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再不怕旱災了。
此話入耳,俞縣丞只覺眼中酸澀,喉頭哽咽。
放開攥着的左小山的胳膊,他慢慢站直身子,緩緩道:“是啊,再不怕旱災了。”
以指為梳,理順頭發一把抓住,從床上枕頭邊拿起一根藍色發帶,把頭發束住。
再轉入屏風後,片刻後出來,身上換了一件淡青色長衫。
這是出門的衣裳,左小山奇怪:“俞縣丞,這麽晚了,你要出去?”
俞縣丞“嗯”了一聲,眼睛在房內巡視一圈,迅速撲到衣櫃前,拿出一大塊棕色布鋪開在旁邊的桌子上。
再從衣櫃裏取了幾件衣物随意往上一扔,然後沖到書櫃前抱了幾本書折回來,和衣物一起堆到棕色布上。
站定略一思索,又跑到書桌前把筆墨紙硯劃拉到一起,一股腦塞到一個小箱子裏,提着小箱子快步走到桌子旁邊,也放到棕色布上。
最後把棕色布四角拉起,打了一個結,背起包袱就往門口走。
他這串動作一氣呵成,左小山看得目瞪口呆。
這還是那個懶洋洋幹什麽都提不起勁的俞縣丞嗎?
什麽時候俞縣丞如此風風火火行動敏捷了?
直到俞縣丞走到門口,左小山才找到說話的機會,連忙叫:“俞縣丞,你幹什麽去?”
俞縣丞聞聲回頭,笑道:“我去找縣太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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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臉上一雙劍眉,黑色裏夾雜着斑白,劍眉揚起,斜飛入鬓,顯得神采奕奕。
雙目炯炯有神,閃爍着點點精光。
額頭上的皺紋襯在這容光煥發裏,一點也不顯老态,反而現出蓬勃生氣。
和往日萎靡不振的神态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左小山愣愣看着。
俞縣丞今天可真是……真是精神啊。
門口挂着一盞燈籠,是左小山進門時順手挂上的,俞縣丞擡手取下,對左小山道:“借你燈籠一用。”語畢,再不多言,拉開門閃身出去,很快腳步聲就遠了。
左小山愣了半晌,猛然回過神來,懊惱地一拍腿。
這可是夜晚啊,俞縣丞就這麽趕去水旺縣,黑燈瞎火的,路上可不要摔了。
他剛才也不記得攔着俞縣丞。
只怪俞縣丞突然之間變得這麽有幹勁,讓他看呆了。
這時的左小山沒有想到,這麽有幹勁的俞縣丞,他還要再看二十年。
直到他忘記俞縣丞以往終日醉酒的模樣,直到俞縣丞幹成了俞丞相,直到俞丞相臨終的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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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驢車行駛在城外的官道上,車頭挂着一盞燈,光線随着驢車的颠簸搖搖晃晃。
官道已經用了多年,到處都有坑坑窪窪,本應該重新修繕,可是平陽縣太窮,拿不出銀錢來,修路的事就一直拖延下來。
俞縣丞坐在驢車裏,被颠簸得東倒西歪,可他的心卻一片火熱。
醉生夢死二十六年,他在今日醒了過來。
“快點。”俞縣丞催促車夫。
“是,老爺。”車夫揚鞭,加快速度。
俞縣丞頻頻往前張望,只恨路太長。
左小山捎來縣太爺口信,讓他明天早晨去水旺村,可他哪裏等得及,連夜就出了城。
幸好別人要想夜晚出城千難萬難,在他來說卻是輕而易舉,審核夜晚進出城門的文書這事就是他管着的,利用職務之便,他很容易就出來了。
不然要他在城裏等上一夜,他真不确定自己能否熬得住。
“老爺,縣太爺真的挖出水了啊?”車夫問。
“真的。”
“太好了,我二弟媳的娘家就是水旺村的,縣太爺去了那裏,他們馬上就有水了。”車夫嗓音裏滿含喜悅。
俞縣丞聽着,心頭掠過一抹疑慮。
杏子村和水旺村還罷,縣太爺去過這兩個村,發現地下水源不奇怪。
可是那些去都沒去過的村子,縣太爺又是怎麽知道地下有水,并且知道水在哪兒的?
不過這疑慮一掠而過,俞縣丞的心思馬上轉開,想着接下來要做的事。
不管如何,縣太爺已經證明平陽縣地下有水,可以挖出來。
只要有水,就有希望,就有可為。
即使今年時間來不及,在下一次旱災來臨之前,他也一定能把平陽縣的地下水全部找出來。
驢車前行,載着俞縣丞的滿腔熱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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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旁邊山坡上是一片樹林,一棵樹上,裴言霍然睜眼,低頭看向底下行過的驢車。
驢車前行的方向是水旺村。
深夜趕路,必有急事。
先前那人去了水旺村,這驢車裏的人不會是去找他的吧?
是出了很重大很緊急的事嗎?
裴言猶豫片刻,從樹上躍下。他的身形如鬼魅,在夜色裏飄然落下,悄無聲息,車上的兩人都沒有發覺。
從林子裏牽出一匹馬,裴言翻身而上。
馬匹口銜枚,蹄裹布,裴言一拉缰繩,馬兒揚蹄向前飛跑,追在那輛驢車後面,一起往水旺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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驢車繼續在官道上奔馳了一裏左右,到了水旺村。
一進村子,如同進了熱鬧非凡的集市。
本該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村子裏卻到處都是人語,到處都是舉起的火把。
俞縣丞下車來,看見村民們都在往一個方向跑,一邊吵吵嚷嚷。
“縣太爺給我們找水來了!”
“快走,快走!縣太爺在村西頭!”
“真的有水?”
“怎麽不真?杏子村都挖出水啦,派人到我們這兒來幫忙。給我們村子打過井的賀師傅都認識吧?他也來了,剛還和我說話呢,說他看到縣太爺挖的井裏出水了,再真不過。”
“是啊是啊,真的有水。我過來叫你們的時候,縣太爺已經找到地下水源,現在要定開挖的地方,從縣太爺定好的地方,再一直挖到水源那兒。”
“杏子村的王大虎知道吧?我看見他了,在縣太爺帶來幫我們挖井的人裏。他說杏子村的坎兒井就是從他家的田地旁邊開挖的,水直接就流到他家田裏了。”
“啊!我家的田就在村西頭,要是縣太爺把開挖的地方定到我家田地旁邊就好了。”
“我家的田也在村西頭啊!”
“我家的在東頭,不過只要村子裏有水,在哪兒我都能把它挑到田裏。”
“是啊,就是邊上的村子裏有水,我都能把它挑來,不會讓莊稼枯死。”
“你們知道嗎,縣太爺可真是神眼啊,只随便一看,就知道哪裏的地下有水。”
“對對對,我當時也在場,縣太爺來回走了一路,也沒仔細看,就指着一處地說,水就在那下面。”
一個人稍稍壓低聲音:“縣太爺當然是神眼了,敢說老天爺錯了的人,那能是一般人嗎?至少是和老天爺一個級別的。”
他的聲音壓得低,可是俞縣丞正好走在他的旁邊,聽得清楚。
邊上有人附和:“是啊,我們縣太爺連老天爺都不怕的。”
語氣中有莫名的自豪。
水旺村的村民個個臉上帶笑,飛快地往村西頭去,俞縣丞和車夫兩人跟着他們走,很快到達地頭。
一大群人圍着,最中央火光通明。
村民們來的時候吵吵嚷嚷,到了這兒卻立即安靜下來,滿場鴉雀無聲,人們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似乎怕驚擾什麽。
俞縣丞從人群外往裏走的時候,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道:“就從這裏開始,挖第一口豎井。”衆人轟然答應,場上瞬時喧鬧起來。
俞縣丞走到人群的最前,一眼就看到了謝知縣。
謝知縣蹲在田邊道路上,手中拿着一根樹枝在地上劃圈,俞縣丞看過去的時候,那圈正好合攏,謝知縣扔掉樹枝,擡起頭來。
旁邊火把的光亮映在謝知縣的臉上,那雙眼越發神采湛湛。
俞縣丞有些恍惚,以前看到的那雙眼好像不是這樣的,陰郁、困頓,沒有這樣明朗。
就在這一閃神間,那雙眼靈活地一轉,看了過來,謝知縣拱起手,朝自己微微笑道:“俞縣丞,你來得正好,這裏就交給你了。”
後來俞縣丞曾無數次回憶這次夜晚的相見,他總覺得,這是他和謝知縣的第一次相見,而他人生的前五十年都是虛度,從這一晚才真正地開始。
再後來,他曾無數次聽到這人說出類似的話。
“俞縣丞,這事就交給你了。”
“俞相,這事就交給你了。”
“俞卿,這事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