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定遠侯府遇大難】

和溫千染寒暄了一會兒,朱子塵就說:“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不然趕不上送大軍出城。”大家都在看着,不能出一絲差錯。

十萬将士從內城走到處城要一、兩個時辰,再加上百姓的夾道歡送,足足三個時辰才能全部出城。

不過事實上這次增援邊關的兵士不止十萬,另外二十萬已先行一步,三日後在鄭家鎮會合,再一起直奔北境。

此時的北方已寒風蕭蕭,能作戰的日數不到一個月,一旦雪積三尺,習慣寒冷的草原民族也會罷戰,回到氈包內取暖,喝碗酥油茶,咬着羊腿,等待放睛。

因此兩方都很急,急着占上風,不肯讓對方搶先一步,他們拼的是氣勢,不畏死的果敢,無論是進攻的一方,還是固守的一方,都必須使盡全力搏。

“我陪你們……”蘇晚蓁扭着腰身,賣弄風騷,雙媚眼眸送秋波,打算靠美色靠近朱子塵。

可惜她的媚眼是抛給瞎子看,才十五歲的朱子塵情窦未開,雖然宮裏有家排教人事的侍寝宮女,但他從來不看,也沒興趣,他更在意的是名聲,以及皇上的另眼相看。

“放意。”嗓音尖銳的中年男子怒聲一喝,命令侍衛将不知死活、膽大妄為的蘇晚蓁扣起來。

“放開我,你憑什麽押住我,我知道很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我可以幫七皇子提早登……”

溫千染一使眼神,一旁的冬露狀似攙扶蘇?蓁,其實是往她身上痛處一按,讓她痛得當下說不出話來。

“走吧走吧,別耽擱了,要是皇上責怪你們貪玩我可不負責,享福的是我,受罪的是你們。”

蘇晚蓁這女人真麻煩,也不看場合是否得宜,自以為知道未來發展就有護身符,張嘴就亂說話,也不想想登基這種話說出來可是會被砍頭的。

聽着溫千染戲谑的話,朱子塵和左晉元都笑了,朱子塵在侍衛的護送下走出雅間,那名貼身太監也跟着走,左晉元沖着未婚妻傻笑了一下才尾随下樓,随着下樓的步聲遠去,雅間內恢複安靜無聲,但在蘇晚蓁不再痛得說不出話後,雅間內又吵了起來。

“溫千染,你在做什麽,你居然讓人弄痛我!”揉着痛處,蘇晚蓁對她怒目而視。

“那要看你想做什麽。你是何種身份,皇家龍子又是何等尊貴,七皇子身邊服侍的公公最低是六品品級,四位帶刀侍衛皆為四品,無品無級的你也往皇子身側沖,你是嫌命太長嗎?”想死別找伴,自個兒前往。

“我……”她想說她得知将來的事,但嘴一張開不知該說什麽,她個城管的女兒誰會相信她說的話。

但溫千染不同,她父親是大理寺少卿,祖父更是太子太傅,四個叔伯都聲名在外,溫千染的一句話勝過自己的千言萬語。

突然間,蘇晚蓁有些茫然,她明明知道未來的走向,為何沒有一件事順她的心意?她像是在同一個圈子打轉,走來走去怎麽也走不出去,身懷巨寶無人賞識。

她是該放棄,不再執着嗎?

想到自己的重生,想到重生前飽受委屈的過往,濃烈的不甘又湧上了心頭,她想要不一樣的将來!

“人都走了,我們也該回府了,蘇家表姊要一起走嗎?”溫千染偏過頭,一撮細碎的發絲落在如雪般的面頰,她神色無比淡然,仿佛兩人沒有交惡。

她這樣雲淡風輕的姿态,仿佛沒有破壞蘇晚蓁的好事,刺痛了她的眼。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樣對我,明明就近在咫尺,你還要阻攔我。”她再也忍受不了地對着溫千染咆哮。

要是沒有溫千染,七皇子就會看重她,她恨,好恨,恨不得将人殺了……

蘇?蓁愣了下,被自己這個想法吓到,但她随即又想,有何不可?一山難容二虎,有溫千染在的地方,她蘇晚蓁難有出頭日,全掩蓋在她的光華下。

“因為我不能讓你連累溫府,雖然你只是寄宿的表姑娘,可你畢竟住在溫府,你一惹出事情,人家只會當是我祖父的意思,沒人會認為是你自己有野心,想攀高枝。”

光看她一副急着找出路的模樣,就知道不盯緊點不行,她這邊一有事,溫家人也脫不了幹系。

這個時代就是這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犯事,誅連全族。

“你怎麽曉得……”蘇晚蓁面露戒備,心中恐懼。

溫千染不跟她拐彎抹角,打開天窗說亮話。“一聽到‘七皇子’,你呼吸就急促了,兩眼發亮,等到人出現了,你更不管不顧就要沖上前,自覺是天下第一絕色,只要是男的都會為你傾倒,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的心思。”

被說中心事的蘇晚蓁面紅耳臊,恒羞成怒地反咬一口,“說到底,要不是溫府把我當外人看待,我也不必出此下策,若是姨祖母有心,為何不把我說給七皇子!”

憑借老太爺的關系,她還是有希望嫁入皇家,成為皇家媳婦。

“所有宗室的婚事都由皇上指婚,除了有功之人才能以功請求賜婚,否則皇子們想娶誰他自個兒都不能自主,蘇家表姊,有空多看點書,補點腦子,不要自己胡思亂想,事情沒那麽簡單。

再者,你住在溫府不表示你就是溫家小姐,無論你怎麽說,都改變不了你是城管女兒的身份,不說皇子妃,皇子側妃最少也要是三品以上官員的女兒,光是出身這一點,你就沒有嫁入皇家的機會。”

“你……你欺人太甚……”蘇晚秦真的氣紅了雙眼,為不堪的出身感到氣憤和自卑,怨恨為什麽她爹不是溫浩斐。

“不是我欺人太甚,而是你自欺欺人,看不清自己的處境還自以為天底下沒有一個聰明人,衆人皆醉唯你獨醒。”

蘇?蓁太仰賴上一回人生所知的事,反而看不清楚現在的局勢。

既然她都變了,有什麽不能變?蝴蝶輕輕一拍翅膀,千裏外便可能掀起風暴,再也不平靜。

自己的妄想被戳破,蘇晚蓁當下氣惱得口不擇言,“你得意個什麽勁,左家父子三人去,二人還,回來的還是個殘廢,左家要敗了,你要等人守完三年孝才能嫁。”

“來如此……”溫千染小聲的低喃。

那一聲“世子”有了解答,父兄兩死一殘,死的跟殘的都不能承繼爵位,最後落到幼子頭上。

只是死的是誰?殘的又是何人?

溫千染沒有繼續追問,轉頭領着四個丫鬟離開,留下愕然的蘇晚蓁。

她不想聽令人感傷的結局,不管誰遭難她心裏都不好受,畢竟都是看着她長大的人,走出天昋樓,秋老虎的威力還是十分兇猛,熱得叫人冒汗,可她的心裏卻竄上一絲寒意。

十月中,她又收了一回晚稻,這一回她沒賣,也沒收入糧倉,她裝了滿滿一百二十車糧食讓人送往邊關,充當左家軍糧草。

随車還有肉幹,以及鹽,在什麽都缺的北境,至少能添點口糧。

這件事秘而不宣,除了溫賦耳目靈通外,其它溫家人都不知情,蒙在鼓裏,直到一道封溫千染為“義山縣主”的聖旨送到府裏,大家才知曉她默默地行事,義助前方将士。

而朝廷會知道,是因為左征北替她請功。

身為主帥的左征北當時正為朝廷糧草遲遲不來而發愁,打仗不吃飯這場仗打得贏嗎?他們的糧食都快見底了,朝廷廷的糧車再不來只能宰馬。

沒想到挂着“溫”宇旗幟的車一輛一輛的駛入,全無雜質,沒有一粒沙子的白米成袋成袋的裝得飽實,米粒大而飽滿,堪稱上等精米,唯有家境好些的人家才吃得起,可如今他們這些苦守邊關的兵卻也吃到了,這……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看到溫府的糧車時,左家父子眼眶都紅了,再看到車隊首領遞出的信上,用娟秀小字寫着:敬請笑納,肉幹很好吃,別省了,過個好年。

三人淚中帶笑。

他們知道是誰的手筆,唯有那個支靈精怪的丫頭老愛給人驚喜。

在連年的天災下,她送來的糧食若賣出去利潤可比平時高數倍,可她卻毫不猶豫地給左家軍,這份人情是還不了的沉重。

于是左征北将此事寫在戰報中,快馬送回京城,同樣為籌不夠糧食正頭痛的皇上見狀,當下大贊溫太傅家風清正,義行可佩,教出的孫女大氣,有乃祖之風,心有仁義。

接着禦筆一揮,賜了個縣主封號,食邑六百戶,賞黃金千兩,金錦玉緞若幹,一座靠近皇家別院的大莊子,良裏二十頃。

二十頃相當兩千畝,一頃地為一百畝,她的私房又增加了不少,快成府裏最有錢的人,而她才十二歲。

換言之,等她出閣時,十裏紅妝不是難事,而且不用公中出,她自個兒就能風光出嫁。

十月、十一月很快過去,十二月二十四日送竈神,送完竈神後就要除舊布新了,在下了三次雪後,梅花開了,溫千染的冬麥也收了,十幾個糧倉全滿了,她取出一部分磨成面粉,讓人每天做出上萬個白饅頭,從除夕到大年初十分送給在京城附近回不了家的災民。

此一義舉又贏得一致贊譽,其它大戶也跟着仿效,有的施粥、有的送素菜包子,因災民過多而使治安受影響,氣氛緊張的京城終于等來平和的日子,吃飽飯的百姓不再鬧事,也準備回鄉,将來年的種子種下就不會再挨餓。

沒人知道溫千染如此作為是為了替左家父子積福,希望老天爺能多庇護他們。

銀子她已經不缺,想到尚且年少,還需要父兄指點的左晉元,要是失去疼愛他的家人,他肯定非常傷心,為了增加他父兄平安歸來的可能,她願意盡己所能的援助前線,行善積德。

三月杏花、李花開了,滿園的蜂兒忙采蜜,五采缤紛的蝴蝶穿梭花間,蓄滿水的稻田秧苗已及小腿高,月底,邊關傳來捷報,稱大破胡人大軍,只消将殘兵趕回草原,這次的戰役便要大獲全勝了。

勝利就在眼前,君臣盡歡,但是,該來的還是會來,誰也避不開。

“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正在繡貓卻繡成瘦老鼠的溫千染被吓得針紮在指頭上,一滴殷紅的血珠子冒了出來,她放在口中一吮。

她真的不是做女紅的料,連月事帶都縫不好,更遑論是穿在裏面的單衣,此刻在這刺繡是被她娘逼的,說誰家的姑娘不會針線活,她到了夫家還要丫頭替她縫丈夫的貼身衣物嗎?

她一想也對,勉為其難的學了,只是成果不甚理想,可說非常悲壯,除了直線的竹子外,她連朵花也繡不成。

“喳喳呼呼的慌什麽,沒瞧見小姐被你一喳呼都吓到了嗎?一會兒自個領板子去。”夏露十分有感嚴的斥喝,同時拿出藥箱為小姐上藥。

雙喜、雙福已經出嫁,在外頭幫溫千染管羞鋪子,夏露四人就都升上了一等丫鬟,管着底下小丫鬟們。

小丫鬟繡屏哭喪着臉。“春露姊姊你替我求求情,真的發生大事了,我才急急忙忙地趕來告訴小姐!”

春露語氣和緩,但同樣不容說情,“再急也不能驚擾小姐,天大的事有小姐扛着,還輪不到你一個小丫頭操心。”

“是,春露姊姊,小姐是主子,凡事以小姐為先。”她都忘了,她們當初入暮色居時,管事娘子教導她們的,小姐說什麽都是對的,天大地大,小姐最大。

看她知錯能改的态度良好,春露滿意的點頭,“說吧!什麽事別扯太遠,挑重要的說。”

聽到可以開口了,屏住氣的繡屏大口吐氣。“小姐,奴婢剛才去繡莊幫你拿新來的繡線時,剛好路經定遠侯府,奴婢正想和守的許太哥打聲招呼,誰知門口沒人,一會兒有人出來,卻是取下喜慶的紅燈籠,挂上白燈籠,貼上寫了‘忌中’的紙。”

“什麽,左家有人出事了?”溫千染臉色一變,倏地站起身,裙上的繡繃、擺在旁裝了繡針繡線跟剪刀的小籃子被帶得落地。

“奴婢不敢多問,只聽到要布置靈堂,棺木快運回來了……”人家家裏有事她哪敢多做逗留,趕緊回府。

“怎麽會,我不是做了防範……”難道老天注定的事改不了,她做的事全是白費工夫。

“小姐……”一旁的春露、夏露見她如此,不禁擔憂輕喚,想安慰她幾句。

“不行,我要去找祖父,不問個清楚我不安心。”

溫千染行色匆匆的離開暮色居,臨走前她賞了繡屏二兩銀子,免了她一頓板子,小丫頭心中樂得不行,但看主子神色凝重,也不敢表露,趕緊退下。

到了書房門口,溫千染又卻步了,拍頭一瞧“三省居”三個勁有力的字,她不禁反省起來,是不是她做得太少才無法挽回,心中更是難受。

在她躊躇之時,已從窗子窺見她身影的溫賦就開口喚她了。

沙啞的聲音中帶着疲憊,讓人聽得很不忍。

溫千染讓春露候在門處,自己緩步進屋,一看到祖父黯然的神色,心中又是一揪。

“祖父……”祖父好像突然變老了。

“你知道了?”他唇角抿得緊,好似沉重得很。

她颔首。“是誰?”

“消息傳來是定遠候。”征北還不到五十,老左哪至受得住,白發人送黑發人會何其痛心

“左伯伯……只有他嗎?”

溫千染心中咯登一聲,思索起來。

父子三人去,二人還,回來的還是個殘廢……蘇晚蓁近詛咒的話猶在耳邊,可是事情似乎起了變化。

“聽說是中了埋伏,定遠侯為了救墜馬受傷的晉陽而背後挨了一刀,他使了一種叫霹靂彈的武器才逃出生天,可惜回到營地時已失血過多,拖了二天便咽氣了。溫賦神色哀痛,不是為了左家,也是為了朝廷,朝廷少了一員會帶兵的将軍,着實是不幸。

“那左大哥怎麽了?”

說到左晉陽,溫賦目光幽遠的看向窗外。“不好說。”

“不好說?為什麽?”

“晉陽墜馬時頭部先撞上地面,頭破了個洞,軍醫搶救了許久才救回來,可人卻一直昏迷着。”想到發生在左家人身上的事,他忍不住嘆了口氣,心中唏噓。

“那左二哥呢?”溫千染聽得都快發顫了,實在害怕會聽見噩耗。

“那小子是來亂的,定遠候的死讓左家考二無法接受,他私自帶了五壬人出營為報父仇,誰知在戰役最後清理戰場時,一名重傷未死的胡兵在死前反撲,朝他撲過去,他反手朝那人射了一箭……”

“那應該沒事才對。”如果他善用臂弩,近身就能将人射殺。

“壞就壞在那人臨死前拉弓一射,他沒射中左家老二卻射中戰馬,穿頸而過,馬兒嘶鳴一聲倒地不起,來不及縮腳的他被倒下的馬身壓斷了腿……”報什麽仇,根本是給敵人送菜,左家軍沒了主帥還叫左家軍嗎?

胡鬧,真是胡鬧。

“腿斷了呀!”雖然很不該,但溫千染很想笑,有些幸災樂禍的想着,沒腿的孫猴子還蹦得起來嗎?

二死一殘,如今是一死二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人活着比什麽都重要,至少定遠候府不會倒。

“丫頭,你還笑得出來,左家都發生這種事了,他們此時的心情肯定很沉重,你不能再随性而為。”溫賦語重心長的育人。

一想到左伯伯死了,溫千染鼻頭發酸。“祖父,我想到定遠候府看看,也許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看她懂得反省,溫賦欣慰地摸摸她的頭。“那邊還很亂,你暫時別過去,等過幾天再說。”

“我只是去上炷香,很快就回來了。”

溫賦看透孫女心思似的往她腦門輕叩。“為了左家老三是吧!你心裏挂念着,怕他過不去那道坎。”

“祖父,你別仇視左三哥嘛!他看到你可害怕了。”她承認是放不下他,那傻子最會鑽牛角尖了。

這次出征原本左晉元也要随軍,可是兄長們舍不得他吃苦、想護着他,也是想留個根苗,因此不讓他同行。

她怕他會覺得父親的死、兄長的殘他有極大的責任,想着若是他也去就可以幫他們擋刀防劍,多帶些霹靂彈将敵人全炸上天,那麽左伯伯就不會死,左大哥和左二哥也會毫發無傷。

“害怕是對的,誰叫他把我的寶貝孫女拐走了。”再過幾年,他想留也留不住。溫賦不由得感慨她為什麽不是孫兒。

“不是你的肉疙瘩?”她取笑的一眨眼。

他哼笑。“長醜了還留着幹什麽,不如割了。”

“祖父,吃不吃佛跳牆、、紅燒果子貍、富貴雞、九轉肥腸、油爆大蝦……春露在廚房準備着,一會兒就能上桌了。”化悲傷為食量,太吃大喝。

“吃,還不走,等轎子擡嗎?”說到吃,溫賦心情轉好許多,這就是吃貨的本性,美食足以給予許多安慰。

“祖父,肉疙瘩還割不割?”她撒嬌的拖着祖父胳臂。

“還想不想吃,再不吃就等着舔盤子。”溫賦懶得看孫女一眼,健步如飛的往幕色居走去。

“祖父……”哼!壞人。

袒孫倆歡歡喜喜地吃着佳看美食,暫且不提左家的傷心事。

與溫府一角的歡樂相較,一片素白的定遠候府是充滿悲戚,一股濃郁的哀傷籠罩全府,久久無法散開。

上了年紀的老侯爺發已斑自,早年征戰受的傷到晚年全爆發出來,他一年比一年衰老,一年比一年體弱,走路慢了,腰也挺不直,得拄着拐杖才走得順,緩慢地前進。

他看着跪在靈堂燒紙錢的孫子,心中的痛不能訴諸于口,曾經他以為他會比兒孫早走一步,沒想到一把年紀了,迎來的卻是裝着兒子屍身的棺木,叫他如何不老淚縱橫。

可定遠候府還要走下去,他的孫兒們也需要他的扶持,他不能倒,也不可以倒,左家人的榮辱就在這一年了。

“起來吧,回房休息。”小孫兒整整一天未進食了,再不吃怎麽受得了,陽兒、開兒等于廢了,就剩下他了。

“祖父,我再燒一會,給爹帶足了銀子上路,他這輩子還沒享過兒孫福。”一開口,左晉元的噪子是啞的。

聽這話,老候爺的眼眶就紅了。“他哪收得到,陰曹地府惡鬼多,半路就被搶光了。”

“不會的,爹是帶兵打仗的将軍,他有很多兵在地下等他,這一下去又是大将軍了,我得多燒點紙錢讓他養兵,要不然他又要罵我不孝了。”地上忽然滴落一滴淚,左晉元以手背抹去臉上淚痕。

“不許哭,你父親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你要學他的果敢堅毅,而非懦弱的淚流滿面,我們左家以後就靠你了。”他不自立自強,誰能幫他扛沉重的擔子,他沒有後路。

“我只哭這一回,過後我半滴淚也不流。”他咬着牙,不讓自己哭出聲,他把一張一張紙錢丢人火盆裏,仿佛在宣洩心中的悲痛。

“……元兒,祖父老了,幫不了你太多,在我這把老骨頭還動得了的時保你能飛多高就飛多高吧!”老候爺嘆息道。

“祖父……”聽到他話中的腐朽氣息和無力,左晉元咬緊了牙關,覺得自己不孝又無能,他什麽忙也幫不上。

在父兄的庇護下,他沒吃過什麽苦,一個小小的從七品武官也是蔭襲來的,父親、兄長為他鋪了一條好走的路,希望他不會像他們那般辛苦,能夠自在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們是他的支柱,一直都在,不管犯多大的錯事都有他們頂着,他頂多挨幾棍子也就過去了,他從沒想過有一天,柱子塌了他該怎麽辦。

“好了,別難過,人都去了,要振作起精神,我們活着的人還要往前走……”長孫仍然昏迷中,大夫說,再沒辦法醒來,人會漸漸虛弱而死,次孫的腿斷了,他昔日的疏朗開闊全不見了,只剩下自怨自艾,喪氣失志,整日盯着床帳不發一語,有如行屍走肉。

定遠候府,目前只能靠他們祖孫撐着了。

“祖父,我這裏好痛,痛得喘不過氣。”左晉元捂着胸口的位置,用力的重捶兩下,像要捶出心中的郁悶和傷痛。

“你這個像孩子……”老候爺輕嘆了一聲,苦笑。

驀地,他瞧見門邊一道月白色身影閃過,遮遮掩掩地似怕人看見,他好笑之餘又不免感傷。

“進來吧!不用躲,我看見你了。”這丫頭……有心了。

“祖父,你看見誰,是不是我爹回來了?”想着頭七回魂,回來見世間親人最後一面,左晉元倏地起身,但因跪得太久雙膝發麻酸痛,他踉跄了一下,心急的四下張望。

溫千染一踏進門,沒好氣地對左晉元說:“有我這麽伶俐又讨人歡心的鬼嗎?你要見鬼還得先通靈,不然就得開天眼……”

她不喜歡看左三哥露出這樣可憐的表情,那太令人難過了,讓她想刺他幾句,讓他換換心情。

“染染。”看到心愛的小姑娘,左晉元又忍不住紅了眼眶,上前狠狠抱住她。

“多大的人還哭,你羞不羞呀!男兒流血不流淚,我們要把拳頭握緊了讓人哭,寧可我欺人,不許人欺我。”活在這世上已經很辛苦了,沒必要委屈自己,活得委屈。

“染染,你能來真是太好了我……我快撐不下去了。”他最後一句說得很小聲,怕不遠處的祖父聽見會傷心。

老侯爺雖然還在,可是畢竟上了年紀體力不支,很多事都沒法張羅,侯爺夫人接到噩耗頓時病倒,她的兩個媳婦則是茫然無措,最終靠着左晉元一人忙裏忙外。

白日裏來吊唁的人很多,兩位兄長養病的養病,養傷的養傷,不克出面,他一步也不得離開靈掌,依着規矩感謝前來上香的文武官員,予以答禮,接受某些人全無誠意的致哀,不能有任何怨言地将人送走。

喪禮的籌備也得一肩扛起,選墓地、入祠堂、出殡的儀仗、送殡親友的住宿安排等等。

七皇子有派人來協助,可他們擅長辦的是皇家禮儀,與體制不合,後來老候爺出面婉拒了,怕犯了皇家忌諱。

好在有溫府的三老爺、三夫人來幫忙,他們真把他當子輩看待,裏裏外外打點得十分妥當,前院搭了個棚子讓前來上香拜的人有個歇腿的地方,茶水伺候着,素果糕點任人取用。

末了的回禮也準備得讓人沒得嫌棄,他才稍稍松口氣。

不過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偌大的靈堂就左晉元一個人守靈,屋外的風飕飕的吹着,靈堂內感覺特別。

無法入眼的他想着父親的成就、擔心大哥的病,不放心二哥的腿傷,兩位嫂子一見他就淚眼汪汪的問:“怎麽辦,怎麽辦?他們要是好不起來怎麽辦?我們定遠候府是不是要倒了?我們日後該如何維生?”

定遠候府要倒了?

不,不行,這是祖父戎馬一生打下的爵位,是父親兄長拼了命維護的家業,所以不能倒,他一定要撐住。

至于說怎麽辦?他哪曉得怎麽辦?京裏最好的大大都請來了,全都束手無策,謹姑姑也派了幾個太醫來,只是牆倒衆人推,在皇後和玉貴妃有意的刁難下,骨科最好的陳太醫,腦傷華陀的夜太醫遲遲未出現。

他無計可施,被嫂子們哭得快要朝她們怒吼,好想找個人發洩,他不知道再這麽下去他還能支撐多久。

“沒關系,左三哥,我在呢!”一朝突逢巨變,所有的重擔都壓在他身上,難怪他會缬臨爆發的邊緣。

“染染,有你真好。”自噩耗傳來之後,一直繃着心神的左晉元終于放松了,露出久違的笑容。

“好了,別撒嬌了,快把我放開,我還沒向左爺爺請安呢。”注意到老侯爺的目光,溫千染臉微微紅了,實在不好意思。

“染染,我舍不得放開。”她身上香香的,抱起來又軟又舒服,所有的不安與壓力都消退了。

“夏露。”

“是。”

穿着一身素色衣裙的夏露取出随身攜帶的針囊,一打開,取出一根長針,毫不猶豫地朝左晉元左手合谷穴紮下。

“啊!好痛,什麽鬼……”吃痛的左晉元連忙放開手,跳開一步查看痛處。

“哪來的鬼,就你這個讨厭鬼。”

溫千染一腳踩上他鞋面,用力扭轉了兩上,他卻不敢再呼痛。

“染染……”他一臉委屈。

看到自家孫子被溫家小頭馴得服服貼貼,一旁的老候爺好笑又好氣,又有些心酸。

自己不如溫老頭會教孩子,瞧他教出多好的娃兒,但幸好他有好眼光,搶先替小孫子訂下了,這個心有丘壑、蕙質蘭心的小丫頭日後是他們定遠侯府的。

她比另外兩個孫媳婦強多了,老大家和老二家的加起來還沒她一半聰慧,以後把這個家交給她,他也可以放心了。

“左爺爺,我不說節哀順變,這兩日想必你也聽多了,我只說這麽一句——咱們早晚都要走,讓先走的去享福,他不用再餐風露宿、不用一身是傷,終于能放下手中的刀劍不再殺戮。”無事一身輕。

“好,這話說得好,讓先走的人去享福。”是呀!他還在放不下什麽,兒子至少不必再在沙場拚搏。

在刀口上舔血的武将殺孽太重,總是沒幾人長壽,他是急流勇退,早早退下來,不然也可能得不到善終。

不過兒子死在自己前頭,這也是一種業報吧!

“左伯伯回來那天我本來就要過來,可是祖父說怕沖撞到,你們已經夠忙了,不讓我來添亂。”溫千染語氣軟糯,讓人聽來就是心口一軟,忍不住想疼她。

“所以你就半夜翻牆來。”老候爺好笑的說着,和小輩說說笑笑,他的心情明顯好了不少。

溫千染臉微紅的流露出小女兒嬌态。“路不是只有一條,看人怎麽走,咱們都那麽熟了,不拘小節。”

“連你一個小丫頭都能潛進侯府,侍衛們是改吃素了?”看來得再磨一磨。

說到侍衛,溫千染倒是想起一件事能逗老候爺開心。

“冬露帶我跳下來的時候,候府的侍衛很緊張,抽刀拔劍的包圍我們,可一見被劍架住脖子的人是我,居然吓得全身發抖,紛紛收刀收劍,還說小姐饒命。”溫千染故意嬌嗔着抗議。

“左爺爺你說,我有鬼那麽可怕嗎?他們居然吓到差點跪地求饒,真是氣死人了。”好像她是妖魔鬼聖一般,十分駭人。

聞言老侯爺嘴角為之抽搐,忍笑忍得臉都僵了,心裏想,鬼還有法師能壓制,而你膽大到天不怕,地不怕,鬼和你一比都成善良百姓呢!

“下回從大門進,爬牆多危險。”

溫千染乖順的點頭。“嗯,我聽左爺爺的。”

呵!還聽他的,她只聽自己的,向來我行我素,表面溫馴得像只貓,瓜子卻比刀片還利,看透她本性的考侯爺聽了她的話,真是好氣又好笑。

老侯爺看向孫子,示意左晉元遞給她三炷香。

“給你左伯伯上炷香,小輩之中他最疼你了。”兒子生了三個壯小子,總惦念嬌滴滴的女兒,對待染染便持別好,且這丫頭嘴甜,哄起人來像打翻了糖蜜罐子,甜得讓人又愛又寵。

讓兒子寵她寵得連孫子們都只能往後排。

“好。”接過,她恭恭敬敬的跪在蒲團上,先祭拜,再叩上三個響頭,繼續跪在靈前,喃喃低語,像在閑話家常。

“左伯伯,你一路好走,我讓左三哥多給你燒點紙錢,你在那邊買地置産,別再打仗了,當個挂着算盤的闊氣田家翁,等幾十年後我們去找你時,你可要讓我們當個不務正業的二世祖,我們只管享福,啥事也不理……”

“你這丫頭,這話說得不倫不類,你左伯伯都要笑話你了。”明明是很悲傷的事,舉目白燭喪幡,一口上等棺木停在廳堂,可是被她一說,卻成了短暫的離別,總有一天會再團聚,悲情都消失殆盡。

也許真有那麽一天吧!等他這個老頭子去見兒子,見面就要問一句“過得好不好,收到兒孫燒得紙錢沒”,想想,這樣的團聚也是有意思。

貝齒一露,她笑聲清淺。“我臉皮厚,不怕笑,讓左伯伯夜裏來找我,我陪他聊聊天。”

“你呀!是個大膽的,起來吧!別跪了,左爺爺老了,撐不住,先去歇下了,一會兒讓元兒送你回府。”年輕人肯定有話聊,他就不留下來礙人眼了,省得孫兒埋怨。

話一說完,老侯爺就拖着蹒跚的腳步走了,拄地的拐杖聲一聲一聲叩着廊道,由近而遠。

老侯爺一離開,左晉元就不安分了,一把從後抱住不及他肩高的纖柔身軀,胸貼着背,頭枕在細肩上。

“染染,我想你。”他想她若在身邊陪着他,他就不會那麽難過了。

“你好重。”這裏可是靈堂,剛剛見面的時候還能說是一時激動,現在又摟摟抱抱不太好吧,雖然她不是很介意,可她得替他的名聲着想。

他悶悶的咬她耳肉。“你說謊,我只是抱着你,沒把全身的重量壓在你身上,你怎麽越來越瘦了。”

雖然她什麽樣子他都喜歡,但他更喜歡她肉肉的樣子,小臉圓得像團子似的,讓人想捏一下。

“也好臭。”啊!新鮮空氣,她要室息了。

“臭?”有嗎?

“你幾日沒洗漱?”都發出酸味了。

“這……”他想了想,好像從聽見父親的死訊他就傻住,一直到送回棺木、淨身、入斂,他感覺整個人是空的,這些天都茫茫然地處理喪事、應對來吊唁的人,連吃飯都是一旁的随從提醒,才張口吃幾口。

“去把自己洗幹淨了,我到廚房幫你下碗面,你不梳洗就醜了,我不喜歡醜人。”溫千染拉拉他長長的青髭,故意拔了幾根表示他變醜了。

“你不會走吧?染染……”他躊躇着。

“不走,我陪你。”左家三個頂天的男人都倒下來了,此時的他定是不安且惶恐,不知未來該做什麽,她可以陪着他想。

聽了她的話,左晉元吩咐下人來守靈,又讓丫鬟帶溫千染去廚房,他離開廳堂走向自己的院落,臉上稍有笑意,少了些許愁色,腳步也輕快了。

溫千染帶着冬露和夏霞,随着定遠侯府的丫鬟踏進廚房,開始備料煮面。

“小姐,這樣好嗎?”冬露擔心她夜不歸府閨受損,會遭長輩懲罰。

她輕笑。“你以為祖父不知道我們偷溜出府嗎?他那人最老奸巨猾了,老是扮豬吃老虎。”

小狐貍哪逃得過老狐貍的耳目,太傅府裏的護院雖不是出身軍旅,可也身手不俗,還有幾位是大有來頭的江湖人物,若無祖父的點頭,她們幾個弱女子能順利翻過高牆離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