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深夜奉天殿,燈火通明。

刑部尚書蕭禦與大理寺少卿劉越将連夜突審的口供呈給皇帝。

皇帝翻了幾頁就擱下了。

早在兩刻鐘前,錦衣衛與東廠的人已将青山寺情形口述禀給皇帝,皇帝對荀允和一事已大致了解。

難以想象這種千年難遇的離奇事竟然會發生在荀允和身上。

荀允和一身白衫孑然跪在殿中,修長的脊梁微微曲躬,雙手扶地,手邊是疊好的一品仙鶴緋袍及玄黑的烏紗帽。

荀允和眉目低垂,神色寡淡,“陛下,臣無顏立足朝堂,還請陛下除去臣一切官職,按罪發落。”

皇帝眉心快皺成川字,他問立在荀允和身後的蕭禦和劉越,

“三法司怎麽說?”

劉越眼觀鼻鼻觀心,靜默不語。

蕭禦先一步拱手道,“回陛下,臣核對了所有供詞,确認荀大人無縱妾行兇之實,他亦是被人蒙在鼓裏,深受其害。”

不等蕭禦說完,荀允和木聲接話,

“陛下,臣有失察之罪。”

皇帝看向蕭禦,“荀卿真的有罪嗎?”

蕭禦回道,“禀陛下,依大晉律歷,若本人為受害者,可免去失察之責,所以,荀大人,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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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緩緩籲了一口氣,慢慢挪了挪壓在供詞上的玉鎮,陷入了兩難。

荀允和初次進京以一首《山陽賦》名動天下,這篇賦當夜便被錦衣衛遞到他手中,洋洋灑灑上千字,引經據典,妙語連珠,一氣呵成,起筆于山陽亭,落筆民政社稷,筆鋒犀利而不失溫和,皇帝十分有好感,由此記住了他的名,後來荀允和果然不出所望,次年考了個進士第一。

殿試當日,皇帝現場出題,他不卑不亢,對答如流,本是狀元之才,皇帝為了壓一壓他的風頭點為探花,是年入翰林院任編修,旁人在翰林編修至少得任兩年,荀允和沒有,當年江南出了大案,南京玄武湖魚鱗圖冊被人一把火燒了,此案非同小可,牽扯南京官吏地主豪強甚至商戶,無人敢接手,荀允和主動請纓,二十出頭的少年攜着尚方寶劍下江南,肆意熱血鬥豪強,用了三年時間重新丈量土地,修複圖冊,為戶部和朝廷捏住了江南賦稅的根本。

至此皇帝在他身上看到宰輔之才,悉心培養,兩京十三省,但凡有難啃的骨頭,他都交給荀允和,這才鑄就了一代年輕宰相。

滿朝皆知,皇帝對荀允和十分偏愛,簡在帝心是一個緣由,更重要的是荀允和身上有一股別于其他朝臣的特質,他這個人圓融而不圓滑,老道而不過狠辣,他克己複禮,甚有君子之風,無論何時何地,眼底總藏着一抹悲憫,他仿佛是為朝廷而生,為天下蒼生而生,沒有其他朝臣身上那股對權力地位的野心勃勃。

也就是說,皇帝将首輔之權交到他手上,不用擔心他會勾結朝臣皇子。

眼看行将朽木,皇帝甚至想,朝廷由荀允和坐鎮,二十年內無憂,他可以放心去,将來青史上他還能博個任人唯賢的清名。

偏生在這個節骨眼上,荀允和出事了。

他随意點的一女,偏生就成了荀允和的嫡女,皇帝覺得老天爺狠狠抽了他一記耳光,捏了捏那卷口供,兀自失笑。

他當然可以順水推舟除去荀允和內閣首輔一職,可問題在于,吏部賣官鬻爵,政風敗壞,清查吏治的新政剛剛啓程,這個時候換帥,新政必定胎死腹中,戶部由荀允和把控三年,鹽引換糧一事尚需落地,內閣剛剛大換血,不宜再生動蕩。

皇帝甚至在腦海将其餘幾名內閣輔臣過了一遍,施卓有威望有口才,政務能力遠不及荀允和,鄭閣老便是個和事佬,用于平衡各部,斡旋朝中争端,戶部尚書養病半年,尚在适應當中,至于兵部尚書,人是個實幹的,論威望和手段也不及荀允和。

這些年所有的偏愛,均成了此刻的掣肘。

皇帝頭疼地按了按眉心。

也僅僅是猶豫一瞬,皇帝果斷做出抉擇。

即便要換荀允和,也不是現在。

有這個把柄在手,想要拿捏荀允和也容易。

這麽一想,皇帝豁然開朗,起身負手踱步到他身側,“荀卿,你起來。”

荀允和慢慢折起膝蓋,垂眸立在皇帝跟前,雙目暗沉無神。

皇帝嘆道,“不是你的錯。”

荀允和眸色滲出幾分痛楚,“臣識人不明,抛棄妻女,罪不容恕。”

皇帝搖搖頭,“你是被人算計,并非本意所為,”眼看荀允和又要辯駁,皇帝蹙眉道,“朕說你沒錯,你就沒錯。”

荀允和難以想象這個時候皇帝還要堅持用他,他後退一步,合手一揖,“陛下,臣身為大晉官吏,天子門生,不能修身,不能齊家,何以治天下,陛下若放任臣繼續留在朝堂,天下百姓必以為陛下識人不明,懇求陛下發落微臣,勿要因為臣而沾污了聖譽。”

看得出來荀允和是鐵了心要離朝。

皇帝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己,反被他這話勾出了火氣,當即斥道,

“你的名聲大過朝廷,大過百姓?你的臉面比朕的江山還重要?你也是讀聖賢書的,當知大丈夫不拘小節的道理,滾回去,給朕當差。”

荀允和喉嚨啞住了,立着不動。

皇帝顯然不願朝局再生動蕩,不得已先留下他。

皇帝見他不再辯駁,那口氣順了下來,慢悠悠在他跟前踱了幾步,又扭頭問他,

“你當初改名進京,是因你岳丈要求?”

荀允和不避諱,“是,他恨臣招惹殺身之禍,怕牽連妻女。”

皇帝點點頭,複又打量荀允和幾眼,哪怕他年過四十,依然面容俊朗,風度翩翩,荀允和才貌雙全,進京時便名聲斐然,當時相中他的不知凡幾,人家岳丈驚弓之鳥,擔憂也無不道理,只是到底是狠心了些,拆散了他們一家三口。

“你岳丈人呢?”

荀允和在回程路上也招來銀杏問過,遂黯然回,“三年前失身跌落山崖。”

“哦……”皇帝應了一聲便不再多問,眼看荀允和大受打擊,已心神俱疲,他擺擺手,“你回去歇着吧,明日照常來上衙。”

荀允和也無話可說,躬身而退。

等他離開,皇帝揮退蕭禦,留下劉越問,

“珩兒呢?”

劉越輕輕望了一眼皇帝,“回陛下,郡王不放心郡王妃,先送她回府了,說是晚些時候再入宮給陛下請罪。”

皇帝正在把玩狼毫,聞言擡目看着他,“哦?請罪?”

劉越遂跪下來,與皇帝道,“陛下,今日之事從登聞鼓到青山寺一案,均是郡王妃暗中操縱,意在報仇雪恨。”

劉越很清楚,這些話等着錦衣衛和東廠的人送到皇帝耳郭,不如由他來說,如此他劃清與裴沐珩的界限,安然潛伏在朝堂,亦能向皇帝表忠心。

皇帝聽了這話,果然微微一震,“所以,荀卿這是被自己女兒算計了?”

劉越面露冷色,“陛下,臣以為郡王妃有欺君罔上之罪。”

他話未說完,身側的劉希文對着他喝了一句,“放肆,郡王妃是皇室宗親,你只是一介微臣,豈可惡意中傷郡王妃。”

皇帝顯然是默許了劉希文的話,神色淡淡道,“此事爛在肚子裏,不可對外言說。”

恰在這時,門口內侍禀道,

“陛下,昭明郡王求見。”

這是裴沐珩來了。

一個敢敲登聞鼓,親手料理自己父親的女子,哪裏需要裴沐珩相送,裴沐珩無非是故意避開荀允和,以防牽連對方。

皇帝看的明白,吩咐劉越退下,召裴沐珩進來。

裴沐珩進殿後,果然第一時間跪下磕頭,

“孫兒替媳婦徐氏給陛下請罪,還請陛下憐她孤苦,莫要計較她莽撞之舉,一切罪責由孫兒替她承擔。”

皇帝心情複雜地看着他,手指輕輕叩着桌案問,

“敲登聞鼓的是誰?”

子不言父之過,徐雲栖狀告當朝首輔,對朝局頗有影響,皇帝心生不喜。

裴沐珩慢騰騰看了他一眼,回道,“是岳母章氏身邊的嬷嬷,替主鳴冤。”

那皇帝無話可說。

為什麽到現在鳴冤,原因也很簡單,前不久荀允和舉辦壽宴,大約是不小心被章氏看出了端倪,心中憤懑這才遣人擊鼓鳴冤,恰恰那荀夫人也認出章氏,兩廂各自行動,手段高下立判,人品如何也一目了然。

“這葉老翰林怎麽養出這樣的女兒!”皇帝面露嫌惡,又吩咐劉希文,“去告訴蕭禦,葉家諸人一并問罪。”葉氏這是将父親身後名和葉家聲譽敗了個幹淨。

“此事,你事先知情嗎?”皇帝悠悠往裴沐珩心口插了一刀。

裴沐珩露出苦笑,“孫兒不知。”

皇帝倒也沒懷疑他,以裴沐珩之心性,不會弄得人盡皆知,讓荀允和下不了臺。

這麽一想,皇帝看着孫兒不免帶了幾分同情,

“你媳婦要整治她父親,事先沒與你通氣?”

裴沐珩筆直地跪着,不想回他這話。

皇帝難得見孫兒吃癟,郁悶一日的心情一掃而空,起身撫了撫他的肩,大笑離去。

*

皇帝沒能撤了荀允和的首輔之職,在裴沐珩預料之外,既然皇帝保全了荀允和,那麽熙王府便得做出反應了,這些年皇帝雖然不太待見熙王,卻允了熙王巡兵之權,每年熙王奉旨去各地巡視,安撫軍心,查檢軍政。

眼下秦王暗中與十二王較勁,裴沐珩不想因荀允和而被冒然推上風尖浪口,唯一的法子,便是以退為進明哲保身,是以裴沐珩回去便勸熙王上繳那塊巡兵的令牌。

熙王也照做,此是後話。

荀允和這廂回了府後,清瘦的身子陷在躺椅上便再也起不來。

老仆捧了茶他不喝,煮了粥也不進一口,無聲無息躺在那裏,如同死人一般。

老仆伺候他多年,見他如此,跪在跟前泣不成聲,

“老爺,您心裏難受,老奴感同身受,如今大小姐不肯認您,夫人也嫁為人婦,您心裏嘔得慌,老奴都明白的,可比起她們娘倆活着,什麽事都不算事對不對?您如今有這樣的身份地位,想要什麽唾手可得,可別這般苦了自個兒。”

荀允和聽了這話,眼眶一痛,側了側臉。

老奴見他聽了進去,揩了揩淚,繼續望着他道,

“這十幾年來,總有人妒忌您為陛下看重,殊不知您生死不懼,什麽擔子都往肩上扛,替朝廷立了汗馬功勞,別人都說您風光,只有老奴明白,您沒了夫人和大小姐,心裏那股精氣神沒了,便沒日沒夜撲在朝廷……”

“現在好了,大小姐就在隔壁,往後日子長着,總有父女團聚的一日。”

荀允和大約是被他說動,稍稍直起了身。

老仆趕忙遞上去一碗參湯,荀允和飲盡,問起荀念樨在獄中的事。

老仆又哭了,“少爺遣人帶話給您,說他願意為母贖罪,請您不要擔心他。”

“老奴已打點了衣裳銀兩給他,他在牢裏不會受罪的,再過一段時日等案子欽定,老奴再安排人沿路護送他出京。”

荀允和閉了閉眼,終究是什麽都沒說。

*

比起荀府空空蕩蕩寂如無人,隔壁熙王府可就熱鬧了。

熙王妃的藥油用完了,三日沒推筋,頭風又若隐若現,郝嬷嬷夜裏正犯愁,心想着明日怕是又得厚着臉皮去尋徐雲栖要油,這會兒一婆子神神秘秘繞了進來,

“王妃出事了!”

熙王妃最不喜人賣關子,倚在塌上冷着臉問,“有什麽話快說。”

郝嬷嬷也連忙問,“可是五小姐他們回來了?”

“正是呢,”婆子滿臉津津樂道,

“五小姐剛回府,正在垂花門遇見二少奶奶說起了青山寺的事,老奴聽了一嘴,原來今日青山寺出大新聞了……”

旋即便撿着重要的說給熙王妃聽。

熙王妃一聽那荀夫人原來只是個外室,這些年靠着殺了原配妻子上位,簡直吓蒙了。

她此生最厭惡那等自輕自賤的女子,回想自己過去曾與荀夫人姐妹相稱,忍不住将剛吃不久的晚膳給嘔出來了,

“那雲靈……不,那荀雲靈呢?她又是怎麽回事?”

“還能怎麽回事?跟着她娘一丘之貉呗,聽說人如今被關在大理寺的牢獄,沒多久便進入掖庭服罪。”

熙王妃臉色很不好看,過去她沒少摟着荀雲靈喊心肝,如今一想,心裏跟吃了蒼蠅般惡心。

郝嬷嬷連忙勸她,“王妃切莫動怒,這點事不值當您生氣,甭說您,便是那荀大人不也被那枕邊人給蒙騙了嘛,話說那葉氏性子和善溫婉,又是出身名門,這些年在京城名聲甚好,誰能料到她背地裏這樣壞呢。”

熙王妃喝了兩口茶,安撫了下郁悶的心。

緊接着那婆子又道,“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王妃可知那荀府真正的嫡出大小姐是誰?”

郝嬷嬷和熙王妃均被她勾起了好奇心。

“是誰,快說!”

婆子咽了一口唾沫,“是咱們三少奶奶呀!”

這話一落,熙王妃腦門如同被人狠狠一擊,手中茶盞失聲而落。

“王妃,王妃!”

有人将她攙起,有人幫着将潑灑的水漬拍下,一頓手忙腳亂。

裴沐珊進來時,便見自己母親呆如木雞坐在那裏,任由仆人服侍着換衣裳。

她幸災樂禍踱步過去,故意将臉蛋湊去熙王妃跟前,

“恭喜娘,賀喜娘,您終于如願以償與荀閣老做親家了!”

熙王妃沒好氣地剜了她一眼。

裴沐珊吐了吐舌,大喇喇坐到過去熙王的位置,頗有一種替嫂嫂揚眉吐氣的感覺,然後她開始清嗓子賣力表演,

先是繪聲繪色将徐雲栖所為告訴熙王妃,到最後側眸看着母親,

“娘您知道嗎?嫂嫂可厲害了,那荀閣老痛苦萬分恨不得當場就認了她這個女兒。”

“你猜嫂嫂怎麽着?嘿,閣老有什麽了不起,她才不稀罕呢,她還就樂意做個小門小戶之女,高高興興行醫濟世。”

熙王妃哪能不知女兒這是在陰陽怪氣擠兌自己,她面無表情斥了一句,

“行了,累了一日,你去歇着吧。”

裴沐珊嘿嘿一笑,臨走時還不忘問了一句,

“娘,這樣的媳婦,還和離麽?”

熙王妃氣得拿着引枕扔了她一臉。

*

徐雲栖這一夜睡得沉,夢裏總聽見外祖父在雲霧裏喚她,徐雲栖問他你到底是誰,你姓甚名誰,他偏又不說話了,徐雲栖驚醒時,渾身冒着冷汗。

身側遞過來一方帕子,有人溫聲問道,“做噩夢了?”

徐雲栖側過眸對上他溫煦的雙眸,一下子呆住了。

“三爺,你不去上朝嗎?”

過去裴沐珩早出晚歸,徐雲栖從來沒有哪日醒來時看到他躺在身邊。

裴沐珩見她額尖冒出豆大的汗珠,親自替她擦拭,“我今日告假了。”

徐雲栖愣了一會兒也漸漸緩過來。

她昨日弄出那麽大動靜,對他一定造成不小影響。

“我這是連累了你?”

裴沐珩心情頗有些複雜,雖說此事并未大肆聲張,可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已經知曉,他成了荀允和的女婿,朝局猝不及防發生變化。

對于志在奪嫡的熙王府來說,有當朝首輔做奧援,便不只是如虎添翼這麽簡單。

妻子用“連累”二字,裴沐珩都不知怎麽答她,

他擡手撫了撫她眉心的褶皺,

“陛下并沒有斥責荀大人,依舊保留他首輔之位。”

徐雲栖頗有些意外,不過也與她無關就是了,她哦了一聲不再多問。

夫妻倆一前一後進了浴室梳洗,剛出來,陳嬷嬷慌忙進來告訴她,

“方才徐府遣了人來,說是岳家太太病下了。”

徐雲栖臉色一變,匆匆用了早膳,帶着銀杏立即登車前往徐府。

章氏是被氣病的,昨夜回來人就很不好,想起那胖嬸與她情誼甚篤,胖妞也活潑可愛,就這麽被丢了命,她恨不得将那葉氏千刀萬剮,自然而然便将怒火牽到荀允和身上,怒意剛起,想起他被人蒙騙多年,可恨又可憐,章氏那股子火又莫名消散了,他果真還活着,果真成了人上人的首輔,章氏凄厲地笑了一陣,種種情緒絞在心口,最後五內空空,只剩下一抹惘然。

徐雲栖給她把了脈,開了個安神養心的方子,“昨夜的事都告訴徐伯伯了?”

章氏躺在塌上,閉着眼搖頭,“沒有,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

城中諸人都以為荀允和那對妻女已死,只有少數人知曉實情,以徐科在朝中的資歷還接觸不到上層秘密,不過也晚不了多久,最多幾日真相便到他耳邊。

徐雲栖鄭重道,“我勸您主動告訴他,也比事後他來質問的好,您主動告之,他便知您一片心都在這個家,信任他守護他,外界再多的謠言自然撼不動你們夫妻。”

章氏眼神輕顫着,“你說的有理,他去通州督渠去了,等回來我就告訴他。”

徐雲栖之所以事先沒與章氏通氣,一來怕她沉不住氣露了餡,二來,也是想讓她親眼看看荀允和的真面目。

但她終究低估了這樁事對母親震撼。

雖說她與章氏是親生母女,性情卻大為不同。

“母親,人要往前看。”她只能這樣勸道。

章氏深吸一口氣,慢慢撐着身坐起來一些,靠着引枕露出虛弱的笑,

“你放心,我知道輕重。”

章氏晦澀地笑了笑,“看來還是你外祖父有眼光,他老人家總說我性子軟,适合找個老實人過踏實日子,最開始便不同意這門親。”

徐雲栖很無奈道,“他當初也不同意您跟徐伯伯,您不也沒聽麽?”

章氏微有哽塞,那個時候她跌落山崖,徐科對着她又是背又是抱的,方能把她從泥濘裏救出來,以世俗之見,她與徐科已有了肌膚之親,可因着當時被荀羽弄得心灰意冷,她哪裏肯嫁人,那徐科對她一見鐘情,觀她有旺夫之相,跪下來求親。

彼時秀水村的瘟疫案驚動了上官,縣城來了不少錦衣衛,父親态度十分堅決,連夜帶着她們母女往南去,徐科死纏爛打,一路尾随。

也不知中途出了什麽事,父親消失了一陣,将她和囡囡托付給徐科,徐科帶着她們回了洪湖老家,徐家原來是個商戶,在當地十分富有,徐科許諾帶着她過安穩日子,起先徐家是接納囡囡的,可囡囡日也哭,夜也哭,非鬧着要爹爹,她不得法,等再次見到父親時,就把囡囡交給了他。

如今想來,過往的一切仿若浮生一場大夢,她昨夜聽到荀羽的嗓音時,怔愣了好久好久,終究是物是人非。

“我想你外祖父了,下午你陪我去給他上一炷香吧。”

章氏在附近的白安寺給章老爺子捐了塊往生牌,她時常去祭拜。

徐雲栖始終不信外祖父就這麽死了,故而一直不肯去,但今日她罕見答應了章氏。

陪着母親在徐府用了午膳,休息了不到兩刻鐘,便啓程前往白安寺。

路上小女兒徐若與小兒子徐京也騎馬随行,徐若性子調皮,時不時要擠兌哥哥幾句,徐京卻好脾氣地照單全收。

快到白安寺時,徐雲栖瞧見附近有個藥鋪,她恰巧府上缺了幾味藥,便提前下車,

“母親帶着弟弟妹妹先去,我稍後便來。”

章氏由她,

不一會,馬車抵達白安寺山門外,白安寺并不大,卻因處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中,每日也有不少人來上香,章氏身子弱,徐京主動攙上母親,那一頭徐若已蹦蹦跳跳跨進上門,打頭陣去了。

一輛低調的馬車停在不遠處,簾幕掀開,露出荀允和消瘦的面容,

遠處的婦人梳着一百合髻,穿着一件湖藍的缂絲薄褙,背影纖弱秀美,她偶爾側眸與兒子說上一句話,熟悉的眉眼一晃而過,荀允和的心猛地一陣抽搐,雙目刺痛般泛紅。

就在這時,眼前光線一暗,一道身影攔了過來。

荀允和再擡眼,便與徐雲栖視線對了個正着。

荀允和愣了一下,迫不及待掀簾而下,他踉跄兩步來到徐雲栖跟前。

彼時午時剛過,陽光熾熱,馬車停在白安寺側面一顆大槐樹下。

荀允和小心翼翼望着女兒,眼底的柔色快要溢出來,想開口喚她的名,徐雲栖已轉過身。

荀允和順着她視線望過去,二人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遠處章氏的側影。

章氏母子駐足在牌匾下,正含笑與知客僧交談,她整個面容已清晰地展露在荀允和眼前。

她笑起來依然清麗溫柔,頗有幾分不谙世事的純真。

十五年了,韶華易逝,故人眉目依舊。

荀允和啞着喉嚨問,“那少年是何人?”

徐雲栖回過眸來看着他回,

“是我弟弟。”

瞧那少年身量與念樨不相上下,荀允和眸眼眯起,“多大了?”

徐雲栖這回嗓音遲疑了幾分,卻還是沒有避諱,“今年十四歲。”

荀允和聞言臉色就變了,眼風立即掃回來,目光帶着實質般的壓迫,

“十四歲?”

他不敢相信。

午陽透過頭頂稀疏的樹葉灑下來,落在他忽明忽暗的面頰,他瞳仁布滿血絲,視線一分一毫不離徐雲栖。

秀水村出事時,雲栖不過四歲,如那少年也有十四歲,意味着晴娘沒多久就改嫁了徐科,并在一年後誕下兒子。

荀允和心裏極為難受,下意識便有些責怪晴娘,卻又明白他沒有資格。

他們都對不起囡囡。

徐雲栖面無表情看着他,沉默片刻道,“都過去了,您不要揪着不放,您也沒資格揪着不放,回去吧,不要再打攪她。”

荀允和一個字都聽不進去,面龐繃着如同随時能裂開的帛,一字一句問,“那時,你在哪裏?”

徐雲栖無奈地看着他,沒有作答。

荀允和聯系她這一身卓絕的醫術已然猜到了,

他嗓音都在發顫,“她把你丢在鄉下?這些年是老爺子将你養大的?”

仿佛有刀一下下割在他心口,将他的肉剝下來扔在油鍋……

那時的囡囡跟外祖父沒見過幾面,壓根就不熟悉,他難以想象,那麽小的孩子,無父無母,孤零零跟着個年邁的老人是什麽情形。

她性子那麽烈,那麽躁,章老爺子脾性大,又怎麽可能會耐心哄她。

他甚至還不曾教會她漱牙……

她每頓飯都是要人哄的……

她是怎麽熬過來的……

懊悔的痛跟箭簇一般插在他心口,他疼得近乎窒息。

他明白了,面前這個無欲無求,貞靜柔和的少女,這個尋不到往昔一絲痕跡的少女,已然給了他答案。

荀允和劇烈地喘着氣,通紅的雙目被血色浸染,

“囡囡……”

“囡囡,你再給爹爹一次機會……”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靜止,周遭空無一人,唯有細碎的光芒在她面容交織輝映,卻始終掀不起她眼底半絲漣漪。

徐雲栖淡漠道,“一塊帕子,落入泥溝,沾了污穢,即便洗白了,您還會再用嗎?”

一如初見那日,她嗓音帶着溫軟的腔調,能讓人聯想到江南的煙雨,

這場蓄勢十五年的煙雨,一股腦全澆在荀允和的心頭,他痛苦地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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