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陳澍這一問,把何譽也問了個張口結舌。

城牆上只開了那一道小口,這洶湧的巨浪卻仿佛找到了宣洩的地方,傾瀉而出,湧進淯水原來的河道時,顯得既急切又平靜。急切,是說那水流仍是湍急的,但相比于片刻前,甚至是一眨眼的時間以前,那滔天一般的浪潮,它便顯得平靜許多,好比猛禽收了爪牙,巨獸斂了獠牙,于是再急的水流,也不那麽吓人了。

只是這水流帶走的,卻不止是表面看起來那些簡單的泥沙木石。

起先這缺口并不大,水流再急,也終究不過是那沒過一層、兩層樓的江水才能自其中湧出,待水位又落回缺口附近,那水勢便又緩了起來。這也正是何譽為何同李疇争得面紅耳赤也要搏上一搏的期望,如此,不僅江水能洩出,百姓也能爬到高閣樓臺之上,暫得一個庇護之所,只等那洪水徹底褪去。

可這說起來寥寥數字,等江水當真裹着一切順流而下時,那表面的平和也如同這水流一般被裹挾而去。

那些樓閣屋檐之上,一個個緊緊攀着牆壁檐角,一刻也不敢松懈的人,終于得見曙光。求救聲,呼喚聲,仿佛也被水流盡數沖了去,落入一片詭異的平靜,爾後,才不知是哪個人,甚至不知是男是女的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響起,才撕破了這半日的荒唐。

斷續的、連綿的、高亢的,微弱的哭聲,各不相同,卻又都一個接着一個,在這點蒼關的上空飄蕩。

洪水褪去了,人的性命,也褪去了。

游離失所的大有人在,但這還算好的,比起那些少而失孤,老而失獨的,比起那些新婚喪偶,白首共赴黃泉的,總算是要好一些。

這洪水還不曾完全散去,陳澍便又跳入了水中,這回的水面溫和許多,但這陌生的溫和背後,埋着數千人賴以生存的家。她一路朝另一端游去,仔細地查看着每一處坍塌的房舍,每一股暗藏危機的水渦,每一處看似安靜的水面。

她沿途救了不少人。

有人只顧着哭泣,抱着陌生的好心人邊哭邊打嗝,有人心如刀絞,跪在熟悉的街道旁傷心欲絕,還有人,進氣多出氣少,卻還是掙紮着朝她道了謝,面色一點點地變得紅潤。

她看見了沈诘,随手扯了個望子正引着低處的人緣着這布往高處游,也看見了劉茂,指揮着城內幸存的軍士加固房舍,涉水出城報信,也看見了懸琴一行人,徐瓊眼睛尖,同時也瞧見了她,沖她招招手。

這小半輩子裏,陳澍頭一回與這樣多的人打招呼,被老老少少的民衆問候,竟是在這樣的場景下。

唯獨有一點,這些人裏,沒有雲慎。

陳澍憑着本能朝徐瓊那處高樓游去,心越來越沉,一直游近了,才發覺這并不是什麽高樓,而是她原先同徐瓊比試的論劍臺。

行了一會,不知不覺間,她竟已回到了點蒼關的中心,這個論劍場裏。

哪怕是這樣仔細地搜尋,一路上,她也不曾看見一個與雲慎有一絲一毫相似的身影。

就算是陳澍,就算是她這般大咧咧的性子,也難免心生猶疑。城牆邊的破口能将城中翻江倒海的洪水排走,那一絲的不确信,也仿佛是心底的破口一樣,陳澍越找,越沒了底氣。雲慎那聲“陳澍!”好似就在耳邊,但是被無數人劫後餘生的哭泣與低語壓了過去,陳澍又回頭掃視了一圈,仍然不曾看見那個片刻前還在城門口同她喊話的身影。

徐瓊又沖她招招手,伸手來拉她:“怎麽出神了,雖然現在水勢小些了,可這麽出神也很容易被沖走的!”

陳澍被她拉回論劍臺上。原先只有她們二人的論劍臺,此刻已經擠滿了被救上來的人群,有老有少,有站有坐,只空出那一小塊地方,陳述也沒計較,靠着徐瓊的肩膀坐在了臺邊之上,兩只腳耷拉下來。

此刻她身上早已沒了先前的清爽,同徐瓊一樣,依偎在一塊,活似兩只被狠狠刷過的小獸,衣袍濕了,發帶不知在哪次救人的途中被潮水卷走,于是頭發也濕了,披散在肩頭。

“你的劍,”陳澍又想起什麽,嘆了口氣,道,“你的劍我也弄丢了……”

“沒事。”徐瓊拍拍她,“人沒丢就行。我見你往渡口那邊去,真是吓得不輕,那邊水勢可比關裏險急多了,一不小心,命就保不住了。”

這話一落,陳澍又是心裏一沉,吸了吸鼻子,可憐巴巴地往徐瓊懷裏又擠了擠,縮成一團,心頭無限惆悵。

徐瓊見了,大抵以為她還在因為那把劍自責,捋了捋她臉頰一側沾着的濕發,細細地道:“真沒關系,劍丢了再買,再鑄,辦法有的是。我都聽說了,如今你是為了救這整個城中的百姓铤而走險,不過丢一把劍而已,在人命面前又算得了什麽?聽聞上古時期有聖人劈山救世,這淯水便是他為了黎明蒼生劈開的一條生道,有了水源,才有這沿岸的大小城鎮村落。如今你劈開那城牆,也算是救了這一城的人,只說今日獲救的百姓,也定都把你奉為聖人,與那劈山救世的聖人也沒有什麽分別了!”

陳澍發出響亮的吸鼻子的聲音。

“師姐你怎麽又拿哄小孩的話來唬人!”她不答話,一旁的應玮卻是接下了話茬,蹲在兩人身邊,像是也想如同徐瓊那樣捋捋陳澍臉頰的碎發,卻又礙着面子,搓了搓手,就這麽和徐瓊又拌上嘴來,“那些古本早就沒人信了,指不定是哪個說書的瞎編的,就專騙你騙小孩——”

“你自己不就是小屁孩?”徐瓊冷笑一聲,只反問這幾個字,不跟應玮算賬一般搖搖頭,又換上那緩和的溫柔語氣,轉頭,拍了拍陳澍的背,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洪水如今能褪去,已是萬幸了,不就是丢了把劍而已,我都不挂在心上,你不必為此難過。”

這一番耐心勸解,才教陳澍終于擡起頭來,看着徐瓊。

只見她那眼睛裏不知何時已然蓄滿了淚花,包得那圓溜溜的黑眼珠也變得晶瑩起來,被她這麽一瞧,徐瓊又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扯了扯嘴角,手上的動作也放緩了,聽得陳澍終于開口。

“但我應承了要保護他的……”她說,聲音倒還是一如往日那般清脆。

“啊?”徐瓊的手僵在了原處,又側頭和陳澍對視,“你難過的不是我的劍麽?”

陳澍又吸了吸鼻子,眼裏的淚花流轉,倒确實一直不曾落下,只是看着眼淚汪汪的,好不可憐:“我不僅把你的劍弄丢了,還把那個一起同我出生入死……好吧,也許沒有一起,但也是看着我出生入死的書生弄丢了,是他在城門口把我叫回來的,但是我只顧着回來救人,忘了帶上他——”

“你是說,在渡口那邊的城門?”徐瓊砸舌,看見陳澍點頭,好一會也沒說話,措辭半天,才小心道,“那恐怕确實兇多吉少了……不過這水還不曾完全排走呢。你說他是去渡口尋你了,指不定他還真就會點水性,那可能還活着,點蒼關那麽大,等沈大人他們點過幸存者,你再找找看呢?”

這一勸,陳澍反而瞧着更傷心了,紅着臉抿了抿嘴,幾乎要大哭一場一般,道:“——可他什麽都不會啊!他又弱又瘦!別說凫水了,我瞧他從水中爬上這論劍臺的力氣都沒有,而且我這一路上都沒瞧見他,完蛋了,他肯定被水卷走了,就因為我沒顧上帶他——

“雲慎啊——!你死得好慘啊!”

“誰死了?”沈诘托着一個小姑娘,扶着一個簡易木板往這論劍臺這邊游,瞧見他們幾人,遠遠地就聽見了陳澍哭得撕心裂肺,大約也是奇了,一面把女孩托上臺去,一面指着陳澍朝徐瓊問道,“怎麽了,怎麽哭成這樣了,何譽不是在前頭忙活着呢麽?”

徐瓊擺擺手,小聲道:“我也不認識,說是死了個書生……”她說了一半,又被陳澍愈發傷心的哭腔打斷,耐心地繼續一下一下地慢慢拍着陳澍的背。

“哦,那個叫雲慎的?”沈诘道,也伸手過來,拍了拍陳澍鼓着的臉頰,嘆了口氣,溫言安慰,“……天災難測,這也不是你的錯,雖說能者多勞,但你已經做了足夠多了,總不能面面俱到,那就不是凡人了。”

“我……我本來,”陳澍抽着鼻子,邊哭邊道,“本來也……也不是凡人!我能護着所有人的!”

“你護住了啊!”徐瓊忙道,“你不是護住了我麽,也護住了整個城的人,那雲慎泉下有知,也不會怪罪你的!”

“我……”陳澍正要哭着接話,卻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

“誰泉下有知?”

雲慎艱難地挂在那論劍臺的外壁上,連咳了兩聲,伸手去夠陳澍的手,誰知他這一夠,陳澍眼睜睜看着他,卻不動手來拉他,而是愣了愣,然後“哇”地哭得更大聲了。

“——你看,他化成厲鬼來怪罪我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