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游纾俞看見冉尋唇邊一抹禮節性微笑, 淡到近乎可以忽略。

喉嚨像被浸水棉花堵住。

只有一周多沒見,但她竟覺得冉尋遙遠且陌生。

對方不再有狡黠可愛、專屬于她的小細節,被朋友簇擁, 姿态得體,面對她時平靜無瀾。

醉得厲害,以至于頭腦混沌, 與冉尋對視時,思緒纏成一團亂麻。

冉尋視線短暫停留在她身上,像是對說話對象的禮貌,但只不過一兩秒就挪開。

偏頭回應身邊朋友, 說了她聽不清的其他話, 在揚唇笑。

不是的。

游纾俞喃聲開口,但是聲音太小,連自己都聽不見。

不是朋友。

從前的那六個月, 她們之間明明有那麽多浪漫的事,不是朋友二字可以概括的。

可耳邊已經滿是亂糟糟的起哄聲。

包廂裏的陌生男女應和着, 說她們職業與生活都毫無交集,而且冉尋又出國六年,怎麽可能特殊。

頭腦早被酒精麻痹,此時卻淩遲般逐漸蔓延鈍疼。

游纾俞又看了冉尋好一會,才垂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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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聲應一句:“嗯,是朋友。”

她不願讓冉尋為難。

從冉尋回國後的不經意偶遇,她忍着難堪與自我唾棄, 已經做出那麽多出格可笑的事。

她害怕冉尋厭惡她一次次的糾纏。

沒人再關注游纾俞的回答。

她這邊的方向就此冷清下來, 掀不起任何能引人注意的水花。

身邊的人都不熟悉, 游纾俞将自己蜷起,在熱鬧中充當陪襯。

她在想, 是不是第二天醒來,就會發現今晚經歷的,只不過是她習以為常的某個噩夢而已。

她恐懼像噩夢中那樣,被冉尋漠視、躲避,甚至奚落。

但現在噩夢成了真實。

冉尋将她歸于“朋友”,不願意朝她回頭,連再耐心一點的對待都不願意給。

所有言行都在勸她知難而退。

曾經也是特殊的,那時冉尋還願意和她在一起,用熱忱一點點融化她刻意營造的疏遠。

讓她每晚的失眠不再鋪陳灰調,輾轉反側間都充斥甜蜜氣息。

現在冉尋離開了,重逢後的親昵與即将失而複得的欣喜即刻破碎,又落入一個循環冷冬。

冉尋不願再消耗自己,融化一座像她這樣無規律複凍的冰山。

游纾俞又看了冉尋好一陣。

可冉尋再沒有和她有目光交集。

頭腦混沌,她剛才抿了一口酒,不知道後勁竟那麽大,從未體會過的醉意席卷了她。

不知什麽時候,墨色長裙泅出一點陰影。

游纾俞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她眼睫低垂,借由包廂陰影,将自己安靜隐藏,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

耳邊喧嚣不堪,還是有人注意到她的窘态。

身邊的人那麽友善,遞給她紙巾,問她還需要什麽。

游纾俞禮貌說不用,她只是個不速之客,卻發覺裙子上的陰影蔓延。

觸了觸臉,一片冷濕。

她只是在想,如果此時坐在她身邊的是冉尋就好了。

或許會輕柔拭去她眼角的淚痕,為了逗她,抵在她耳邊說些沒大沒小、沒羞沒臊的話。

如果沒有旁人,還會主動将言語變成實踐,呼吸交疊,用唇啄去她的淚滴。

笑着說一句:“鹹的,不過現在變甜了。”

游纾俞握着紙巾,額頭發熱,但是指尖很冷。

但現在冉尋不願意再坐下來聽她說任何話。

她們重新變回處處設防的陌生人,連言辭都無法由衷。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一個小時,或者更久,身邊的人陸續離場,包廂裏氣氛漸歇。

她聽見耳邊有腳步聲。

冉尋和她不了解的異國女孩并肩離席,就要路過她這邊,與她擦身而過。

游纾俞倚在屬于自己的座位裏,低垂頭。

眼眶溫熱,她側身,攥住指節,不聲不響。

有人在她身邊停住了。

和冉尋一起離開的人竊竊低語,擔憂地問“怎麽哭了”、“是不是喝醉了”。

“還好嗎?”冉尋出聲問她一句,嗓音罕見地回溫。

內心翻湧的聲音蓋過了游纾俞所有的理性克制,告訴她,就只看一眼。

她還不想和冉尋結束。

她仰頭,無暇顧及自己此刻的狼狽,目光翻找人群,最終怔怔落在此刻離她觸手可及的人身上。

眼尾緋紅,不知道該說什麽,于是只輕聲喚:“……冉尋。”

“我、我有點難受。你能留下來陪陪我嗎?”

冉尋沒有作聲。

游纾俞擡頭,只看見對方移開目光,那抹始終殘存在唇邊的笑意也不見了。

很平靜的一句,帶着歉疚,“不好意思,之後還有事。我叫朋友幫你吧。”

游纾俞動了動唇,沒能說出話。

或許冉尋也認為,自己不值得被這樣柔軟對待。

“好……那,不用麻煩你的朋友了。”游纾俞垂頭。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在這裏坐一會就好。”

她要習慣沒有冉尋的生活。

要學會獨自咀嚼消化,學會每個晚上控制自己,不再想念遙不可及的月亮。

“普通朋友”只是最溫和的一句托辭。她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

包廂裏的人很快散去,走廊裏也寂靜無聲。

冉尋留下來一位朋友陪她,可最終也只是勸慰她幾句,替她叫了輛車就離開了。

沒有冉尋,游纾俞也不再顧及體面矜持,跌跌撞撞地離開包廂,沿樓梯走下。

繼續坐在吧臺前的原位,剛才的那杯酒還沒有被收走,只是冰塊已經全化了。

她試圖飲盡,偶爾混沌時思考,那晚,遇見的或許真是冉尋。

體貼而溫柔,讓她總也忘不掉,甚至不惜以酗酒來重現那一日。

手裏的高腳杯忽然被人奪去。

喝醉了,游纾俞沒有力氣,只能眼睜睜看着酒杯遠去。

“還給我。”她執拗且委屈地要求,不知道身邊什麽時候坐了人。

冉尋把酒杯推遠,注視着眼尾通紅,醉後反應有些慢的女人。

問:“這就是你說的好好照顧自己?”

游纾俞不再說話了。

望着身邊人,臉頰發燙,視野逐漸氤氲。

胸口起伏,她小心翼翼地貼近,發覺冉尋沒躲。

這會是醉後難得的好夢嗎?

她不敢袒露欣喜,慌忙收斂好自己,示弱道歉,“我、我不喝了,對不起。”

眼淚卻不受控地掉下來。

她怕視線模糊的那幾秒,冉尋就會不見蹤跡,于是匆忙去拭。

縱然知道現在是醉酒後的幻覺,冉尋或許早就離開。

但越這樣設想,心裏的委屈越壓不住。

“就是有點想你。”游纾俞努力讓聲音平穩,可惜連自己都能聽見不堪的哽咽。

“……冉尋,你別丢下我。”

她好想今晚是冉尋剛回國的那一晚。

讓她重來一次,她不會再左右顧忌,只想将積攢六年,或許還會更久的心底情愫全都宣之于口。

“我……我還有好多話沒有和你說,我錯了,冉尋,一直都好想和你在一起。”游纾俞有些語無倫次。

“我不該說謊,你不要信以前的游纾俞,只信現在的我好不好?”

冉尋心裏墜痛。

但理智驅使她将游纾俞從懷裏剝離出來,攏着她的肩,話音平淡:“不會,我始終都相信游教授,你并沒什麽錯。”

她看了一眼外面,叫的車來了,于是将女人扶起來。

“回家吧。我之後要去寧漳,可能不會再住月亮灣,也不會來這裏了,希望你也是。”

冉尋希望游纾俞能盡快走出來。

縱然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對女人極其不公的宣判。

她想,游纾俞都宣判過她那麽多次了,這一次由她來就好。

梁荔站在酒吧門口,看冉尋攬着游纾俞出來。

剛才在包廂裏還清淡自若,只能從微紅眼尾看出些許酒醉端倪的人,卻只不過和冉尋說了幾句話,就變成這副模樣。

冉尋送女人坐上出租車後排,又拜托梁荔好好照顧,才回到自己車上。

此時已經接近淩晨。

她不理解自己仍舊留在這裏的意義。

或許是因為沈瓊無意告知她,游纾俞點了很烈的酒,又或許為了和游纾俞之間維持體面,做最後的告別。

總不可能是因為包廂裏,無數次佯裝無意掃過角落,都看見女人那雙失意泛紅的眸子。

聽見含着醉意的一聲聲“冉尋”。

開車回家。

月亮灣裏住戶稀少,不擔心擾民,冉尋也罕見地失去困意,于是繼續坐在琴旁,溫習曲目。

時而彈出錯音,時而節拍稍亂,她不甚在意,只顧将情緒傾瀉在黑白琴鍵上。

彈到一首肖邦二號夜曲,想起這是游纾俞喜愛的曲目,每次女人生氣了,她就小狗求和似的湊過去彈這首,哄人開心。

冉尋知道自己從來就是這樣,永遠顧着自認為重要的人。

可輪到自己生氣難過了,卻不願意被旁人知曉。

所以游纾俞永遠也不知道哄她的辦法。

她們從始至終都沒有進入到坦誠相對的那一個階段。

冉尋覺得自己狡猾,她自诩熱情,可又何嘗不是虛僞,她怕生氣吓走女人,所有的氣惱模樣都是在裝,是在撒嬌。

可真正的離開永遠是悄無聲息的。

六年前是這樣,現在依舊這樣。

一首酣暢淋漓的曲子彈完,冉尋才遲鈍覺得自己已經坐了太久,手腕隐隐發酸。

從前的舊傷,此時應景般陣痛起來。她起身去開窗,發現不知何時,嘉平竟又下了一場夜雨。

她忘性大,只有游纾俞會記得她受傷這件事,還給她織過小貓護腕。

也是時候該清理掉了。

冉尋随意在周圍翻找幾下,說來奇怪,那個被包裝得規整的小箱子竟真順從她心意,赫然出現在眼前。

用裁紙刀劃開,除了小貓護腕,還有一包花瓣。

因為過了很久才拿出來,已經幹枯發黃了,但依稀能看出來品種是粉團薔薇。

“一周情人”結束後,冉尋去嘉大接游纾俞時,就帶着這樣的粉薔薇。

粉白相間的卷瓣,是她在花店挑了很久,最漂亮的一朵。

撞見女人上了其他人的車,她多此一舉,隔窗舉花,祝願一句對方今晚好心情。

可惜花沒人接,只好被她扔到垃圾桶旁。

事後游纾俞追她出來了嗎?

她開車離開得迅速,竟然分毫不知。

或許那一晚,素來矜持冷淡的人,追随着她離開的腳步,彎腰從泥濘中拾起了這朵花。

回家将花瓣揪下,晾幹,包裝好郵寄給她,希冀得到回複。

可惜冉尋還是查收得太遲。

她搬了家,雖然後續的半個月,也曾與游纾俞一同度過和煦的春,卻短暫到頃刻就落入尾聲。

如今再度走散,才恍然窺見遺失的過往。

那個時候,游纾俞在想什麽呢?也會像她現在一樣遺憾難平嗎。

她不願意再細想下去,她原本是想将這些有關游纾俞的東西都清除掉的。

将這包花瓣拿出來,箱子裏竟還有東西。

一張沒有裝飾的素淨明信片,看上去經由時間侵蝕,上面殘留着游纾俞獨有的淩厲漂亮的字跡。

「初見時,在琴行,她遞給我一枝粉色薔薇。」

「一年後,我遇見她,像被無數朵花擁入懷中。」

冉尋觸摸字跡,但關于這段文字描述的場景,卻始終記不起來。

她與游纾俞最初接觸,只在那個下着小雨的春天,四目相對,見色起意罷了,哪裏送過什麽粉薔薇。

她知道,游纾俞不擅長說謊,更不是會将謊言隽寫在明信片上的人。

她記憶裏的“初見”,與游纾俞記憶裏的“初見”,似乎并不一樣。

冉尋按壓胸口,清晰地聽到那裏麻木平靜的心跳正逐漸轉促。

那一天,游纾俞想和她說的話,會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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