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泛白的邊際還彌留有淡薄的淺黃,下午五點,陸厭在混沌溟濛中醒來。
病房裏只開了壁燈,昏昏暗暗之下,他剛睜開眼睛,心就一顫,條件反射地喊了一聲,“我靠。”
正低頭玩手機的兩人,同頻擡頭并異口同聲地問道,“你醒了?”
陸厭避開兩人的視線,掃了眼周圍,沒有看到沈知月,疲憊的臉色立刻多了幾分冷意,他側身下床,跟着毫不猶豫地拔開吊針。
宮鳴珂擋在他的面前,說,“她已經走了。”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擊中陸厭的太陽穴,惹得他腦袋一陣又一陣地抽疼,須臾之間,記憶開始扭轉,周圍開始變黑。
那夜暴雨如注。
郊區外,說會第一個救兒子的爸爸抱着別人的兒子,看着小陸厭被犯人拖在地上走了幾百米。
醫院裏,說只是下樓買早餐的女人,狠心地留沒了左腿的小陸厭一個人待在醫院裏做手術。
——“阿厭永遠是爸爸的第一選擇。”
——“阿厭乖,媽媽去樓下給你買你最愛吃的蝦仁粥。”
——“陸厭,我們去醫院吧,我會陪着你的。”
一句句謊言如同一顆顆巨石,壓着他的胸膛,讓他難以呼吸,心胃發酸作嘔,他微微翕動的嘴唇顯得蒼白而無血,宮鳴珂發現了他的異常,着急地扶住他,“你怎麽了,怎麽冒了這麽多汗?”
“讓開。”
他的聲音冷得吓人。
陸厭眼皮都沒力氣擡,拔腿就往廁所走,鏡子映出的他,眼眶比之前更加深邃,紙一樣白的臉龐皮肉微微顫動,白皙勻稱的雙手抵在洗漱臺上,下一秒,他直接彎腰幹嘔起來,間隙就一直罵粗話。
病房裏的其他人一直對廁所的那扇門行注目禮,傅歸遠雙眸微微一沉,繞到病床前拿起床上的衣服和手機就往廁所走。
“還怎麽了?你也不想想阿厭為什麽那麽讨厭醫院。”他路過宮鳴珂時嫌棄地瞪了一眼,“傻子。”
“你罵誰傻子呢?”宮鳴珂拉住傅歸遠,沒好氣地說,“你這一回來就找打是嗎?你小子。”
傅歸遠沒有回話,眸中滿是難以置信,他甩開宮鳴珂的手臂,并迅速揪着他的衣領,咬牙切齒地說道:“你是忘了九年前的那場手術了嗎?”
“九年前……”
這句話,如掉落井口的小石,在宮鳴珂的腦海驚起一陣漣漪,他推開傅歸遠,邁着大步走向廁所,拉開門,看見陸厭正靠着牆,濕噠噠的臉,已經分不清是汗還是淚,青筋暴起的雙手無力下垂,還不停地顫抖,紮過針的那只無情地滴着血。
陸厭聞聲擡眸,滿是愕然的看着宮鳴珂,他拍了拍彎曲着的左腿膝蓋,說,“珂,我的腿動不了。”
“我靠。”宮鳴珂一氣之下錘了牆壁,骨肉敲擊牆壁的聲音一響,傅過遠立馬沖進廁所,把虛弱到無法動彈的陸厭背在身後,出去的時候瞥了一眼宮鳴珂血花的手,周身立馬泵出強烈的壓迫感,“把手洗幹淨了就跟出來打車。”
陸厭一路都沉默寡言,直到出了醫院大門,他才弱弱說一聲,“放我下來。”
“好。”
傅歸遠背上一輕,大松了口氣。
陸厭被春風徹底吹清醒,掏出口袋裏的煙和打火機就開始吞雲吐霧。
傅歸遠很難見到他這狼狽模樣,嗤笑一聲,“是誰那麽有本事能把你騙來醫院?”
聞言,陸厭手一頓,随之深深吸了一口煙,擡起眼睑的瞬間,眸中厲色一閃而過。
時間很短,但是傅歸遠還是捕捉到了裏面的殺氣,他自覺自己話有點多了,別過臉,走到一旁打車。
過了有五分鐘,一輛空出租車停在兩人面前,陸厭跨步上前,鑽進車裏後沒等傅歸遠上車就重重地把車門關上,司機疑惑地回頭看,後座者淡淡的來一句,“去南榮縣。”
傅歸遠拍打着車窗,示意陸厭開門,可他得到的是冷漠的回應,“喂,阿厭,你要去哪,帶我一個啊!”
“……”
“你還生着病呢,就別到處亂跑了,一會兒我和宮鳴珂去你家找你!”
“……”
“你要是背着我們自己出去玩,你就死定了!”
車子在他的聲聲哀嚎中揚長而去,司機在五分鐘內頻頻透過後視鏡打量陸厭,張口欲言,卻找不到時機。
人類對視線有很高的銘感度,陸厭将目光從窗外的景色收回來,對上司機的視線,有氣無力地問道:“怎麽了?”
司機一頓,笑着問道:“帥哥,咱們這是要去哪啊?”
“溫馨之家。”
南榮縣的一家孤兒院。
*
三個小時的車程,到孤兒院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
陸厭一下車就看到坐在門口的院長,李院長是個年近五十的中年婦女,沒有結婚生子,一生都在為孤兒院服務,可以說孤兒院裏面的三十個孩子就是她的全部。
之前要是沒有她的收留,陸厭也不可能順利長大。
他跑步上前,李院長聽到腳步聲随即擡頭,看到是陸厭,眼角就笑出了褶子。
“李院長你怎麽在這等着啊,這多冷啊。”陸厭抱歉道。
“也沒多冷。”李院長起身,拉着陸厭的手就往裏走,“孩子們聽說你今天要來啊,興奮了一整天,吃飯的時候就一直問,兔子哥哥什麽時候來呀,我好想和兔子哥哥做游戲。”
“今天有些事耽擱了。”陸厭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李院長側臉,眼皮一擡,瞧見了陸厭有些發腫的右手和上面的針孔,拉下他的手緊張地問道:“厭厭,你生病了?”
陸厭一怔,抽回手,和以前一樣怯生生地将手背在身後,“就是有點發燒,剛輸完液。”
“藏什麽啊,你都長大了,我也沒有力氣像以前一樣拿鞭子在你身後追着打。”李院長噗呲地笑一聲,“難不成你又在外面幹壞事了?”
陸厭彎眼一笑,“我幹的壞事可多了,抽煙喝酒還……欺負女同學。”
“不像……也不信。”
李院長笑着搖搖頭。
兩人一言一語間就走到了孩子們的寝室,三十個孩子擠在一間房子裏,每個人都有個溫馨的小床和可以私藏自己寶貝的小箱子。
陸厭走了進去。
李院長制止他,輕聲道:“老師們可是好不容易哄睡着的,你可別調皮把他們吵醒了。”
陸厭點點頭,每張小床前他都停留了幾十秒鐘,貼心地為他們蓋好被子後還在床頭塞下一顆大白兔奶糖,他可不想讓孩子們從他這學會了撒謊。
還得返程,時間緊迫,陸厭也沒有多待,在院前離別時,他把提前準備好的信封遞給李院長,“這裏有點錢,您拿去多給孩子買點好吃的。”
老院長目光一凝,已經爬上皺紋的眼角泛起淚花,她将信封往陸厭那邊推,“你這是做什麽?快收回去。”
“這不是我的錢,是她留下的。”他說,“您快收下,我要走了,再不走就沒有回去的車了。”
“你能來陪孩子們,教他們唱歌畫畫,孩子們已經很開心了,我們也很高興認識到你這個好孩子,可是這錢啊,我們是不會收的。
“你要是非堅持給的話,以後就不要來了,我們不歡迎你。”
老院長故裝生氣,态度堅定,陸厭也是,皺着眉頭,兩人就這麽僵持着,牛皮信封被他們推來推去,表皮都已經發皺。
最後還是陸厭敗下陣來,他長嘆了口氣,說,“那以後只能我買給他們吃了,真是個麻煩人的老太太。”
聞言,老院長,鼓着腮幫子,重重地在陸厭的背後拍了一下,“沒大沒小。”
陸厭耍皮一笑,轉身往路口走,老院長在身後喊着讓他小心一點,剛好攔下一輛出租車,他回頭,散漫倒退,擺擺手喊道:“快回去,外面冷,我以後會早點來。”
随着車窗外的街景移動成幻影,痛重的腦袋蹦出那段灰暗時光。
九年前,他九歲生日的時候家裏出了變故。
正值凜冬,他們一家出去旅游,途中,他的爸爸陸景華死在逃犯的槍下,他的媽媽在他還在手術臺的時候跑去國外和洋男人在一起。
陸厭被外公接回南榮,可他處于失去父母,被最愛的人欺騙的悲痛裏,整天不吃不喝,也不願意說話,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在房間裏看電視。
電視裏說沒了父母的孩子就是孤兒,所以,雷霆大作之夜,他拿着自己的小行李箱冒着雨走了三公裏路,走到溫馨之家時已經奄奄一息,剛做完手術的左腿麻木的立在雨中,褲腳都是血。
他就這麽一聲不吭地站了一個小時,隔着鐵門一直盯着裏面看,後面是孤兒院的一個小女生發現他,并把院長喊來。
他就這麽在孤兒院待了幾個月。
……
“叮鈴鈴——”
手機連同纖長勻稱的手指一起震動,回憶被打攪,陸厭不耐煩地“啧”一聲,抵着腦袋的左手放下時順勢拂去眼角的濕潤。
他低頭一看來電,将手機放到耳邊,不發話。
“你小子又死哪去了,微信不用,電話也不接,你是又想玩失蹤呢還是想把我氣死!”
陸厭被陸侑一的聲音震的将手機拿遠了幾厘米,又聽到那邊說道:“你是不是又和別人打架了,被打個半死,受傷了,去醫院了也不好好待着,跑這跑那的,快給我滾回來!”
“我沒有……”陸厭淡聲。
對面靜了幾秒,陸厭在這幾秒裏聽到了叽叽喳喳的聲音,不能再熟悉了,知道主謀之後,他驀地擡眼,犀利的眼神,為那優美的黑眸染上一層薄薄的寒冷之意。
“你再這樣,以後我就搬到公寓,守着你,我倒要看看你的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老頭子!”
陸厭在這句話裏聽到了不同的兩抹笑聲,他嘴角立即勾起淡淡笑,“宮鳴珂,你敢告我狀,以後你缺胳膊斷腿的,可不要問為什麽。”
剎那間,突然被提名的宮鳴珂毛骨聳立,他已經幻想到此刻陸厭的表情——死神的微笑。
他立馬暴露出另一個同伴,“是傅歸遠說他想外公了,是他非拉着我過來。”
“宮鳴珂,你不說話能死啊!”一旁的傅歸遠揪着宮鳴珂的耳朵,吼了一聲後,兩人跑到一旁幹架。
陸侑一在吵鬧聲中又罵了陸厭一句,“你現在還會威脅人了,你身上戾氣怎麽這麽重啊,哪天小珂和小遠都不理你了,我看你怎麽辦!”
話音一落,老頭子眉間閃過一秒的疼惜,應該是想起小外孫已經被抛棄的太多次了,雙方都愣了幾秒後,陸厭緩緩閉上眼,開口道:“愛理不理。”
陸侑一不再接話茬,厲聲道:“趕緊回家,別老在外面瞎逛!”
“我一會兒讓他們給你帶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