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17天】他不能走出這扇門
第47章 【17天】他不能走出這扇門。
冰冷的海水淹沒了身體和意識,五髒六腑由劇烈的疼痛變為麻木,然後他漂浮在空氣中,看見遙遠海面上升起的紅日,盛大、壯闊,他聽見自己的呼吸,從沉默的空中擴散,漸漸越來越響,直到震耳欲聾,變成急劇的喘息。
他感到了冷,刺骨的寒涼。
他醒來的時候,眼前也是這樣的一輪紅日,這一天是星期六,晨光灑落樹梢,每一束光的觸角都撫摸他的肌膚,伸進他的身體,在裏面攪動,髒腑刺痛。他跌坐在床前,額上落汗,看着紅日初升。
那是林沉岩第一次經過死亡,回到9月1日,一個平凡的、乏善可陳的日子。
他在林渡舟溺海的最後時刻醒來,又在他醒來之後首先恢複意識。陽光把他的汗珠照射得晶瑩剔透,他扶着床沿起身,光腳走到窗前,窗外披拂金光的樹梢化開,變成高低錯落的花朵;成棟的高樓退散,變成低矮而歪斜的栅欄。
在他們的花園裏,一樓已經敞着大門,他看見小男孩穿着一件鮮麗的亮黃色短袖,下身是淺藍色的背帶褲,手裏拿着草綠色的銅壺,水流從噴頭裏灑出來,陽光和水流一起,像閃亮的金粉,親吻着粉紫的花朵。
這些色彩和他房間裏的暗沉與封閉格格不入,讓他覺得刺眼。
他垂下眼睑,繼續從二樓的窗口往下注視,看見花圃邊站着高挑的男人,他穿着潔白的襯衫,幹淨的西褲,連鞋面也一塵不染,戴着金絲眼鏡,神色柔和,頭發被陽光暈成了溫潤的栗色。
“哥哥,”小黃豆先開了口,“你還沒給我講昨天的節目呢。”
林渡舟含着笑,拿着剪刀走到他身邊,細致地修剪花草枝葉,“你不是不喜歡那些東西嗎?每次我錄節目你都要睡覺了。”
“可是昨天來的是積木大師哎!”小黃豆擡頭看他,眼睛晶晶亮亮的,像一只小狗,“我已經很努力在聽了,你們不是在聊積木嗎?怎麽聊到什麽什麽研究去了,我就困了。”
“好吧。”林渡舟無奈,和他說起昨天節目上的嘉賓。
就是這些信息,讓林沉岩驚覺自己所處的時間,應當是9月1日,前一天他們錄制過《心靈擺渡》,嘉賓是一位講積極心理學的教授,他的業餘愛好是搭積木。
他回到了9月1日。
林沉岩放下被撥開一條縫隙的窗簾,房間內又堕入昏沉,搖搖欲墜的燈光照不透每一處角落,牆壁上收集的各式各樣的照片和文字都被籠罩在昏暗的光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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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影走過,昏黃的光落在他沾了污泥和血跡的大衣上,牆面的照片現出端倪——男人近在咫尺的猙獰的臉,女人哭泣的愣怔的神情,家門口破裂的酒瓶碎渣,躺在血泊裏、四周的毛發都被浸濕成暗紅色的黃狗……
這些是他從小黃豆的房間裏拿來的。
還有一些其他的畫面,比如林渡舟騎着自行車,巨大的卡車和他只有一身之隔;比如林渡舟在分手的那天走進瓢潑雨夜,回頭看見自己的身體站在馬路對面;比如葬禮上的黑傘、白花,旁邊立着母親的碑。
而在衆多的畫面之中,有一張被他細心地珍藏,挂在窗簾的側邊,每當他悄悄撥開窗簾,光就會從外面透進來,輕柔而熨帖地落在這張照片上。
畫面裏他擁抱着另一個身影,把他抵在天臺的圍牆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下面是晃動的樹梢。
他的大衣包裹着身前的人,貪婪而野性的吻落在他的脖頸上,唇下存留吻痕與愛。
他怎麽會不愛葉清川呢?
當他和林渡舟第無數次在夜晚寂靜的天臺上分享琴音,某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他們都看見了那個身影的來臨。
他們都看見了他溫柔如水的眼眸,當四目相對,靈魂在琴音裏得到共鳴。
林沉岩聽不懂的琴聲,第一回因為葉清川的到來變得美妙動聽,那不僅僅是林渡舟指尖翻飛的音符,也是他心底最深處無聲的交響,每一個節拍,都演奏着熱望與祈禱的華章。
葉清川撫摸過林渡舟的身體,自然也靠近過林沉岩的傷痕。許多次他們相遇合的時刻,林沉岩看見他的吻落在自己觸目驚心的傷口上,看見他的臉貼着自己起伏的胸口,聆聽自己的每一聲心跳,他确定葉清川也看穿了他的心,他确定葉清川同樣愛他的魂靈。
在他們相愛的四年裏,林沉岩只有一次以自己的身份出現,在那個風搖動樹梢的下午,在那個沉默的天臺,他在葉清川的脖頸上留下吻痕,他送給愛人一個訣別的禮物,或者說,他從愛人那裏乞求到一份無知無覺的慰藉。
彼時的林渡舟已經是胡淵的學生,在胡淵知曉了林沉岩的存在之後,多次讓林渡舟接收治療,早日融合體內的所有人格。
林沉岩不怕融合人格,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林渡舟的一部分,他不會消失,也不會死去,但他就是沒有勇氣,對窗外正在澆花的男孩和正在修剪枝葉的青年,打開面前這扇總是緊閉的門。
他擡眸,看向門口扭曲着身體站立的的人,他瞪着一雙通紅的眼睛,神色驚恐,手臂向前伸,維持着一個呼救的姿勢。
林渡舟的父親看着他笑起來,猙獰的笑容讓表情顯得更加詭異,然後林沉岩聽見他低啞的、幾乎發不出聲音的嘶吼,“你想出去?你害死了老子,你憑什麽出去?”
房間的暗角亮起幾雙幽亮的、冰冷的目光,一雙又一雙眼睛盯着他,把他的軟弱和無奈都看透。
天花板上落下塵灰,他的大衣更加肮髒不堪,房間裏的一切都和窗外披着金光的花園格格不入。
仔細想來,對于葉清川的告別,并不是只有那一個吻。他也在某段刺耳又混亂的琴聲裏用柔和而渴望的目光望向他,他也曾在某個相擁而眠的夜晚偷偷醒來聞他懷抱的味道,他也曾在某杯青梅汁裏的冰塊融化成水的時刻銘記他們共同品嘗過的味道……在很多個時刻,他都和葉清川悄然透露愛意,也默念過許多個後會無期。
胡淵在多次規勸林渡舟未果之後,找到了葉清川,他們的相見比往常更頻繁。
那段時間葉清川忙于工作,便很少再去一起參加胡淵課題組的聚會,盡管胡淵對他說過好幾回,說他像自己英年早逝的兒子,希望能夠多見見他。
葉清川在新工作的忙碌裏抽不開身,終于在那天,他愧于胡淵多次的邀請,參加了他們的聚會。期間胡淵找到他們單獨相處的空隙,在玻璃門邊說着什麽。
這是林沉岩最擔心的事情,他在門的另一邊,只看見他們的身影,卻絲毫不知道他們說話的內容。就像他無數次站在窗簾外窺探,陽光從不曾落在他的面前。
他不知道胡淵有沒有向葉清川提起任何他不應該知道的東西,不知道胡淵會不會利用這次機會約他單獨見面,更不知道葉清川如果知道了,會不會像胡淵一樣勸林渡舟接受治療。
還是那樣——他不害怕治療,但起碼目前,他走不出這扇門,他不能走出這扇門。
他花了許多個陰沉而壓抑的夜晚來思索,是不是應該讓林渡舟離開葉清川,因為他們已經許下了一生的承諾,他們已經在期許着但願人長久的未來,在漫長的餘生中,葉清川總會發現他的存在,林渡舟總會打開這扇渾濁腐朽的門。
于是他在夜晚凝視着葉清川的睡顏,夜燈暗下的時刻,也熄滅了他從未宣之于口的深愛。
所以在過去的循環裏,他從未期待過,也從不願意讓葉清川參與進來。
林沉岩原本想,也許這是一個意外,林渡舟在一個尋常的下午到海邊散散步,被風浪卷走,所以失去生命,僅此而已。
他站在窗邊觀察着外面的一切,他看到太陽初升了30個日夜,然後在距離10月15日還有15天的時候,窗外變成一片黑暗,屋裏沒有外界的任何聲音,他不曾沉睡,卻失去了外面的聯系。
他冒着風險,和門前猙獰的男人厮打過,打開了房間的門,而外面也不再是他們的樓房,他堕入無邊的昏暗。
當他再次看到外面的光點,已經是15天後,又是冰冷的海水,刺痛的髒腑,初升的日光,搖蕩的天際線。
第二次循環,林沉岩意識到這不是一次意外,他們被困在這個未曾解開的謎團之中不得逃脫。他計劃在10月15日将林渡舟帶離海邊,訂好了飛越大半個地球的機票,而又在距離10月15日的10天之前,他在二樓昏沉的小房間裏,堕入孤立無援的黑暗。
第三次循環,林沉岩試圖尋找林渡舟在這段時間裏,生活中的所有細節,所有蛛絲馬跡,于是那些他從前從未注意到過的畫面浮現眼前——勾勒着驚濤巨浪的壁畫,雜志上被折起來的第15頁,放置在桌上的書籍——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葉賽寧的詩集《掃墓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宣告着會到來的那一天。
這一次,他在距離10月15日一周之前再次堕入黑暗,那個密閉的房間成了月光照射不進的孤島。
第四次循環,林沉岩企圖留意林渡舟身邊每一個人的行為舉止,他覺得自己好似草木皆兵的困獸,白深的病情讨論、胡淵的論文探究、節目內外遇見的每一個面孔,似乎都被擠進了扭曲的空間裏。
這一次堕入黑暗的時間距離10月15日只有五天。
作者有話說:
【注】艾米莉·勃朗特(1818-1848),葉賽寧(1895-1925),兩位作家的都在三十歲時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