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6天】找到了,哥哥

第42章 【26天】找到了,哥哥。

舅舅一大早就去了社區的文藝團,我說想出門轉轉,他讓我牽上了最穩重的大狗,那只毛茸茸的、鼻子嘴唇都是可愛的粉色的土松犬。

“它叫黃豆,有十歲了,是渡舟上大學那一年撿的,好多路都認識。”舅舅說。

“啊,”我拉住牽引繩,恍然大悟,重複了一遍,“黃豆。”

“這是渡舟取的名兒,可喜歡它了,你們一塊兒玩吧,”舅舅摸摸土松的腦袋,似乎把重任交到了它的肩上,“晚飯之前要回來,今天麗姐炸酥肉,回來吃熱乎的。”

我應了聲,牽着黃豆往外走。它好像真的明白自己的責任,每走一截路就回過頭來看我,确定我跟在它身後,緩緩搖擺的身體沉穩又莊重。

既然黃豆已經和他們一起生活了十年,那麽也應該熟悉他們曾經的家。

我借了電動車,一直騎到了隔壁鎮上。陳舊的街道,空中拉長的電線,街邊低矮的房屋,是林渡舟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黃豆認出了位置,牽我一路往前走。他們過去住的那套舊房子還沒拆遷,徐冉冉說,林渡舟的父親就在家裏過世,那個和藹的、熱心的,會和小孩子們打成一片的男人,在某一天溘然長逝。

我想起林渡舟跟我描述過的畫面,他從小縫裏看見卧室裏,父親蹲在床前給母親塗藥,陽光映照在房間裏,一片暖融融。

殘破的房屋已經被擱置了好些年,附近沒有住戶,像一片廢棄的廠房。

黃豆悶頭向前,這回倒是嫌棄我走得太慢似的,也不回頭看我了,只顧着一個勁兒地往前沖。滿牆猖狂的爬山虎垂在空洞的門框上招搖,我跟着黃豆踏進狹窄的樓道,濃重的塵灰氣撲面而來,我被嗆了一口,踩上樓梯,覆蓋着黃豆在灰塵上留下的梅花。

陽光從破敗的牆體縫隙鑽進來,一束又一束光線仿佛舞臺上的鎂光燈。

黃豆拉着我悶頭上樓,我走得膝蓋生疼,好不容事看它停了下來,俯身揉自己的腿,擡頭,眼前是一扇半敞的門。

裏面的日光亮堂堂,我撥開粘連的蛛網,看見裏面蒙塵的舊家具——發黴的牆壁,歪斜的茶幾,空空如也的花盆。

黃豆在裏面東看看西聞聞,我打量着已經破敗不堪的房屋,轉頭看見飯桌上擺滿了飯菜,舅舅端上了雞湯,冒着騰騰的熱氣,飄出的味道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樣,一個和藹的女人挽着低低的發髻,從門口走了進來,手裏提着大瓶的鮮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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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林渡舟走了進來,他是少年的模樣,額前的頭發溫順垂下,穿着素淨的白T恤,個子已經比女人高出一個頭,跟在她的身後進了屋,兩只手都提着菜,背上還背着書包。

舅舅興高采烈,笑容從臉上溢出來,欣喜地說道:“拿到了嗎?”

林渡舟羞澀地一點頭,女人笑着拍拍舅舅的肩膀,說道:“拿到了,回來的路上我還帶小舟去買了涼菜,上次你不是說想吃烤鴨?小舟還記着呢,拿自己剛掙的補課費買了半只回來。”

舅舅把林渡舟按在座位上,捏捏他的肩膀,“他這麽小,剛掙一點錢,讓他花什麽?姐姐也不知道勸勸他。再說了,今天是小舟的好日子,惦記我幹什麽。”

那是林渡舟的媽媽,她從廚房裏捧出碗來,林渡舟連忙起身,默默把涼菜裝進碗裏。

“這孩子閑不了一會兒,我說他上午給人家補完課該累了,他非陪我上街去,”媽媽拉住他肩上的背帶,“進了屋還不把書包放下,待會兒更累了。”

林渡舟擡眸,輕笑了一下,把書包放下來。舅舅迫不及待地拉開拉鏈,喜不自勝,“給我看看,快給我看看。”

林渡舟從書包裏拿出了收件,放到桌上,兩根修長的手指壓在上頭,往另一邊推了些,“媽拆吧。”

媽媽摸了摸他的腦袋,欣慰一笑,将收件拆開來,是錄取通知書。

鮮豔的紅色在暖黃的房屋裏格外打眼,林渡舟的目光落在媽媽的臉上,沒看自己也翹首以盼的通知書。

兩個長輩把通知書來來回回看了好久,林渡舟無奈笑道:“媽媽,舅舅,吃飯吧,雞湯要涼了。”

舅舅在他身邊坐下來,“小舟,你別怪舅舅沒見過世面,咱們街區裏頭,考上這麽好的大學的,你确實是頭一個,我和姐姐都為你高興。這些日子你辛苦了,明天我上街去,給你挑一把最好的琴。”

“又浪費那錢做什麽,小舟自己知道掙的呀,”媽媽制止他,“他現在那把琴已經夠好的了,賣了換錢都夠咱們吃上幾個月的,你就慣着他吧。”

“這不是沒慣壞嘛,小舟又不是那等嬌慣的孩子,他那把琴拉了三年了,早就舊了,”舅舅接過林渡舟盛好的雞湯,“小舟,我和你媽媽商量了,你去讀大學之後,争取好好學習,以後能遷個戶,我們給你湊個小公寓的首付還是沒問題的,你就在大城市安個家。”

林渡舟溫聲道:“不用你們這樣辛苦,我會自己努力的。”

我走到桌邊,俯下身來,看見少年生氣勃勃的眉眼,那時候看起來比現在稚嫩得多,雖然同樣沉靜,但充滿朝氣。

他說:“我才想着要去別的地方選個大點兒的房子,這裏的街區老舊了,交通和醫療都不是特別方便,你們不要總想着我。”

我看着他說話時認真的神情,好像自己也沒有抑制住上揚的嘴角,凝視着他的每一寸臉頰,心想:過幾年,你會在大城市的高檔小區裏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你會有車,有體面且喜歡的工作。除了物質上的,你還有許多喜歡你的觀衆,你會遇見全心全意愛着你的我。

小少年,你就再等一等,馬上就要到來金光燦燦的黎明。

一雙手拿起了鮮奶,一絲不茍地倒進杯子裏。鮮奶變淡,淡成透明的茶水,茶水越倒越滿,直到直接溢出來。

然後傳出了林渡舟媽媽的聲音,她端着菜從廚房裏走出來,看見茶水溢出來,已經濕了桌子,連忙制止了他的動作,“這孩子是不是今天累壞了,怎麽倒個茶還走神呢,你快吃了去睡會兒。”

沿着沾着茶水的指尖往上,是寬松的外套,修長的手臂,脖頸,下颌,更加少年氣的臉龐。

飯桌邊坐着頹喪的男人,看起來憔悴不堪,仔細辨認五官,發現這竟然是舅舅。

這是那一天,這是舅舅被林沉岩救起來的那一天。

林渡舟像是猛然回過了神一般,看着自己指尖上滴落的茶水,再看着滿桌的飯菜,眼前的母親,身邊的男人,恍然的神情仿佛是大夢初醒的人,在漫長的遨游之後,意識第一次來臨現實世界。

媽媽盯着舅舅,一臉肅然,“你說你,年紀輕輕,跳那河幹什麽?要不是小舟把你救起來,今天都能出人命!”

林渡舟依舊盯着自己的指尖發愣,媽媽大概以為他已經非常疲累,催他先不用吃飯了,快去休息會兒要緊,她會給他留着飯菜,問他想吃什麽,她挑出來。

林渡舟的神情不像是聽進去了的樣子,只是默然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跟他走進去,走到他的背後,看見鏡子裏他的臉。裏面是不屬于少年的神情,冷冽的雙眸,凝重的目光。

林渡舟看着鏡子裏的人,顫抖着低聲問道:“你是誰?”

鏡子裏的人沉着地打量着房間裏的所有物品,最後落在牆壁上的琴盒上,微微眯了下眼睛,露出有些愉悅的神色,聲音低沉得像是呢喃絮語的大提琴,“音樂是個不錯的選擇,如果将來你想見我,就拉你的小提琴,我會出現的。”

他收回目光,又落到了林渡舟身上,緩緩開口,“我叫林沉岩。”

鏡子裏隐匿了那副成熟的神色,林渡舟驚慌的表情被反映在鏡面上。他無力地坐在椅子上,低低地自言自語,“林沉岩……怎麽辦……”

困頓乏力的林渡舟躺倒在床上,翕動的眼睫猶疑不安。他翻過身來,臉龐變得更加稚氣,窗外已經是黑夜。眼前的面孔像是八九歲的模樣,五官已經和如今大致相似,只是還沒長開,顯得更加可愛。

一聲巨響忽地劃破靜谧的空氣,床上的小朋友一激靈,猛地睜開眼,從睡夢中驚醒,飛快地爬起身,沒有一點留戀被窩的跡象。

他小心翼翼地下床,光腳走到了門邊,将耳朵貼在木門上。

外面清清涼涼的月光灑進來,給屋內的空氣蒙上一層迷離暧昧的柔光。

“林阿姨,”外面傳來小女孩的聲音,“林叔叔又喝醉了,他找不到回來的路,我帶他回來了。”

然後是林渡舟媽媽道謝的聲音,摻雜着男人爽快的笑聲,“你這麽厲害呢,快回家吧,下次叔叔還請你吃冰激淩。”

小女孩歡快的腳步聲漸漸淡去,然後大門啪嗒落鎖的聲音。

小小的林渡舟半邊身體都貼着門,嘴巴抿成一條線,有點像是緊張的模樣。

客廳有輕微的水聲,然後是一陣一陣的水滴落,像是毛巾被擰幹。忽然一聲劇烈的撞擊聲混着瓢潑的水聲炸裂開來,林渡舟渾身一顫,死死地盯着門縫。

外面傳來男人難聽的咒罵,緊接着是毆打的響聲,女人的嗚咽。

林渡舟飛快地壓下了門把手,門剛被打開一條縫,就被一道力量猛地砸上,他的媽媽就在門外,安撫道:“小舟乖,明天還要上學,快睡覺,不要出來了。”

林渡舟緊咬牙關,拼命地想要拉開門,然而外面的力道似乎比他更大,每當門被拉開了細長的縫隙,就被堅定地關上。

終于在某一刻,混雜着男人的咒罵和身體砸在地上的沉悶的響聲,門被倏然推開,門口高大的身影背對着客廳的光線,看不清神情。

林渡舟被粗蠻地拉出去,女人爬過來擋在他身前,換來的只有更狠毒的毆打。林渡舟抱着媽媽,兇狠地瞪着男人,在猛烈的毆打中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你不得好死。”

這居然是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說出的話,對他的親生父親,用這樣狠戾的神情。

我上前抱住林渡舟,在他面前,出現了一張滿是淤青與紅腫的臉,是林渡舟的母親。

她坐在床前,摸着林渡舟的頭發,窗外夕陽的霞光落了滿屋。

她溫聲說道:“小舟,不要擔心媽媽,我沒事的。爸爸昨天吵到你睡覺了,等你小學畢了業,就去縣城裏上中學,寄宿在學校裏,爸爸就不會吵到你了,小舟再堅持一下,好嗎?”

林渡舟還背着小書包,穿着整齊的校服,咬牙道:“他打媽媽……他又打媽媽。”

客廳傳來大門開鎖的聲音,林渡舟的媽媽慌張地将他往前推,打開衣櫃,讓他鑽進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要讓爸爸發現你回來了,快躲好。”

我和小小的林渡舟一起待在狹窄又密閉的衣櫃裏,我側過頭,看見在衣櫃縫隙裏透進來的狹長的光線裏,林渡舟耷拉着肩膀,臉緊貼着門縫,仔細地聽外面的聲音。

我抱住他的腰身,揉揉他的頭發,和他一起聽到外面的交談。

媽媽坐在床沿,男人在床前撲通一聲跪下,向她哭訴自己的錯誤,一遍一遍地悔恨自己對他們母子動了拳頭。

外面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和暖的日光灑滿了屋子,男人仔細地給媽媽上藥,一邊發誓自己再也不會喝酒,再也不會動一點傷害他們母子的念頭。

我看見小朋友瞧着外面的光景,輕輕地勾了下嘴角,在一瞬間露出這個年齡不應當有的,輕蔑而冷漠的笑容。

外面忽的有男人叫他的名字,“林渡舟!”喊了一遍,再一遍。

林渡舟推開衣櫃門跑出去,外面已經不是霞光滿天的時候,而是雪花飄落的時節。

男人歪在陽臺上的躺椅上,小桌上的收音機轉播着球賽。他的身邊一堆酒瓶,讓林渡舟去超市裏買酒上來,言語不善地讓他“滾快點”。

我跟着林渡舟走入雪花飛揚的冬天,他手裏攥着錢,走進超市,在貨架之間緊張地踱步。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只是看見在這樣寒涼的雪天,他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碎汗。

然後,林渡舟拿起貨架上的酒瓶,開始一瓶一瓶地比對,仔細地查看配料和成分,選擇了幾瓶度數最高的酒。當他把那些酒瓶堆到前臺,稚嫩的、被凍得通紅的手輕微顫抖。

林渡舟提着一袋高度數的酒,頓了頓腳步,仰頭望向了自己家的陽臺。

只這麽一瞬,他低下頭,打消了所有的遲疑,快步回到家裏,把酒瓶遞給了正在聽球賽的男人。

男人看着袋子裏的酒,笑起來,粗粝的手掌掐住了林渡舟的脖頸,将他向後一推,嘲笑道:“兔崽子,你偷你媽的錢了?怎麽今天舍得買好酒給我了,生活費用完了下個月別找我要。”

林渡舟退後,我和他一同走進客廳,聽見陽臺傳來一聲聲清脆的酒瓶碰撞的聲響。

飛雪漸漸停下,太陽出來了,外面堆積的潔白的雪上鑲嵌上一層明朗的金邊。

陽臺上忽然傳來酒瓶爆裂的巨響,林渡舟起身,緊張地走近了些。男人歪在躺椅上,呼吸很急促,眼睛漲紅,說不出完整的話語,只是不斷地朝林渡舟擺手,示意他打電話,叫人來。

林渡舟站在原地,緊張得雙手不斷顫抖,汗珠從額角落下來,他死死地盯着躺椅上的男人,始終沒有任何的動作。

男人依舊瞪着眼睛,不久之後沒有了動靜。

林渡舟移開了視線,輕聲說道:“哥哥,我想吃冰激淩。”

這個聲音比林渡舟本人更細,更輕快,這不是林渡舟的聲音。

然後林渡舟回答他,“走吧,我帶你去。”

他轉身出了門,這一天,是他的父親因飲酒過量引發猝死的日子,林渡舟和他身體中已經出現的蔣黃豆親眼目睹了他死亡的過程。

四周的裝潢和家具飛速地從身邊褪去,我低頭,看見手裏緊握的牽引繩,手心也已經浮上一層薄汗。

土松犬黃豆在前面嗅聞,我看着眼前腐朽的家具和已經斷裂的陽臺,後背發麻。

原來根本沒有那個徐冉冉口中看起來和善又生動的父親,林渡舟記憶中那個在縫隙裏看見的爸爸給媽媽上藥的畫面充滿諷刺,真相并不是他們如今記得的模樣。

樓道裏忽地傳來急切的腳步聲,我回過頭去,高挑的身影微微彎了些腰,走進門來,起伏的胸膛還在喘氣,我看見了他的樣子,誠懇,迫切,擔憂,這一刻他似乎完全不會提起這裏發生過什麽,這一刻,他的眼裏只有我。

我沖上前,拉住了他的手,飛快地往外走。

土松犬黃豆似乎會了我的意,沖到前面為我們帶路。我幾乎是跳躍着一級一級地踩着階梯,灰塵被揚起來,我覺得我的姿态像是一支舞蹈,只是比舞臺上更沉重,更艱難。

我拉着林渡舟走得風快,不久就到了街區,我停下腳步,俯身皺眉,手掌覆住了自己的膝蓋。

林渡舟扶我在花臺上坐下,緊張地蹲在我身前,輕輕地揉着我的腿,低聲道:“走那麽快做什麽呢,師哥。”

本來已經十歲的沉穩持重的土松犬,看見好久不見的林渡舟,欣喜得上竄下跳,尾巴搖得飛快,圍着他轉,一下又一下地輕輕鞭在我們身上。我把着林渡舟的肩膀,劇烈的喘息漸漸平息,我們四目相對,在寂靜的空氣中,默契地笑起來。

“它想你了,”我向前一傾身,抱住林渡舟的肩膀,“我也想你了,寶貝。”

林渡舟勾起嘴角,抱着我的腰,輕輕拍我的後背,好像在哄一個小孩入睡,“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我找了好久。”

我看着他澄澈的眼睛,笑道:“你找到我了嗎?”

林渡舟一頓,或許是想起了我們初次交談、初次歡愛的那個夜晚。

他輕聲道:“找到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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