽在這?”

荀念樨勉強立住身,一面朝父親行禮一面回,“娘讓兒子來接您去法場。”

今日午後,荀念樨正在學堂午歇,忽然門房送來消息,說是他母親在青山寺病倒了,讓他來接,于是荀念樨慌慌忙忙往青山寺趕,還沒找到母親在哪,一嬷嬷過來告訴他,說是母親給嫡母章氏在東南法場做了場法事,母親身子不适不便主持,讓他下山來接父親。

嫡母的事外頭人不曉得,是以荀念樨深信不疑,便下了山來。

荀允和寒眸一眯,他剛疑惑去哪尋晴娘,便有人遣兒子過來指路,隐隐感覺有一張大網朝他撲來,荀允和卻沒有絲毫退意,只要晴娘和囡囡活着,什麽後果他都能接受,“帶路。”

越往上奔,前方的光團更亮了,模模糊糊看到人影在林間穿梭,在高臺歡唱,行至山門下,又迅速躍上大雄寶殿前方的寬臺,這才往東南方向的法場行去。

本該符火缭繞的法場黑漆漆的,靜若無人,周遭萦繞一股刺鼻的符油氣息,荀允和眉頭都不帶皺一下,從那間小門跨進去,繞過一片花叢,卻驚奇地發現裏面杵着一堆人。

為首的便是熙王府三公子裴沐珩,刑部尚書蕭禦,以及新任大理少卿劉越,荀允和既然猜到有人在設局對付他,對着裴沐珩一行的出現就沒有太意外。

方才裴沐珩一行至城門口時,撞上住持身邊的小沙尼來報案,只道有官宦夫人在寺院行兇,有人指路,他們更精準地尋到事發之地,從山間縱馬抄了近路來,故而比荀允和來得更快。

不過也就快了那麽幾十個彈指功夫。

裴沐珩朝荀允和無聲作了一揖,荀允和拱袖回了個禮,這時側面的往生閣廳內傳來一道嘶聲裂肺的哭聲。

“你到底要做什麽?你想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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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允和聽出這是葉氏的聲音,驀地回頭,與此同時,身後的荀念樨也被侍衛捂住了嘴。

只見法場後方矗立一座三層高的閣樓,暈黃的光芒透過紗窗從屋內灑落出來,兩道黑影投遞在窗牖上,一女子躬身立着似在責問,另一人跪在地上做苦苦哀求狀,正是葉氏。

荀夫人葉氏看到秀娘那張臉,登即便吓丢了魂,“你是何人?”

秀娘籠着袖立在燈下冷笑,“你問我是什麽人,我還要問你是何人呢,整整一日,你的人鬼鬼祟祟跟着我,後來又引我到法場,想将我推入火坑,你到底意欲何為?”

這話如同一道雷砸在荀夫人腦門,

難不成奶娘弄錯了人,瞧面前這女子與那章氏模樣像了個七八成,衣着也極為相似,八成事情黃了且漏了餡,荀夫人頓時心慌意亂,已是六神無主,

“我……我沒有……”她下意識否認。

秀娘冷笑,“既是沒有,那這上頭寫着荀羽二字,又是怎麽回事?”

荀夫人身子如遭雷擊,頓時僵如石蠟。

外頭立着的荀允和神色也是猛地一變,下意識便以為那說話的女子是晴娘,身影瞧着是極像的,可偏生嗓音不同。

晴娘說話柔柔弱弱,沒有這般中氣十足。

荀允和心裏頓生灰敗,看來不是晴娘,是有人在算計他,荀允和面色發青緊緊盯着荀夫人。

荀夫人聞言先是一陣恐懼,可很快又鎮定下來,既然這女子不是章晴娘,那麽事情就沒到最壞的地步,她慌忙拂去眼角的淚,懇求道,

“好妹妹,你些許是弄錯了,你把東西還我吧。”

這是承認紙鶴是她所寫。

立在隔壁暗室內的徐雲栖輕輕抿了抿唇,另一頭坐在主位上的青山寺住持則搖頭,無聲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秀娘大喇喇在荀夫人對面的圈椅坐下,手尖捏着那枚紙鶴,望着她生笑,

“是嗎?荀羽是何人?總不能是你在外頭的姘夫吧,莫非你與人偷情,被人發現想殺人滅口!”

荀夫人一陣惱羞成怒,“你胡說什麽!他是我丈夫。”

秀娘眨眼,“是嗎?可你女兒不是這麽說的。”

荀夫人心登時一緊,狐疑瞪着她,“你把我女兒送哪去了?”

秀娘笑,“放心,就在隔壁關着,我也告訴你,我這人走江湖的,手裏有幾分本事,你今日若不給我交待清楚,為什麽想殺我?我就将你們母女并那個老嬷嬷送去京兆府……”

荀夫人喉間竄上一口血腥,看來事情已敗露在這女子手中。

她本已是強弩之末,靠一口氣勉強撐着,這會兒已吓得魂飛魄散,撲在地上啜泣不止,

秀娘身子稍稍前傾,“不肯說是嗎,那我替你來說,我行走江湖,什麽把戲都見多了,瞧你這樣的,莫非是做了惡事,想殺人滅口?是不是我長得像你想殺的人,你們的人弄錯了?”

秀娘每一句話都精準地踩在荀夫人心尖,荀夫人情緒臨近崩潰,只将身子壓得更低,哭得越發厲害。

秀娘見狀拍了拍手,打算起身,“罷了,你不肯說,那我便喊人将你們送去官府……”

這時,裏屋很适時地傳來一道哭聲,“娘,娘……”旋即嘴很快被捂住,發出悶哼。

荀夫人聽出是女兒的嗓音,瞳孔頓時大震,眼看秀娘要起身,連忙撲過去抱住她的腿,“我說我說。”

秀娘悠哉一笑,重新坐下來,“你說,從頭說起。”

窗外的荀允和聽到這裏,幾乎已猜了大概。

回想那日在壽宴上見到的綠衫女子,以及葉氏在祠堂那番問話,可見葉氏也發現了那女子,以為晴娘活着,恐她奪了自己的地位,便在山上設局痛下殺手,荀允和一想到這個可能,眼底寒芒銳利,他從來不知那柔弱的葉氏竟是這般心狠手辣之人。

那麽問題來了,葉氏不曾見過晴娘,她怎麽知道晴娘的模樣?

荀允和此時只覺立在懸崖邊,往前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夫妻十幾載,他與葉氏真正相處的日子并不多,他好像從不知葉氏是怎樣的人,忍不住往前一步,這時大理寺少卿劉越擡手一攔,朝他輕輕搖頭,示意他別輕舉妄動。

來的路上,小沙尼已告訴劉越,人證物證俱全,被抓了個正着,請他們來接手。

在場諸人哪個不是在朝廷混跡多年的狐貍,深知今夜的事遠遠不是殺人未遂這麽簡單。

就在這時,裏面傳來荀夫人晃悠悠的嗓音,

“我交待了,你就會放我和女兒離開是嗎?”

秀娘聳聳肩,“我與你無冤無仇,只要你說明白始末,讓我确信你不是我的仇人,我便不追究今日之過。”

荀夫人腰身一軟,額點地,深深吸着氣,就這麽啜泣了許久,她咬了咬牙,複又擡起眼,哭道,

“我實話告訴你,你像極了一人,那人便是我丈夫的前妻!”

這話一落,裴沐珩和蕭禦等人均是面面相觑。

難不成那狀子上說的是真的?

他們紛紛看向荀允和,彼時荀允和壓根不知狀子一事,只眸色深沉盯着裏頭,等着葉氏的下文。

秀娘滿臉驚詫,“果然如此?這麽說,你害怕那前妻尋上你丈夫,故而想先下手為強。”

到了這個地步,人已落在對手手裏,荀夫人無路可退,含着淚點頭,

“那女子十惡不赦,意圖毀我丈夫前途,我不得已便如此……”

秀娘冷笑打斷她,“是嗎,你嬷嬷可不是這麽說的,你嬷嬷說你搶了人家丈夫!”

荀夫人被這話嗆得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臉上的血色已是褪得幹幹淨淨。

秀娘見她已在崩潰邊緣,一步一步逼近道,“你該不會相中了人家丈夫,使了什麽手段逼迫人家休妻娶你吧?”

“沒有!”荀夫人斷然否認,雙目已被淚水浸潤,癡癡望着秀娘,那張漂亮的臉蛋無限與章氏的模樣交織,不停地在眼前晃動,她已辨不清眼前這人到底是誰,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害你的……”

“我也沒有法子啊……”

秀娘只當她跟自己說話,笑了笑,“怎麽沒法子?瞧你這身裝扮,非富即貴,你還需要奪人夫嗎?”

“不不不……”淚水如潮淹沒了荀夫人的心智,她像是陷在一個巨大的泥潭裏,掙紮不出。

秀娘瞅着她眼神渙散,便知時機已到,将整張臉傾下來,輕聲誘她,

“那火呀鋪天蓋地的,若我被推下去,得多疼啊……我死了,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窗外的荀允和就在這時,身子往後一個踉跄,險些栽倒。

裴沐珩連忙上前摻了一把。

“不不不,”荀夫人只覺章氏那張臉在眼前無限放大,雙目被當年那場濃煙掩蓋,刺得她腦門發炸,意念崩潰,

“你別怪我,我認識他時,并不知道他有妻有女……”她嗓音抖得厲害。

那是一年杏花微雨,早春三月寒氣未退,被貶回鄉的父親葉老翰林在府門隔壁設教壇,廣招學徒,縣學裏不少學子紛紛拜訪,其中有一年輕男子,撐着一把破舊的油紙傘,一身單薄的茶白長衫,氣質清落灑脫,有出塵之貌。

他出口成章,驚才豔豔,一夜成名,不僅是她,便是那日躲在雕窗內偷窺的姑娘均看上了他。

其中便有縣老太爺的女兒,此女張揚跋扈,聲稱要定了荀羽。

別看她從京城裏來,因父親性子孤傲被同僚所不容,貶黜回鄉時,縣太爺奉命看着他,是以葉氏在縣老太爺的女兒跟前不敢擺架子,将那份喜歡偷偷藏在心底。

荀羽便是在那一日脫穎而出,被父親收為關門弟子。

葉氏面上不顯,心裏卻十分不服氣,只覺縣太爺女兒一身土匪氣,壓根配不上荀羽,私下總忍不住想引起他的注意,借着書冊去隔壁與荀羽讨教,甚至還寫了詩詞請他點評,除了最初兩次當面求教他回應過,後來無論她做什麽,他均置之不理,她氣得暗地裏罵他不知好歹。

荀羽不負衆望,次年便考了縣學第一,京城有榜下捉婿的習俗,縣城亦然,縣老太爺的女兒鬧着非他不嫁,此事弄得滿城風雨,她當時心酸不已,偷着哭了好幾場。

縣太爺也當衆放話要讓荀羽做他女婿。

風采斐然的男子,一襲白衫獨占鳌頭,卻是朗朗回絕,“在下已娶生女,且承諾此生只她一人,終身不納妾。”

他為了杜絕縣太爺的念頭,就在放榜當日,當着所有江陵名流的面扔下此話。

縣太爺果然奈何不了他。

縣太爺女兒耿耿于懷,對着荀羽簡直是到了癡魔的地步。

“有一個晚上,她來葉府尋我,聲稱她去過荀羽的老家,見了他的妻女,”

“不過是一個村姑,穿着一件碎花裙,上不了臺面,哪裏比得上荀羽郎豔獨絕,我逼那女子放棄荀羽,她還不肯,簡直是豈有此理!”

她始終記得那日,那眉目飛揚的少女義憤填膺。

那是她便想,一個村姑自然是配不上荀羽的。

眼看不久後荀羽便要去荊州府衙求學,縣老太爺的女兒坐不住了,趁着縣學歡送宴給荀羽下了藥,那荀羽也是個強悍的,硬生生從縣衙沖出來,回到學堂。

“所以,你就趁着他被下藥之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秀娘涼涼湊在荀夫人耳邊道。

荀夫人正要點頭,理智忽然回旋,猛地搖頭,“不不不……我不是的,我是不小心的……”

窗外的荀念樨瞪大了眼,壓根不信自己的母親就是這般傍上父親的,少年心性太正,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一口血噴出來跪了下去。

荀允和雙目無神看着透亮的往生閣,慢騰騰地将身上的官服給剝落,露出一身雪白的長衫,他跟個孤魂野鬼似的立在院中,久久沒有吭聲。

“不小心?”秀娘冷哼一聲,拎起她捂住臉的雙手,逼着她看着自己,“你看着我說實話,你真的是不小心的嗎?那縣太爺的女兒主動與你商議,可見你對她的計劃一清二楚,荀羽回的是隔壁學堂的書房,你一個大家閨秀,怎麽半夜偷偷爬人家的床!”

這是荀夫人這輩子罪惡的源頭,是她心底深處始終難以拔出的刺,

“不!”她尖叫一聲,揮開秀娘的手,捂着臉大哭,

“你以為我容易嗎?我自小沒有母親,父親膝下只有我一女,眼看父親病倒了,岌岌可危,他老人家一死,我怎麽辦?我總不能随随便便嫁個秀才吧?”

“那荀羽已是縣學第一,父親不止一次說過,以他的聰明才幹,他遲早位列臺閣,那可是閣老啊,”荀夫人深深捂着臉,痛哭流涕,

“我怎麽能眼睜睜看着這份榮華富貴落于他人手中?所以,我便找了幫父親尋書的借口去了學堂書房。”

那時的荀羽已幾乎失去理智,正在床榻翻來覆去,她假裝将燈盞吹滅,解了衣裳不知廉恥地朝他撲過去。

她永遠不會忘記,當時他的身子有多滾燙,她一湊過去,他便如同久旱逢甘霖撲了過來。

這輩子都沒有像那個晚上那般……快活。

快活又羞恥。

一口血從荀允和口中溢出,他眼前一黑,

“然後呢?”秀娘看着她滿臉嫌惡,木着臉問,“你該不會就這麽逼着人家休妻娶你吧?”

“不!”這次荀夫人語氣前所未有幹脆,她搖着頭,木讷地看着面前的虛空,腦海似乎回現了那日的光景,

自小深受儒家教養熏陶的男人,不能接受自己染指其他女人。

骨子裏的規矩有多深刻,那會兒就有多痛苦。

她永遠不會忘卻他醒來時的模樣,雙目空洞如同丢了魂的鬼,腳步灌鉛進了葉家大門,跪在她爹爹跟前認錯。

“我當着爹爹的面,逼他貶妻為妾娶我,他寧死不屈!”

“我爹也是個老學究,不能接受女兒婚前失身于人,當時便氣得嘔血,一病不起,我爹不願勉強他,當場下令,着人将我送離江陵,并與荀羽允諾,”

她始終記得爹爹撐在塌前,氣若游絲地道,“此事發生在學堂……我難辭其咎,昨夜也是我準許女兒去拿書,我只當你在縣衙未歸,如今想一想,此舉甚是不妥,羽兒,昨夜的事就當沒有發生,等過段時日,我将她遠嫁他處,你回家吧,收拾收拾去荊州,再也不要來江陵縣衙。”

荀夫人回憶到這裏氣得大哭,

“我沒想到,那是我與爹爹最後一次見面,等我和荀羽離開後,他就死了,他是被我活活氣死的,荀羽也因此懊悔不已,便主動替我爹爹辦了後事。”

“我直到在城外莊子上住了半月方知爹爹去世,當場昏厥,數日後我醒來時,奶娘告訴我,我懷孕了……”荀夫人說到這裏,拽着秀娘的袖子,淚眼婆娑,

“你能想象一個弱女子孤身在外懷着孩子的處境嗎?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想憑什麽啊,憑什麽荀羽妻女和睦,我卻在外備受煎熬。奶娘也不死心,她老人家勸我沉住氣,靜待時機。”

“我就這麽在莊子上住了兩年,孩子生下來皺巴巴的,很可憐,可她父親對她一無所知……”

這些事壓在她心裏太久,沉重地如同石頭讓她喘不過氣來,說出來人仿佛也舒坦了些。

秀娘見狀甩開她的手,“你是自作孽不可活,還怪得了旁人?你堂堂翰林之女,随意尋個郎君嫁了,必是體體面面,你卻非要搶別人的丈夫,此罪難恕。”秀娘罵完,又緩住語氣湊過來問,

“然後呢?”

“然後……”荀夫人頹然坐在地上,深吸一口氣,臉色發冷,“我熬了兩年,一次入城采買,無意中聽說秀水村發生了瘟疫,我想那秀水村可不就是荀羽的老家麽?”

“我只當他出了事,即便他對我不理不睬,可我心裏始終放不下他,”荀夫人咬着牙,“于是,我便去縣衙尋了縣太爺的女兒,可能是天公作美吧。”

荀夫人說到這裏,笑得十分詭異,始終記得那日縣太爺女兒眼底亮起的神采,

“葉姐姐,我告訴你,這簡直是天賜良機,想要瘟疫不蔓延,唯一的法子便是封村,荀羽不是在荊州州府讀書麽,此刻那稚兒弱母孤立無援,我打算趁此機會,一不做二不休,殺了她們,等那荀羽回來,只當是瘟疫封村,怪不到我頭上!”

荀允和聽到這裏,發出與荀夫人一般無二的詭笑。

他深知保護妻兒唯一的途徑,便是讓自己擁有更大的權力,于是他鉚足了勁,寒窗苦讀,只希望早一日能進去國子監參與科考,将妻兒帶離荊州。

可他斷沒料到,縣太爺竟然喪心病狂,為了遏制瘟疫,下令封山放火,留在縣衙的眼線立即将消息傳到荊州府,他先一步去州府,敲鼓狀告,州府衙門聞訊趕忙派人前往江陵縣,州府同意封村,卻不許放火。

可惜還是遲了,等他趕到時,漫山遍野的林木均成了炭,原本綠意盎然的村子被燒成一個黑窟窿,四處生靈塗炭,斷壁殘垣,不成模樣的屍體被傾盆暴雨沖刷,順着泥石流滑入村腳。

他冒雨挖了三天三夜,挖出一截被燒成黑炭的身子,以及套着銀镯的小胳膊。

他奔波府衙,救了隔壁兩個村,卻獨獨沒救下自家村落。

再往後的一段時日,他瘋了似的尋縣太爺的錯處,最後抓到兩處要害,一紙狀書告去州府,他在州府衙門敲了三天三夜的鼓,雙手鮮血淋漓,不吃不喝,拼着最後一口氣要替妻兒報仇,縣太爺盤踞荊州多年輕易撼動不了,怎麽辦,幸在這兩年防了一手,他查到有人與縣太爺不合,私下利用對方,将案子捅去京城。

不消半月,京城來人辦了縣太爺一家,秀水村三十條人命,雖有遏制瘟疫之嫌,這場血案依然觸目驚心,新來的按察使是個剛正不阿的性子,判了個絞刑,縣太爺妻女發配邊疆為奴。

妻女已死,那時的他已無生趣,更無科考的動力,打算踵跡而去,讓對方血債血償。

可能是老天爺不想絕了他吧,那縣太爺的妻女竟是死在了半路。

等他形銷骨立回到江陵,就瞧見葉氏牽着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兒立在城門口。

那一日大雪紛飛,單瘦的孩子抖抖索索挨在母親腳跟前,他便想起了盼着他回家的囡囡,心口絞痛不止。

葉氏跪在他腳跟前,不計名分,只求他給她一個容身之處,而那小女兒睜着葡萄般的雙目脆生生喚了一聲爹爹。

荀允和絕望地閉上眼。

過去愧于恩師,也愧于葉氏和孩子,他最終接納了她們母女,可如今才知道,原來葉氏自始至終參與了那個案子。

只聽見屋內的秀娘道,“那縣太爺燒村時,你在哪裏?”

荀夫人渾身一抖,避開她灼灼的目光。

“你難道眼睜睜看着她們娘倆葬身火海?”

“眼睜睜”三字,猛地劃開了記憶的閥門,荀夫人抱着雙臂冷得全身發顫,“我……我……我是沒有辦法的。”她哭得難以自抑,

“沒有辦法?”秀娘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難道老天逼着你殺人?”

“殺人”二字擊中了荀夫人心底最脆弱的神經,她整個人仿佛置身在一個黑色的旋渦,一個跳進去後怎麽都掙紮不出來的旋渦,對上秀娘炯似章氏的雙目,她精神徹底崩潰,

“縣太爺的女兒親自帶着人趕到秀水村,上百桶火油鋪滿了整個山坡,只消點火,一切都會被燒的幹幹淨淨,縣衙官兵先點了疫情最重的山溝,可惜半途,有官兵奔來說是府衙下了令,不許再縱火,荀家是唯二靠在最裏頭山凹裏的兩戶,離着火點有些遠,眼看計劃就要成功,我能怎麽辦?”

她歇斯底裏吼道,

“我趁人不備,不顧一切沖去他家門口,不假思索将火把扔下去,火啊,就竄了上來。”

聽到這麽一句,失魂落魄的荀允和再也抑制不住,猩紅的雙目淬着濃烈的恨,猛地往前一沖,一腳踢開大門,如迅雷掠進當即掐住了荀夫人的喉嚨,

“你個毒婦!”

他竟留了這殺妻兇手做了枕邊人,他簡直該死!仿若油鍋絞在心口,荀允和理智已被仇恨與懊悔淹沒。

他這一下力道用到極致,荀夫人喉嚨口被扼緊,她甚至來不及看明白是何人,那一瞬間被掐暈了過去,眼看人就要被荀允和掐死,兩名侍衛飛奔而進,一左一右擒住他的手腕,逼着他松開荀夫人。

緊接着大理少卿劉越躍進來,攔在他跟前勸道,“荀大人,您堂堂首輔,豈能因為這等惡婦髒了手!”

“來人,将她押下,帶回衙門審問!”

侍衛一面将荀夫人提出去,一面從後頸紮了一根針,荀夫人打了個哆嗦,脖子往上一仰,便清醒了過來。

眼前侍衛林立,火把如雲,一張張熟悉的面容被燈火照亮,或不屑,或冷諷,或嫌惡,只有那個人,雙目似兩個泛紅的血窟窿,遺世獨立般矗在臺階處,看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什麽髒污。

荀夫人看清荀允和的身影,所有僥幸在一瞬被欺滅,身子癱軟了下去。

這時,荀念樨跪着爬過來,痛苦地望着自己的母親,

“娘,您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荀念樨撲在她跟前大哭。

荀夫人喉嚨方才被掐了一把,依然發不出聲響來,只喃喃看着自己的孩子,“樨兒……”

荀允和直到三年後才肯接納她,因着雲靈是外室女,他始終不喜歡她,後來好不容易有了兒子,為了獲得他一丁點憐惜,她堅持給兒子取名念樨。

往生閣兩側的耳室門均被打開,荀雲靈,老嬷嬷并幾個心腹均被押了出來。

在諸人身後,是青山寺的住持明戒大師及幾名武僧,他對着裴沐珩等人行了一禮,

“阿彌陀佛,驚動三公子與諸位大人,老衲慚愧,今日傍晚,這位荀夫人私下指使人行兇,為對方提前勘破,”老住持往跪着的幾人指了指,“劉大人,人證物證俱全,接下來就交給您了。”

回衙審問?

這可不是徐雲栖的目的。

秀娘優哉游哉從臺階下來,往被堵了嘴巴的荀雲靈和荀念樨指了指,問劉越道,

“敢問劉大人,這位荀夫人手上有着人命,該如何判罪?她的兩個子女當作何安排?”

劉越精通大晉律法,稍一思忖便答,“葉氏先是殺人在先,今日行兇在後,又加了一條诓騙當朝首輔的罪名,數罪并罰,該判斬立決。”

“那她兩個孩子呢?”

劉越毫不猶豫道,“只要罪名成立,荀姑娘參與行兇,當收于掖庭內獄,拘禁終身,至于荀公子……”劉越目光垂下落在那哽咽痛苦的少年,不忍道,“受母罪連坐,當除去功名,貶為庶人,流放千裏。”

荀夫人聽到這個結局,雙目駭然變大,瘋狂地朝荀允和的方向嘶喊,

“荀允和!”

“孩子是無辜的,你救救他們啊!”

“荀允和,我跟了你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們是你的親生骨肉,你怎麽下得去手……”

可惜臺階上那個白衫男人,跟入定的老松似的,臉色白的幾乎透明,手中緊緊掐着那兩道符箓,沒有半分反應。

秀娘蹲了下來,很無辜地朝荀夫人嘆氣,“後悔嗎?當年一念之差害了人,落到如今身敗名裂的地步,你看看你的女兒,她才十七歲不到,本該是全京城最矚目的大小姐,如今卻要被關去掖庭,你知道那是個什麽地方嗎?”

“那裏聚着內廷犯罪的太監宮女,暗無天日,身上生了疽也無人問津!”

“還有你的兒子……您瞧他,多麽天真明亮的少年哪,他那麽鮮活那麽正氣,所有尊榮皆敗在你這樣的母親手中,大好的前途毀于一旦,我替他可惜呀,你身為人母,良心痛嗎?”

“啊……”荀夫人痛苦地尖叫一聲,目光猙獰如同厲鬼,始終沖着荀允和的方向嚎啕。

許許多多留宿的官宦從小門擠了進來,原本寬敞的丘坪聚滿了人,昔日奉承她的人,今日均居高臨下對着她指指點點滿臉嫌棄,

“這居然是葉老翰林的女兒,我看老人家就是被她活活氣死的。”

“葉家還有幾門遠親就在京城,方才聽說了這事,均羞得擡不起頭。”

“原來她的端莊大方均是裝出來的,害死原配上位,她才是那個最惡毒的外室呢!”

“沒錯,就是個外室!”

“她女兒也是個外室女!”

“我呸,過去我還曾跟這種人同席用膳,可惡心壞了!”

“自小沒有娘教養,怪不到做出這等肮髒之事,荀閣老必定是見葉家家風清正,信了她,誰又知道那心窩子髒得很。”

“最可憐的就屬荀大人的原配,可憐夫人與大小姐,死的真是慘!”

“被這樣一個枕邊人欺騙了十幾年,換我得親手殺了她才解恨。”

唾沫如潮水般翻湧而來,荀夫人渾身冰冷再也支撐不住,眼看丈夫無動于衷,她使出最後的力氣掙脫侍衛的手,猛地朝後方法壇沖去,離得最近的羽林衛被她撞得一晃,手中火把砸下來,符油一瞬被點燃,竄出一個火圈,葉氏就這麽沖入火圈裏。

“啊!”刺痛穿過肌膚,灼入她五髒六腑。

“小姐!”眼看火苗淹沒了她,老嬷嬷也跟着甩開武僧的手,往火壇撲去。

與其受牢獄之苦,還不如死在這裏。

荀念樨聽着母親痛苦的呻吟,磕頭在地縱聲大哭。

荀雲靈由武僧鉗住胳膊,拼命掙紮,幾度逼近火壇,卻被武僧給拽回來,力道一下沒控制住,荀雲靈被撞在臺階上,登時暈了過去。

火光明明亮亮落在徐雲栖漆黑的眼底,她獨自一人立在耳室外的暗處,看着火坑裏掙紮的主仆,面無表情。

胖妞,胖嬸,你們安息吧。

所有人靜默無聲,唯有葉氏和老嬷嬷痛苦的尖叫回蕩在夜空。葉氏似乎還不甘心,掙紮着往荀允和的方向喊,

“這麽多年,人人道我如何風光,夫妻之間如何恩愛,我每每聽來,心如刀割,甚至忍不住質問自己,當年是不是做錯了?”

“可只要看着你,看着你那張臉,再苦我也熬得下去,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徹徹底底就是一個笑話,荀允和,我恨你!”

“別說了…”老嬷嬷心疼的不得了,含淚去拉她,又一陣火苗竄上來,将二人徹底吞沒,銳利的尖叫在半空戛然而止,荀念樨眼睜睜的看着那道身影漸漸模糊,漸漸放棄掙紮,口中腥痰湧上來,當場昏厥。

蕭禦見狀嘆息兩聲,擺了擺手,示意侍衛将人犯都帶走,自焚的場面看得觸目驚心,女眷們哪敢久留,早早就退散了。

住持等人默默念了幾句“阿彌陀佛”。

秀娘見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氣,正待轉身,一道修長身影攔住她的去路。

荀允和猩紅的雙目沉沉盯着她,

“寫這張紙條的主人呢?”

他擡起雪白的紙箋,遞到她眼前。

秀娘看了一眼,抱臂一笑,“喲,荀大人,十五年前沒找,如今折騰作甚?你就當她們死了吧,今後橋歸橋路歸路,誰也礙不着誰,至于您呀,也別裝得這麽深情,您在京城為官多年,阖城無人知曉您有一個妻,把妾室當了妻認。”

“既然當年改名換姓,誓與過去斷個幹幹淨淨,如今又裝什麽深情好漢?”

“您都位居首輔了,您的妻子只剩一塊牌位,一份诰命都沒有,您怎麽好意思問這紙條是何人所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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