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7.離府

離府

季欽很想提醒成宣帝:明日是除夕,是滿大晉裏,上至公侯下至百姓最看重的日子,如何能趕在明日将阮清攸趕出府去呢

但還好自己早已防着東窗事發,提前做好了準備,即使不得不領旨,也總是有辦法的,便作出副痛心疾首的樣子來,一臉苦相地跪下, “卑職領旨。”

“今日不必出宮了,”成宣帝顯然對季欽當前的态度非常滿意,臉色好看了許多, “晚間下值,直接在宮中用膳罷。”

這一二句裏邊便将季欽今日所有的行程都已定下了。

怕他今日回府,想必宮宴會定會持續到子時之後,那會子阮清攸早就歇下了,回去了,怕也無用。

季欽十分無奈,但卻又無法。

其實成宣帝也是個十分孤獨的帝王,他登基這麽些年,不止長春宮久曠,後宮也沒有一個伺候的妃嫔,一個說得上話的長輩。

若在前朝,除夕這一日裏,聖人大宴群臣每每要到子時之後,待到到放完了焰火,宮門大開,衆臣才能回府。

到成宣帝這裏就廢了這個規矩,畢竟他孤家寡人一個,也沒得道理拉着人家有家有室的同他一道硬熬,畢竟除夕本就是個團圓的日子,而非單純設宴的日子。

今日已經年二十九,明朝仍舊不會有宮宴,成宣帝自也不會單獨将季欽留在宮內,今日留他用膳只權當是提前同他過了個年。

自然,這樣的心情,季欽此刻是完全體會不到的,他人雖在此處,滿心盤算着的,卻都是泰寧侯府菡萏院子。

*

酉時末,季欽同另外幾個天子近臣一道坐到了宮宴上。

今日這一餐是成宣帝當年夜飯來準備的,雖只有三五人在桌上,卻仍是十分豐盛。

只是季欽心裏裝着阮清攸,滿目珍馐也未吃出來什麽滋味,酒倒是随着同僚相賀用了許多,好容易捱到了最後一道餃子,只用了兩個便撂了筷子。

上位不走,他自是不能提前離席,但這撂筷子就是一個信號——雖只是年二十九,但到底是年邊,他想回家了。

成宣帝像是看不見一樣,學着坊間的百姓說着吉利話: “都說餃子就酒,越吃越有,從前未曾試過這樣的吃法,今日來看确實味道尚可。來人再上酒,我們今朝雖說在宮裏,也算與民同樂。”

季欽聽得眉心一跳,這會子已經過了戌時,梨花白三巡有餘,他都不知自己飲了多少壇。若再度開酒,還不曉得要鬧到幾點去。

第二茬上的酒是靖州釀,這酒比起梨花白來,香味缺了些,口感卻醇厚許多,酒勁也大。

因着換了酒,先前用的白瓷小盅換成了青瓷海碗,旁邊伺候的小黃門殷勤地給在座的各位大人斟滿了金州釀。

季欽在心裏長嘆了一口氣,心說自己這一遭怕是要豎着進來橫着出去了。

酒席現下已過了子時,成宣帝素來少飲酒,所以不是次次都跟,但這會兒卻也上了頭,雙頰酡紅,頭腦發暈。

“時辰已經不早了,各位愛卿又多飲得多,今日便索性宿在宮裏。”

天恩如沐,桌上的人自然是一一謝恩,只是個個酒勁上頭,跪姿卻都不怎麽規整了。

季欽人還有半絲清明,比“丁點”多不了多少,就這還掙紮着想要回侯府,但是桌上同僚都已領旨,他若跳出來,顯得太紮眼,無奈只能同大家一道跪下謝了恩。

張福全先将成宣帝送回了寝殿,又着他的幹兒子領着其他小黃門将桌上的各位貴人送到了安置的偏殿。

成宣帝在殿中被人伺候着,飲了醒酒湯後稍歇片刻,感覺拾回點清明,便起身留人扶着到了季欽那裏。

季欽今日真是飲多了,同僚們觥籌交錯,飲得實在是兇,他沒逃沒躲,雖說心裏頭還惦記着事兒,但沾了枕頭便立刻昏睡過去。

“季鈞希,”成宣帝醉醺醺地坐在季欽旁邊,擡手拍了拍了他臉,又叫他, “季鈞希,我是誰”

這次,他特意沒用“朕”。

但季欽是真醉得狠了,這樣輕輕的拍打,根本沒能把他叫醒。

成宣帝一下子來了瘾,擡手又拍他,這回手上就上了力度,簡直就像是在扇季欽耳光一樣, “指揮使,咱們去哪兒”

前幾日他就在想了:季欽是每逢醉酒都要去阮清攸那裏嗎若真如此,那還了得怕他們叔嫂之間早就做成了夫妻之事吧……

若如此,那阮清攸就真留不得了。

季欽這次被打醒了,還真以為是自己的車夫在問自己回哪去,迷迷糊糊的, “回侯府。”

韞色漸漸攏上成宣帝的眉頭,他眸中閃過了一絲陰鸷,稍候一會兒,他又問: “侯府到了,指揮使,您往何處安置”

張福全在旁邊聽着,冷汗濕透了中衣,大氣不敢出一口。

他甚至盼着指揮使幹脆就如之前那樣,睡過去了拉倒,待到明天再睜眼就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若再多說一句,後頭的事情可就不好說了。

這大過年的,莫要給旁人,也莫要給自己惹不痛快了,蒼天菩薩啊。

季欽本來是又睡過去了,但很快又被成宣帝打醒,聽到他這般問,張口就回道: “去菡萏院子西廂房。”

成宣帝今日本就存了找人灌醉季欽的心思,也确然是授意下頭人去做了——心想季欽回京這麽多日,參加酒席無數,幾乎次次都能全身而退,想來是因為心裏有個譜,那自己今日就給他将這個譜破掉。

可當真讓季欽醉了,醉得狠了,醉得兇了,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答案,成宣帝覺得自己快氣死了, “張福全,他不是要回去嗎那就送他回去,明日一早你親自盯着他把那人趕出府去。”

成宣帝說完這句,便憋着自己戀戀不舍的心情回了寝殿。

可憐張福全一把年紀,大半夜裏領了皇命,張羅着一群小黃門,七手八腳,無比艱難地将季欽擡到了辇轎之上。好歹是出了內宮城,有了侍衛搭把手,順順利利地将人送回了侯府。

菡萏院的西廂房已熄了燈,張福全想了又想,決定不在季欽的地盤上得罪季欽,聽了府上的安排,将季欽安置到了他常住的東廂房。

*

第二日一早便是除夕。周媽媽天不亮就帶人起來張羅,整個泰寧侯府張燈結彩,好不熱鬧。

阮清攸同着府上的文書先生一道在院子裏寫對聯。

今日過年,他穿了季欽着府上繡娘與他備下的過節衣裳,绛紅色的妝花補服,外頭罩了一件銀狐皮的大氅,帏帽上一圈雪白的風毛,與這一身華貴之間又添了三分靈動。

季欽昨夜當真是醉得狠了,今朝直到了辰正才醒來,由着東廂房的丫鬟們上前伺候他洗漱。

他現在頭昏腦脹,胃裏翻騰的難受,早間只用了小半碗面,便撂了筷子。

張福泉浸淫深宮多年,那是一等一的有眼力見兒,一宿沒睡,還硬熬着等到季欽醒來洗漱,用完了早點,才敲門進了東廂房。

“指揮使恕罪,”張福全行了一個禮, “昨兒個陛下交代您的事兒,還請您早些決斷,也好讓奴婢回去複命。”

季欽手上捧着一盞茶,深覺腦袋混沌,很是想了一會兒才想到:在禦書房時,成宣帝讓他今朝将阮清攸趕出府去。

他放下茶盞,手指不停敲着鋪着錦緞桌布的圓桌,一身難言的焦躁。

張福全垂手立着,再不催促,但這樣的靜候于季欽而言卻與對峙無異。

又過片刻,院子外頭忽然熱鬧起來,季欽耳力過人,聽得出來是在院子裏寫對聯的那些人在匆忙收拾筆墨紙硯了。

“下雪了,下雪了,瑞雪兆豐年。今朝除夕,這雪來的真是好!”

季欽擡臉,同張福全說: “張總管,下雪了。”

張福全的臉色還是一樣的好,回季欽說: “既如此,那指揮使更該憐惜則個,趁雪還未大,路還好行,抓緊讓人好生尋個地處安置,晚間還吃得上年夜飯。”

張福全的意思就是成宣帝的意思,季欽知道此事再無任何轉圜的餘地,他起身出門,同緝風囑咐道: “請阮公子前往正堂。”

阮清攸到時,季欽已用上了茶。

正堂裏全是泰寧侯府的人,下頭人全都站着,卻沒有一人與阮清攸看座看茶,滿堂人臉色凝重,讓阮清攸心裏咯噔一下。

方才與他人寫對聯的愉快還挂在臉上,阮清攸來不及收回笑容,神情像是卡頓一下了,擡頭問季欽: “怎麽了府上發生何事”

季欽用茶盞遮着自己的臉,着力不讓阮清攸看到自己臉上的為難與無奈。

再放下茶盞時,他仍低着頭,手上輕輕敲着桌面,眼睛盯着食指: “府上已留不得你,今日收拾收拾細軟便走吧。”

阮清幽看着他,如遭雷擊,愣了好半晌才說: “可是,今天是除夕啊。”

季欽仍低着頭不敢看他, “離開這處磋磨你的地方便是新生,去過個好年吧。”

從前,從前的每一刻,阮清攸都盼着離開侯府,一萬兩銀子的銀票他從沒有動過,想要早早還給季欽,想要與季欽算得清清楚楚,不再相欠。

但是現在他不想這樣了,他希望能夠欠着季欽的,能夠在府上呆着,哪怕這裏曾經磋磨他良多,但卻也是五年來唯一一個真正給過他溫暖的地方。

周媽媽将府上布置得那樣好,所有的事情都準備妥當了,連菜都備好了,就只等年夜飯。阮清攸舍不得這樣的溫暖,所以他在對自己的鄙視中再次開了口: “可是外頭雪這樣大。”

季欽再次端起茶盞,學着張福全的話回他: “如此更要早些出門了,省得雪封了路,不好安置。”

阮清攸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猜測一定是成宣帝讓他将自己趕出去。這樣的清楚認知讓他感到害怕:皇命難違,成宣帝是只讓季欽将他趕出去還是讓季欽與他之間劃一道楚河漢界從此再無交集

他這樣害怕,索性抛出去了面子不要,當着所有他熟識的人說出了那句讓他最難堪的話: “可是……可是我是你的嫂子呀。”

季欽從想不到自己對阮清攸可以狠得下這樣的心來, “兄長都死了,還留你這嫂子做甚”

但這樣的狠心反而是最最的關心,因為如果不按成宣帝說的那樣去做,他想不通那個瘋子皇帝會對阮清攸做出什麽樣的事來。

阮清攸不間斷地盯着季欽,想要看清他的臉,想要得到一個答案,他想要看見季欽的無助,看見季欽的關心,看見季欽的言不由衷……但他什麽都看不見。

他只能看見季欽從懷裏掏出什麽拍到桌子上,然後說: “更何況現在你已不是我的嫂子了。”

阮清攸接過信封,展開看到落着季源與泰泰寧侯府印鑒的和離書,知道這事發生在奪爵之前。

他再無力争辯,也再沒有臉面留下來,只躬下身去,将自己随身攜帶的一萬兩銀票輕輕放在地上。

“承蒙多日照拂,然珣不好相欠,這些萬望你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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