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1天】我來遲了
第66章 【1天】我來遲了。
雨聲經久不絕,震耳欲聾的驚雷将沉寂撕破。
房屋裏陰慘又黯淡,密閉的空間裏透進潮濕的雨水氣息。被禁锢的身體只剩下微弱的力氣,我動了動發麻的腳,傾盆暴雨仍舊翻覆世界,此處卻隔絕了風雨,屋子裏只餘下遲滞的沉悶。
時針還在轉圈,在暴雨的敲擊中,走針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嘀嗒,嘀嗒,一圈又一圈,重複着不見盡頭的深夜。
門被悄然打開,慘白的光投下長條的亮塊,亮塊繼續擴大,緊接着被不規則的陰影打破,門口出現了人影。
我将被禁锢住的手腳都往後退,忽而聽見了門關上的聲音。我擡眸,看見門口立着高大的身影。
他看上去和燈光一樣慘淡,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聽着緩緩逼近的腳步,在恍惚中還是認出了他,“林沉岩?”
他終于來了,他怎麽才來。
眼眶熱了一圈,我竟覺得自己矯情得要滾下眼淚,才配得上這個沉悶而瘋狂的地方。
“不要聲張,”林沉岩在我身前蹲下,利落地解開了繩索和鐐铐,将小巧的鑰匙擺在桌面上,仿佛無聲的挑釁,“我來帶你走,胡淵沒有發現我,我們現在就走。”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向門外。颀長的身形擋住了門,他拉開門,領我大步向外走。
我扒住門框,停下了腳步。
林沉岩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着我,他已經踏出了門。這一回燈光卻沒有在門口投下亮塊,外面是不見底的漆黑。
林沉岩死死地拽住我,狠戾地問道:“你為什麽不跟我走?”
瞬間的欣喜過後我反應過來,這分明不是林沉岩。
我被關在這裏,他看見我的第一眼如此平靜,話語裏連一絲波瀾也沒有。他粗蠻地拽着我的手腕,身上沒有一點“雨後森林”的味道……他并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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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巨大的驚詫中下墜,他落入門外無邊的漆黑,聲音在無盡的空蕩裏回響,“葉清川,你為什麽不跟我走?”
聲音消散在空間裏。我扶着門框往外看,人影丢失進深不見底的黑暗,我在死寂的中心,門外像一整個宇宙那麽遼遠。
林沉岩曾告訴我,他在每一次循環的最後一段時間,都會落入孤立無援的黑暗。是不是就像現在這樣,失去意識,失去行動的可能。這正是此刻胡淵所做的事情。
胡淵或許沒想到我會讓自己在幻覺中清醒過來,他誤解了我,更誤解了林沉岩。
我驚醒的時候,看見被撞壞的門,沖到面前的身影;我聽見急促的喘息,焦灼的呼喚;我聞到驟雨過後森林裏吹過的風的味道,就像海浪拍打石壁卷起的浪花,沉靜、狂烈,矛盾、迷人。這種味道鑽進感官,徹底地包圍和占有着我,天和地都在搖動,我意識不清,但他背着我離開的時候,我沒有扒住門。
外面的雨歇斯底裏,我的手臂勒住他的脖頸,無論如何也不松開。這一次我放任眼淚流下來,我在他耳邊呢喃,“你終于來了,你怎麽才來……”
診室四周潔白的牆壁漸漸穩定,腦海裏雜亂的思緒不再無休止地搖晃,陽光不知什麽時候顯露出來,從窗簾的縫隙透進金光,擴大了偏斜的幅度。
10月14日,林渡舟的心理診室。
“就是這些了,”長久的眩暈在腦海中環繞,終于在此刻平複下來,我靠着身前溫暖的胸膛,聽着心髒的跳動,随一呼一吸的起伏放松下來,“然後就看到了被踢開的門,你和紀南找來了,我走不動路……外面下了好大的雨。”
林沉岩将我擁在他身前,吻落在我的眼角,我聽見他壓抑的聲音,“抱歉,我來遲了。”
“你和紀南昨晚在吵什麽?”我問,“我只記得我很累,你們把我拉拉扯扯的,就差打起來了。”
“确實打起來了,他不讓我帶你走,”林沉岩輕輕笑起來,嘴角的弧度淺淺的,垂眸的目光裏透出缱绻的味道,“你放心,我沒還手。”
我說:“紀南還真來找我了,就當我們欠他的。等到這件事過去了,也許将來找個合适的時機,再和他說起來吧。”
“我們都很擔心你,”林沉岩的話意外的直白,“你去了校友會之後就一直沒有音訊,葉帆和你聯系,也沒有任何回音。我聯系了其他人,他們也都沒有你的消息。”
我感受到他越來越緊的懷抱,低沉的嗓音在胸腔裏震動,他說:“莊臨意找到了胡淵在注冊觀劇人時所用的地址,結果那裏并沒有人。白醫生通過定位找到了你所在的地方,那是他最偏遠的房子,裏面存放的全部都是他兒子生前的東西。”
“林渡舟不是辭職了嗎?”我坐起身,環繞四周,診室裏已經被暖陽照得透亮,“怎麽還能回到他的咨詢室裏。”
林沉岩雙手握着我的腰,掌心緩慢而輕柔地在我的腰間摩挲,我覺得在這樣的撫慰中,自己完全放松了下來,聽見他如同睡前故事一般平穩而安心的音調,“他本來是要辭職的,但我和他争吵的時候,葉帆出來占據了身體,只是休了年假。”
我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眯了下眼睛,“不愧是十年前的我,事業心還挺強。”
日光漸漸爬上了他的腿,然後是我的肩,我們被籠罩在暖日的金光裏。
林沉岩眼裏的光點細微閃動,我們無聲地對視了好一會兒,陽光抱得人溫暖又明亮。
“但是十年後的我可不這麽想了,”我擡起滿是傷痕的手,溫存地撫摸他的臉龐,指尖拂過眉心、眼角、鼻尖、唇瓣,忽而發現林沉岩今天看我的目光似乎和前些日子不太一樣,“年假不夠,工作可以先放兩年。沒有什麽比生命更重要,你們還是休息一陣,先接受治療……”
指尖之下的眼角在暖陽的金光裏映出水色,我頓了一瞬,笑道:“哭什麽呢?”
“你還笑呢,你全家都笑,”我有點聽不明白林沉岩的邏輯,他垂眸,隐藏了眼底的情緒,聽上去有點啞,聲調平平淡淡,似乎和眼眸一起裹上了不動聲色的盔甲,那聲音像螞蟻默默爬到我的心口,撓得人癢癢的,“你希望我消失嗎?”
這話一出來,我似乎就明白他眼裏不同于往常的是什麽。或許是漫長的極夜中初次見到光亮的渴望,還有無盡的循環裏孤身一人的凄楚,以及此刻,沒能掩藏的探尋和失落。這些心緒圍繞着他,此時也責罰着我。
我把他方才的話又送還給他,“林沉岩,是我來遲了。”
他獨自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和無措,他在那年深夜寂寥的荒山上行走了二十年。
“你不會消失的,你是林渡舟的一部分,我看得見你,你也聽得到我,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從他身上下來,四肢已經恢複了力氣,腳腕上的傷痕觸目驚心,我打量了片刻,林沉岩起身扶住我。
他似乎對胡淵傷害我這件事感到抱歉,他也知道了自己多年來被胡淵利用。我說不出什麽能夠彌補他歉意和自責的話語,但我想,有一些事情,也是胡淵不曾預料到的。
“之前你說,林渡舟也沒有預感到葉帆的出現,是你的內心呼喚出了葉帆,對嗎?”我握住他的手晃了一晃,像在哄一個小朋友,有時候我逗貓,确實也這麽幹,“胡淵好像并不知道葉帆的存在,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在‘計劃外的因素’裏,加上他的名字。他還不知道你和林渡舟一樣愛我,依舊以為你不過是一個從堅定走向具有毀滅傾向的人格……他不知道,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診室裏靜悄悄,又暖洋洋,我們都累了大半日,只想安心地睡一覺。
肚子不合時宜地叫起來,林沉岩低聲道:“餓了?”
我只得點頭,揶揄道:“某人對待患者這麽苛刻,連口吃的也不給。狗餓七天還受不住呢,更何況……”
“葉清川,”林沉岩及時叫停,“你又有精神了?”
滿身的藥膏和繃帶實在惹人眼目,我穿上了林渡舟的外套,和林沉岩一起出去。打開診室的門,走廊上站着兩個人。白深在這裏倒是并不意外,他看見我們就囑咐要好好休養,還說等休息一段時間,可以給我們介紹更好的醫生。
我們道了謝,一旁的紀南卻并不買賬,刺破了和諧的氛圍,大罵我和林渡舟都有病,成天淨折騰要命的事情。
“我都要餓死了,”抵不住我的軟磨硬泡,紀南終于住了口,同意一起去吃飯,我忙不疊為他戴上了高帽,“多虧你來救我,不然我小命都難保……”
“快呸!”紀南驚天動地地吼道。
我呸了三聲,轉頭問林沉岩,“你們闖進來的時候,胡淵沒有使絆子嗎?”
紀南一聽就炸毛,“他使什麽絆子?老了老了還活膩了,幹出這種事來。你男人還得看他是教授敬他兩分,在我這兒他充什麽好種?早知道你真在那兒,我們就該報警。現在倒好,把你救出來就跑了,現在他指定連影子都找不到,還等着禍害人呢。”
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到胡淵,因為我們都不能确定如果見面的話,将會發生什麽。
而我們能夠确定的,是像葉帆給出的經驗那樣,先平穩地度過明天。這樣的話,就算胡淵另有打算,也是在三年之後,我們會有更充足的時間。
我是一朝被蛇咬了,惹得紀南十年怕井繩。好不容易上了熱騰騰的菜,紀南便催我和林沉岩趕緊打包,要吃飯就滾回去吃,最好別出門,更不要落單。
在他第三次強調要把我們兩個“有病”的人送回去,免遭胡淵毒手的時候,我忍俊不禁,将他推開,“行了啊,日子還長着呢,你到底要我們躲到什麽時候?”
“我說你倆有病,你倆是真有病,”紀南苦口婆心,“我讓你帶着這一身傷去報案你不聽,那個老變态一天不被抓起來,我心裏就懸吊吊的。”
這一身傷痕算不上完全的憑依,我們會找到更好的證據。但一切的前提,都是我們要先平穩地度過明天。
傍晚的街區依舊吵嚷,小朋友在我身前不滿地喵喵叫,似乎責備我短暫的不告而別,似乎也透露出隐隐的擔憂。它跳上我的腿,撒嬌地用毛茸茸的腦袋蹭我的時候,身後的人也黏糊糊地抱了上來。
“我是要出事嗎?你倆像告別一樣,”我笑着說罷,轉眼就瞥見林沉岩惡狠狠的眼神,識相地敗下陣來,“呸。”
林沉岩強調:“三聲。”
我聽話地念叨,“呸呸呸。”
林沉岩這才滿意,捏了捏我的臉,為我仔細擦拭濕潤的發絲。他指尖的味道還停留在我的鼻尖,雨後森林混着洗發水的馨香。
我突然想起來昨晚,在幻覺中看見的無邊際的漆黑。
“林沉岩,你不是說每一次都會落入黑暗嗎?”我握住他的手,“這一次你一直都在,是并沒有失去意識嗎?”
林沉岩撥弄着我的發絲,溫熱的手指從額頭上拂過,酥酥癢癢的。
“在你呼喚出葉帆,并且獨自去參加校友會的時候,我就和外界失去了聯系,”林沉岩的聲音低低的,在昏夜裏卻有堅定的力量,是在許許多多次分裂和刺激中,都不曾消散的力量,他的話一字一句地入了耳,“這是第一次,我跳進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