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溫家衆人心頭寶】

“一張,兩張,三張……一塊,兩塊,三塊,四塊,五塊……嗯,碎碎的要用秤的……”

疊得有書本厚度的紙張是銀票,從五兩銀票到一百兩不等,其中大多是五兩、十兩,其次是二十兩、五十兩,一百兩銀票屈指可數;而一塊一塊的是銀錠子,一兩、五兩、十兩由小而大排成一列,也有百來個。

這下子很苦惱了。

春天百花開,屋子外頭五色彩蝶翩翩飛舞,蝶舞和桃紅組成人間美色,帶來幾許風流意味,屋子內繪着小雞啄米的長頸白瓷花瓶插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順着擺放花器的高腳束腰花梨木小幾往旁一瞧是張床褥,一只胖胖的手……不,應該是圓潤有肉的小手正撥弄放在床上小方桌的銀票、銀兩,這是她個人五年來所得的所有財産。

這位看起來有點肉的小姑娘叫溫千染,小名染染,今年五歲,她是溫家三代以來,目前唯一的嫡女。

雖然溫家還有數名庶女,但對看重嫡庶的世家而言,嫡出和庶出是不能放在一個水平看待的,庶女在家族的地位只比婢女再高一點點,有時還不如當家主母身邊得臉的一等丫頭,而溫千染這唯一的嫡女不同,上至老太爺,下至隔房的堂兄、堂弟、大伯、二伯、四叔、五叔、大伯娘、四嬸娘……除了二伯娘對她有點小意見外,其餘的人都當她是寶貝寵着,幾乎是要什麽有什麽,有求必應。

溫千染的爹溫浩斐排行老三,是嫡出,跟溫家大老爺、四老爺三人是一母同出,二老爺是庶出,生母羅氏,五老爺身世倒是有些奇特,他的娘沒人見過,他是老太爺從外頭抱回來的孩子,那時他已兩歲了,老太爺将他寄在嫡妻名下,也算是嫡出,他比溫千染大上十歲,和長房長子同年。

可怪的是他和長房走得并不近,倒是和三房的侄子、侄女好得像同輩人似的,尤其最疼溫千染,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全往她面前搬,那股寵溺勁一點也不下她親爹。

“小姐,你又在數銀子了?”比主子大七歲的丫頭雙喜捂着嘴偷笑,她最愛看小姐皺着眉頭的樣子,小孩裝大人,特別可愛。

“雙喜,銀子太多怎麽辦?”錢放着還是錢,不會生錢子錢孫,再多也沒用,她看到這些銀子、銀票就跟仇人一樣。

雙喜一聽,又想笑了,她家主子太逗了,可愛得讓人想揉她胖胖的小臉。

“小姐,沒人嫌銀子多的,以後你的銀子會越來越多,老太爺給的,幾位老爺給的,還有少爺們給你買糖吃的,小姐都能存起來壓箱底,日後當嫁妝……”

一提到嫁妝,圓盤臉小姑娘倏地雙眼一亮,動作很快的将小方桌上的銀子、銀票全掃進銀匣子裏,興奮地跳下床,“我要買莊子!”

“小姐,你沒穿鞋呢!”雙喜拿着小粉鞋在後頭喊着,別看她小主子身子圓滾滾的,小短腿一跑起來真的連大人也追不上。

“沒穿鞋?”低頭一看,溫千染笑嘻嘻露出八顆小米牙,她粉嫩嫩的十根腳趾像染了胭脂的糯米團子,小小的、圓圓的,透着水嫩的粉色,沒有半分阻隔地踩在地上。

小肉團子似的溫千染動動粉嫩小指頭,笑呵呵的擡高頗有重量的小腳,讓雙喜幫她穿鞋。

“小姐,夫人說你要慢慢走,不要又跑又跳的,容易跌跤。”雙喜很細心,先把小姐的腳底板擦幹淨才套上鞋襪。

“我才不會跌跤,我走得很穩。”她自豪的仰起肉肉的下巴,一副孩子般的天真口吻。

胎穿的她在這個世界适應得很好,她本是一名三十五歲的婦産科醫生,在連續接生了三個嬰兒,又開了兩臺刀後,因過度疲勞而失足踩空,跌下樓梯,眼前一黑再睜開眼,就成了在羊水中的胎兒。她在母體內是有點渾渾噩噩的,有時可以感覺到外面的動靜,有時困頓得很,伸伸手腳打哈欠,把一切知覺交給黑暗。

經過産道的推擠,從睜不開眼到感受到眼皮上的微亮光線,她明白了新生的喜悅,只還沒來得及笑出聲呢,小屁股先傳來一陣疼痛,她憤怒的張口想罵人,卻只發出小貓似的嗚咽聲。

這個聲響,也代表她真正成為這個世界的一分子。

“小姐,你這麽急的要去哪?你不吃三鮮貓耳朵湯和紅豆蒸糕、油炸圈了是不是?剛起鍋的,正熱呼……”一道帶笑的清甜嗓音伴随着鹹甜香氣傳來。

“雙福!我當然要吃!”一聽到吃食,小吃貨溫千染立即雙眼亮晶晶,饞貓似的盯着丫頭托盤上的點心。

溫千染的身形會這麽圓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剛出生時太過瘦弱的緣故,一度被大夫判定可能活不長,讓幾十年才出一名嫡女的溫家老小可懸着心了,想盡所有辦法要養大她,不讓她夭折。

聽說羊奶補身,兩、三個月大便試着用羊奶喂食,這倒如溫千染的意了,身子是嬰孩,但心智是成人,在她的心裏難免抗拒吸食婦人的乳汁,現在有羊奶喝了,她理所當然的拒喝人乳,雖然羊奶有點腥,喝在口裏的滋味并不怎麽美好。

也不知是不是羊奶真的有用,她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好,嘴也一天比一天饞,到了能吃副食品時,她就不再喝奶了,搶着吃爹娘的粥品,軟軟的魚肉和糕點,簡直人間美味,還用剛長出兩顆小乳牙的小嘴一口咬在多汁的石榴上,吸得不亦樂乎。

大概是她吃東西的樣子太過開心了,十分逗趣,身邊的人都喜歡用吃食逗她,又寵着她,讓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自然而然她的身形就始終是圓滾滾的了。

沒辦法,她的前一世過得太壓抑了,這一世根本就是大解放。

她前世生長于醫生世家,打小接觸的不是各種玩具,而是聽診器,她家老、中、青三代加起來有二十五個醫生,幾乎所有家族成員都從事和醫學有關的工作,而且個個是精英。

唯獨她最讨厭醫生,一度想當個逃兵,可是她的家人不允許,硬逼着她進入醫學院,對此,她唯一的叛逆便是選擇了婦産科,而未依祖父、伯父他們的要求進入神經外科,為了這件事,她鬧了一場家庭革命,最後以進自家開設的醫院做為雙方妥協的條件,不過她還是在婦産科闖出名號,有剖腹産需求的都會找她。

而在飲食方面,她身為營養師的大嫂嚴格控管,三餐以少油、少鹽為主,蛋永遠是水蒸蛋,從不過油,水果含糖量太高的也禁食,每天生力蔬果汁一杯,強迫喝三公升以上的水。

她的前半生被黑幕籠罩,不見天日,後來搬出家獨住才獲得一點點新鮮的空氣和自由,只是食安問題還是讓她聞食色變。

什麽米有毒,含镉,蔬菜有毒,農藥灑太多了,各種基因改良過的植物,雞、鴨、魚也各有各的問題,連油品都是馊水油回收……一想到那些對身體有害的食物,她是一點胃口也沒有,再加上工作一忙起來就忘了進食,胃病、低血糖、貧血,通通找上門,只是她都忽視了,想來那天失足的原因可能不只過勞而已。

所以溫千染反而很喜歡目前的生活,一點也不在乎自己變成了個幼兒,食材是天然的,她可以盡情的吃,也可以在萬千的寵愛中當個任性妄為的孩子,大家只會縱着她,不會加以約束。

“小姐,小心,別打翻了。”只比雙喜大一歲的雙福連忙低下身,把雪白瓷盤端到小姐面前。

“好吃……”她小手捏起油炸圈就咬上一口,另一手貪心的拿着紅豆蒸糕,還眼巴巴的盯着三鮮貓耳朵湯。

“小姐,慢點兒吃,奴婢喂你。”擔心燙着了吃貨小姐,雙福先把舀起的湯和貓耳朵吹涼,再喂入張開的小嘴巴。

溫千染等人喂食的模樣真的很逗趣,連身側服侍的丫頭都控制不住想投喂,看她吃得雙頰鼓起,就像可愛的花栗鼠。

不一會兒,份量不多卻可口的膳食就都進了溫千染的小肚子,她心滿意足的摸摸肚皮,跳下椅子,吩咐丫鬟——

“雙喜,抱着我的銀匣子,我們去找娘。”買莊子了、買莊子了!她要買個大莊子!

“是,小姐。”雙喜笑咪咪的回應。

雙福留下收拾碗盤,便只有雙喜伺候溫千染,于是府上下人都可見有白玉雕花欄杆的回廊上,一道小小的身影走得飛快,一個已見少女身形的秀麗丫頭緊跟其後,懷裏捧着一尺左右的銅匣。圓球似的小姑娘橫沖直撞,霸道得仿佛廊道全是她一個人的,只見她左右搖擺的胖身軀,沒人敢擋路的紛紛讓開。

“娘、娘,我來找你了,你想不想我,我可想你了。”溫千染慣會撒嬌,一頭栽進正在梳頭的娘親懷中。

“誰想你這個小冤家,你呀無事不登三寶殿,是不是又看上什麽想要娘買給你?”知女莫若母,沈芸娘笑睨她的心頭肉。

“哪裏是呢,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娘從昨兒個到今日還沒見過染染,肯定想念得緊,染染孝順,給娘請安來了。”她巴結的抱住娘親的腰,把頭枕在軟軟的大腿上,仰頭一瞧。

“啐!就你嘴甜,生來一張小嘴忒會哄人,難怪你爹、你哥哥們被你哄得暈頭轉向。”那些老爺、少爺都太寵她了,一個個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掌上明珠當是如她。

“娘,別擰我鼻頭,疼吶!”細細的彎眉一擰,溫千染佯疼的東躲西閃。

“嬌氣。”沈芸娘嘴上喝斥,可水蔥似的嫩白纖指還是小心的挑起女兒嬌嫩小臉,看有沒有傷着了。她雖是親娘,可這位小祖宗若有一絲小刮傷,只怕全府的主子都要給她臉色看了,盡管她比所有人都心疼。

“就嬌氣,娘疼出來的。”她樂得當懵懂無知的小女兒,惹了事就丢給爹娘。

看着女兒嬌憨的模樣,沈芸娘寵溺地笑着輕揉她的頭,“說吧,你又想做什麽,是想養小烏龜呢?還是爬上樹掏鳥窩?你兩個哥哥小時候都沒你淘氣。”

“娘,我長大了。”她大聲的強調,過往的調皮事如晨起的朝露,日頭一出來就不見了。

“所以……”沈芸娘等着下文。

溫千染小胖手一招,雙喜捧着錢匣子過來,她挺起小胸膛說:“娘,我有銀子,我要買很大很大的莊子。”

“要多大?”

她兩手一張。“這麽大。”

“娘的嫁妝中有莊子,等你長大些再給你。”她手頭上的東西将來都是要給染染的,她就一個女兒。

溫府是世家中的世家,有百年底蘊,老太爺溫賦曾是皇上的先生,目前職位是二品的內閣大學士,兼翰林院掌院,深受皇上信重,其子有三人在朝為官,幼子在國子監就讀,已考取秀才功名,明年考舉人。

照理說這樣的高門世家當配門當戶對的世族,若非沒有适齡公主,溫浩斐就連公主也娶得,可溫浩斐娶的卻不是京城裏的貴女,而是不見經傳的小地方的七品縣令之女,他在出外游學中碰見沈芸娘,一見鐘情,再見就非伊人不娶了,溫府厚重的聘禮一送到縣衙,把縣官大人都吓着了。

沈芸娘的爹是名清官,所以給她的陪嫁并不多,大約一千兩左右的壓箱銀子,兩座不到二十畝地的小莊子,還有三間用聘金買的鋪子,五十六擡嫁妝便進入溫府。

她是入門的媳婦中嫁妝最少的,手頭上可調用的私房銀子也就幾千兩而已,鋪子租出去,莊子和租金的收入每年也就一千兩百兩銀子,用在丈夫和兒子身上便所剩無幾了,平常也不太買首飾、衣服,省着錢好讓三房往後的日子過得更好。

“不要娘的莊子,染染自己買,我有銀子,很多很多。”

沈芸娘失笑的揉着女兒胖臉。“你有多少銀子?”頂破天就幾百兩銀子,小孩子能有什麽錢?

溫千染搖晃着小腦袋瓜子。“有三千兩吧!”

“什麽!”她一聽,驚得差點失手捏女兒一把。

“娘,你小聲點,吓着我了。”她拍拍小胸脯佯驚,嫌棄她娘大驚小怪,一點點小錢而已,看看她娘依然瞪大眼,難以置信,她讓雙喜把錢匣子擺到妝臺上,自己親手打開。

“你哪來的銀子?”沈芸娘撫着狂跳不已的心口,難以置信的望着面額不等的銀票和銀錠子。

“壓歲錢呀!”一孕傻三年,娘一連生了四個孩子,大概要笨十二年,當女兒的她就要辛苦地耐心解釋。

“壓……壓歲錢?”有那麽多嗎?她才五歲。

“爹和叔叔伯伯們每年給我十兩壓歲錢,一年五十兩,五年是兩百五十兩,祖父……嘻嘻,他叫我不要說,他給我一百兩喔!五年就有五百兩。我一個月月銀二十兩,存五年一千兩百兩,你看我還有親哥哥、堂哥,以及我十根手指頭數不清的族親,他們一個給我幾兩銀子我就有很多錢了,我都用不完……”其實她也用不到多少銀子,吃、穿、用都走公中,而且跟大人出府也是大人出銀子,她只管吃,一毛錢也不用出。

不過她也不是故意要把拿到的銀子存起來,只是習慣一拿到手就轉手拿給身後的丫頭收着,她自個兒也不曉得自己的私房錢有多少,要不是今天心血來潮一數,還不知道她裝錢的銅匣子都快滿出來了。

聽着女兒扳着手指頭數,驚愕不已的沈芸娘忍不住笑出聲,“別白費心了,你銀子再多也買不了莊子。”

這丫頭,被太多人寵着了,再過幾年,她都要成三房手中銀子最多的人,說不定連她爹都得涎着臉跟她借錢。

“為什麽?”她很不服氣的噘嘴。

“因為未分家前,各房子弟不允許有私産,除了媳婦們的嫁妝外,爺兒們的開銷一律交由公中,名下不得有房産置田。”她丈夫只是一名正六品寺丞,年俸還不到五百兩,事實上是不夠用的,交際應酬和人情往來就是一筆不小的負擔,若無公中支持,只怕銀錢上也吃緊得很。

“如果我一定要買呢?”山不轉路轉,她就不信沒有漏洞可鑽。

“那只好去找你祖父。”沈芸娘笑笑的說着,有幾分敷衍意味,不認為向來嚴謹的家翁會縱容小孫女無法無天。

“祖父?”兩眼倏地放亮的溫千染拿起母親房裏一塊紅豆蒸糕,小口小口像鼠齧般咬着,笑得狡黠。

“三省居”為溫賦的書房,意思是三省吾身,不可重蹈覆轍,謹言慎行,忠于朝廷,輔佐帝君,不随波逐流,要有讀書人的風骨和氣節。

也就是為了這個氣節,一甲第五名本該進翰林院的溫浩斐因要避嫌,去了大理寺,由寺丞做起。

本來刑部有正六品的主事空缺,皇上也有意通融,畢竟溫浩斐曾是皇上當太子時的伴讀,加上當年是溫家父子倆全力相挺才榮登大位,雙方交情不言而喻。

可是那位刑部尚書嘛!非常不巧的和溫家人有點小過節,當年尚書大人想把嫡次女說給正在備考的溫浩斐,溫浩斐一句“貴府千金太嬌氣,養不起”,拒了。

拒婚就拒婚,官大還愁女兒乏人問津嗎?偏偏溫浩斐一考完,不等放榜便出外游學了,不到三個月就張羅婚事,娶得還是默默無名的小縣官之女,這事把好面子的尚書大人惹毛了,覺得沒面子,從此在官場上和姓溫的過不去,處處刁難,仗勢欺壓小輩,因此溫浩斐不能去刑部,只好改任大理寺寺丞,避開針鋒相對的對頭,免得越鬧越難看。

“偷偷摸摸乃鼠輩行徑,你探頭探腦在幹什麽?”

一顆黑色小頭顱在半開的門側忽隐忽現,一下子探頭一瞄,一下子又縮脖收頸的,模樣十分逗趣,正在練字的溫賦早就注意到,中氣十足的一喝。

溫賦目光冷然,神色嚴峻,叫人一見不免心生敬畏,不敢仰視,可是被逮到的小姑娘不怕他的冷臉,咚咚咚地跑上前,捉住他寶貝的長髯,笑臉甜如蜜。

三省居也是溫賦平日處理公事的處所,他的兒子、孫子們未經允許不得擅入,多年來能進入三省居的兒孫并不多,通常是做了錯事才來領罰。

而溫千染是唯一的例外。

一開始她也是被禁止的,只是越禁止她越要做,不是趁人沒注意溜進去,便是爬窗戶,然後在案桌上亂塗亂畫,還堂而皇之的落下署名,直接用行動挑戰祖父的權威。

拿她沒轍的溫大學士只好睜一眼、閉一眼的由她去,不然還能怎麽辦,兩、三歲大的孩子打不得、罵不得,打壞了他找誰哭去?

隔輩親,隔輩親,兩祖孫就是親昵得很,偏心偏得衆所皆知,溫府的人都曉得溫千染是溫大學士的小心肝,誰要他割舍他跟誰急,連她親爹對女兒說兩句重話也會挨揍。

“祖父,我想你了,好想好想,比想我的粉蒸牛肉還想你,你感動不?”溫千染小手捉着胡子,借力使力的爬上祖父大腿,大剌剌的側坐,還讨好的咧開嘴直笑。

“小人。”巧言令色的小丫頭,溫賦用筆頭輕點她額頭。

被罵小人的小人兒不以為然,還得意的點頭。“祖父,我就是個小人,你看我個頭多小呀!才到你膝蓋頭而已,我人小,祖父要多疼疼我。”

“小滑頭,祖父還不夠疼你嗎?年紀小小就敢在我面前耍心機,你膽子不小。”他刻意擺出一張怒容,不茍言笑,冷目如刃的盯視,好似她真犯了大過錯,該受重罰。

溫大學士一板起臉來,沒有人不害怕的,就連皇上也懼上三分,更遑論他那些子子孫孫,偏偏溫千染繼續嘻皮笑臉的開玩笑。

“我是學祖父的,膽子不大怎麽當溫家人,文人的骨頭最硬,打不折、彎不了,我是你的親孫女吶,當然要胸有丘壑,學你的老奸巨猾,桀桀桀……噢!祖父打人!”

“什麽老奸巨猾,是聰明睿智,還有你的笑聲太難聽,以後不許這麽笑。”可憐兮兮的表情,讓人心口都軟成一片了,可是呀,言行有失體統,再寵她也要糾正。

“奸臣的笑聲不都是桀桀桀的冷笑?”戲臺上都這般演。

“你祖父是奸臣?”他瞪大眼,氣壯山河地一吼。

沒大沒小的溫千染笑嘻嘻用兩只小手一上一下揉搓祖父臉皮。“祖父,我們要當奸臣,不是說禍害遺千年嗎?染染要祖父長命百歲,一直寵着染染。”

“當奸臣沒有好下場,會遺臭萬年。”溫大學士很用心的教導小孫女,要打消她的“奸臣論”。

溫千染裝作很謹慎,靠着祖父耳朵細聲說:“我們不讓別人知道我們是奸臣,悄悄的做奸臣不就成了。”

聞言,他大笑,只覺得小孫女的童言童語很有趣。“不行,做人要有原則。”

“祖父,原則也可以因時因地而變,不必墨守成規,譬如兒孫不得置私産一事,太古板了,不合理、不合理……”她紅通通的小嘴嚷着不合理,小腦袋瓜子直搖。

目光一閃的溫賦将孫女抱高,讓她坐在案桌上,與她眼對眼。“小滑頭,你在打什麽主意?”

這丫頭簡直是成了精的狐貍,年紀不大卻十分狡猾,若是身為男子,一日進入官場必是她口中的“奸臣”,壞事幹盡還不被人逮住,披着僞善的外皮傳揚百世。

幸好、幸好她是個姑娘,國之大幸,他溫家沒成為罪人。

“祖父,我讓人做了荷葉包雞孝敬你,可好吃了。”眼看目的要被戳穿,她咧開一口小米牙,笑得天真無邪。

如果說溫千染是小吃貨,溫大學士便是名符其實的大吃貨,兩人臭味相投,都對吃非常執着,而且只吃好吃的,挑嘴的毛病如出一轍,哪裏有好吃的就往哪裏去。

“雞呢?”他眉一挑。

“雙福。”軟糯的嗓音一喊。

雙福端着一只青色湯盅進門。“老太爺,雞來了。”

嘴饞的溫賦一掀開盅蓋,頓時美髯都要氣翹了,他氣呼呼地瞪着嘴邊有油光的孫女。

“祖父,你不要瞪我嘛!因為荷葉包雞實在太香了,我又剛好肚子餓了,就吃了嘛……我還小,要吃很多東西才能長大,祖父要孔融讓梨,我長高高就不是小人了。”她邊說還邊接過湯匙,在被她撕得碎碎的荷葉裏撈。“喏!孫女孝順你的。”

“就一根雞腿?”

溫賦搖搖頭,雖然表情不滿,但有雞腿聊勝于無,他兩三口就把肉吃了,只剩下一根骨頭,意猶未盡的端起湯盅,把湯也喝了。

“祖父,上了年紀的人不能多吃,孫女是盡孝道,讓你??味道就好,其他的由孫女代勞。”她大言不慚的伸舌一舔唇瓣,表示很美味。

“我哪裏老了,我也才五十出頭。”哼!不肖孫女,居然在祖父嘴邊奪食,下回不帶她到天香樓吃“五天神仙雞”、“黃焖魚翅”、“幹燒岩鯉”和“脆皮烤乳豬”。

氣死他了,太不孝。

為了少吃一口肉,溫大學士耍起小孩脾氣了。

只是呀!遇到他的寶貝孫女,他往往氣不長,很快就消氣,嘴甜的她知道怎麽哄人。

“是染染說錯了,祖父是老當益壯,老而彌堅,老如泰山屹立不搖,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我朝難有人能望其項背的兩朝元老。”拍馬屁不用花銀子,溫千染哄起人信手拈來。

“嗯!下次再偷吃我的雞,看我饒不饒你。”瞧!這像五歲的孩子嗎?拍起馬屁來都成套成套的。

她咯咯直笑,不做保證。

“祖父,我想買莊子。”賄賂完畢,她開門見山道。

“喔,不藏着掖着了?”還想瞞過他一雙利眼,這丫頭憊懶得很,無事不會獻慇勤,比賊還精。

“咱們誰跟誰呀!你是我祖父,我是你孫女,一家人幹麽不老實,我跟祖父最親了。”她雙手一抱,用粉嫩有肉的小臉蹭她祖父,好不親熱的撒着嬌,磨磨蹭蹭盡使小女兒态。

溫賦故作嫌棄地将她的臉推開。“別學姓左的小兒,武将養大的孩子都太粗野了。”

“左三哥人很好,他送我竹編的小馬。”雖然左三哥不愛讀書只愛打架。

溫千染嘴裏的左三哥是定遠侯的三子,左家是武将出身,老侯爺憑着一身功勳博得三代不降等的爵位,現任定遠侯是老侯爺的長子,他未納妾,只有一妻,生子三名,左晉元便是他的幼子。

自古以來文官武将多少有些隔閡,以防上位者猜忌,不過溫大學士倒是和老侯爺交好,兩人都是當年陪着先帝打天下的大臣,還力排衆議輔佐年幼的皇帝上位,其忠誠日月可監,所以兩家雖往來密切也未啓人疑窦。

本來他們是想結兒女親家的,只是不知是緣分未到還是犯了哪路神明,兩家都沒嫡女出生,清一色的男丁,一直到多年以後溫家才有個溫千染。

她的到來簡直是衆所矚目,不僅是高門大戶争相結親,就連皇家也起了念頭,想指婚給某位皇子,好不容易盼來了個嫡孫女的溫家怎麽可能讓府裏的寶貝心肝淪為籌碼、卷入皇室的争鬥,左三郎左晉元和溫千染年紀最相近,只大她四歲,故順理成章的推說與左家結了娃娃親,謝絕攀親說媒。

換言之,溫千染已是名花有主,如無意外的話,她會成為左家媳,小兒媳婦不擔責,照過她混吃等死的憊懶生活。

“那種東西能入眼嗎?小孩子見識淺,沒見過世面,下次祖父送你一匹黃金鑄造的金馬。”要送就送有價值的,竹馬一玩就壞了。

溫千染在心裏笑開了,她除了明面上的銀子銀票外,還有不少小金魚、小金豬、小雞小鴨之類的配飾,大部分是她祖父打給她玩的小玩意兒,若把這些飾品熔了鑄成金錠,也有好幾千兩吧?

祖父還曾當着她的面打開自己放銀票的箱子,裏面少說數十萬兩,他抱起她說:“以後等你出閣時,把手伸進去捉一把,捉到多少祖父就給你多少,這是祖父的私房錢,不用跟別人講,全給你。”

她不怕祖父失信,文人最重諾,但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将來會發生什麽事無人知曉,別人有不如自己有,今天發現自己有錢,加上雙喜的話激發她“上進”的決心。

反正她還小,投資虧了就虧了,日後還能存回來。

“祖父,我要買莊子。”金馬可以以後再給,她不嫌棄。

溫賦當沒聽見的揮手,“小孩子多練字,修身養性,你那手狗爬字不堪入目,要再練練……唉唷!”

呼!這丫頭真下狠手呀!想把他的胡子拔光不成?溫賦撫着發疼的下巴,大眼瞪小眼地祖孫互瞪,誰也不讓誰的瞪來瞪去,瞪成鬥雞眼。

“祖父,我、要、買、莊、子——”她撒嬌的大喊,童音嬌軟而甜膩,讓人心都軟了。

瞪得眼皮酸澀,暗嘆人老了的溫賦揉着孫女細軟的發,語氣放軟。“你買莊子做什麽?”

“當嫁妝。”她理直氣壯。

他一聽,樂得呵呵笑。“人小鬼大,鬼靈精,你才幾歲就急着準備嫁妝,咱們溫府嫁孫女少不了你那一份,祖父說過的話從不失信,就算給不了你十裏紅妝也丢不了人。”

“祖父,我娘比起伯娘、嬸娘是嫁妝最少的人,二伯娘常嘲笑我娘肯定沒什麽陪嫁給我,我五歲買莊子,再存五年再買一座莊子,五年後再用莊子的出産買鋪子,這樣二伯娘就不會再說我娘是窮鄉僻壤飛出來的野雞。”她噘着嘴說。

溫千染想買莊子,一來是當投資,不想日後坐吃山空,二來也是為親娘撐腰,不再被人瞧不起。

溫府五位爺兒除了老五溫浩培尚未娶親外,其他四人皆已成家,但唯有三老爺未納妾室,二房的二老爺妾室最多,有三名,另有兩名打小就伺候他的通房丫頭。

烏氏對此十分嫉妒沈氏,覺得有個王妃姑姑的她怎麽能過得不如一名七品小官之女,擁有專情丈夫的人應該是她,沈芸娘憑什麽過得比她好,兒女雙全,夫婿對其深情不渝,是以時不時就會講些酸話攻擊沈芸娘。

“染染,祖父知曉你們這一房辛苦了,你爹的俸祿并不高……”唉!這孩子想得長遠,真是苦了她。

他五個兒子四個媳婦,将來老五那一房娶的也不會是小戶人家,所以說來也就三房在錢財上較為窘迫,其他房頭在這方面并無困擾,老大媳婦掌中饋,多少從中撈點油水,老二沒做官,管庶務,想必也伸了不少手,老四家的嫁妝豐厚,看不上溫府這點小錢。

三房媳婦是老三自個兒瞧上的,雖然私房不及三個妯娌,卻是媳婦當中脾氣最溫和的,柔順娴淑,與老三情意甚濃。

“祖父,你說我買莊子成不成?”溫千染拉着祖父的長須不放,暗暗想着祖父不同意就拔胡子。

“你有銀子嗎?”他反問。

“雙喜。”

“來了,小姐。”雙喜将銀匣子打開。

溫賦一瞧見滿匣子的銀子、銀票,不由得撫須一笑。“哎呀!你這小滑頭還真是心眼多,藏了不少銀子,買,祖父點頭,不管莊子賺了多少都歸你的私房,以後錢滾錢也不用交公中,賺多賺少都是你的陪嫁。”

溫千染頓時喜得眉開眼笑,好話不用錢的說出來,把溫賦也逗得笑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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