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八章

九月、十月、十一、十二、一,一月一到,年就近了。年之前,學生也有學生要過的年關。考。平時是不怎麽考,都大學了嘛,愛學學不學拉倒,年前一考,死不死就那麽回事了。考試周來臨之前那一兩個禮拜,能把心歸下來書釘進腦子裏的地方都人滿為患了,老圖、新圖、主樓、電教、一教、二教、三教、階梯,就連學生會旁邊那間沒暖氣的小教室都有十幾個拿了“暖手寶”的坐了進去。枕戈待旦。到處都能看見眼圈青紫蓬頭垢面的家夥,他們早六點在老圖門口排起長隊(那是全天開放的,得一個座位可以占一天),拿借書證去換,一人一個代書牌,百十個座位眨眼就沒,拿不到的連嘆氣的時間都沒有又奔往別的地兒了,手上抱本書,瞅見空的往桌子上一扔,——占座兒!占到的就可以回去吃飯了,沒占着的接着跑,跑到有為止,人上人下的,互相遞個信兒“XX滿了,去了也白去,XX還有位子趕緊過去”。囫囵完早飯,腦子都還沒醒過來,書釘來釘去還在那幾頁,于是着急,滿臉的強迫記憶。兩個考試周有如地獄一般,再碰到些難纏的科目難纏的老師,那人都可以“夢游”了——走着都能睡着——沒辦法,被“當”畢竟不是什麽好事,尤其是,想到被當以後的重修,和低自己一級的弟弟妹妹們同堂上課,人家親親熱熱喊你“學長學姐”或是“師兄師姐”的時候,聽着就別扭,像意有所指。面子問題,大意不得。還有大一一班菜鳥,來這兒之前在自己地方上都是拔尖人物,自尊心給老師學生養大了,別說被“當”,“墊底”都夠他恥的!于是,這大學裏幾千號一到四學生大兩個考試周渲染得愁雲慘霧,空氣裏都能看見一點兒眼圈的青紫色。

可時間畢竟是用來過的,那兩周再艱難也就是些分分秒秒,三百多小時罷了。考完就陽光燦爛,解放區的天果然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很喜歡——你以為他們是怎麽撐過來的,還不是頭暈腦脹的時候想入非非:等考完了老子怎樣怎樣……!狂歡的計劃早早就拟訂出來單等考完那天付諸實踐。有戀家的,考最後一門的前一個晚上就把包袱揀好了,寫完,交完,書一拽,攥上包袱就跑。也是,年味兒一天一天濃起來,這城市裏披紅挂綠的地方一天比一天多,把人埋在心裏的家的種種好處都勾起來了,一絲一絲的,心癢,腳下生風,背上長翅,恨不得一頭紮回去。回家路上連做夢都是香氣撲鼻的八寶飯、粘粘糯糯的年糕、父母燒的好飯菜……

葉涼不走。來回路費是個坎,更牽心的是家的“味道”。家裏每年在年二十二的時候要去掃祖墳,擺好酒菜拜拜完,就請香。(老人入土以後在墳邊上種點艾草,拜完了收幹淨,又埋一些待來年。收艾草不說收,要說請,以示尊敬)香收回來以後,挂在門兩邊,佑平安用,艾草的氣生生的,滿屋都是這味道,從他記事起就陪在他身邊,它和家是勾在一起的,聞着特別安全。離家的人就這矛盾,思鄉又怯鄉。葉涼怕往家裏一走,被家的味道一摟一抱,腳下就要生出根須來把人給扯住,分不開離不掉了……

電話他是事先給家裏打了的,告訴說年不回去過了,寄了點錢回去讓阿媽記得查收,領出來買點兒需要的。阿媽在那頭靜了好久,話筒裏“嗤拉嗤拉”的,最後才說:“錢你不準寄回來!……年那幾天自己加點菜……不要舍不得吃,家裏的豬前幾天剛出欄,有錢!聽見啵!你敢寄回來我就拿去丢掉!”葉涼眼睛濕濕的,一不小心就把表盤上的數字給模糊了,那天的電話打了有十好幾分鐘,身上的錢差點不夠付。

學校裏的人一天天少下來,每年總有那麽幾十個學生回不去或者不回去過年的,食堂、澡堂和主樓還為他們開着,只是圖書館閉了。葉涼有些痛苦,因他從圖書館借出來的那五本書都看完了,翻來覆去的看,字也熟句也熟,精力集中不起來,一不小心神就走開了,走着走着寂寞就從兩邊爬上來,不知如何是好,他就出去走,早早的起來,去東門那路早市去轉,那時夜長晝短,天麻麻黑,人臉都看不清楚,只聽他們說話,讨價還價,家長裏短。什麽都不買,就是熱鬧一陣就回去了,回去坐到下午他才開始忙——他想把下一年的學費和夥食掙出來,多接了一個工,年尾了,這城市裏不少家戶要清整房子,都不想自己動手了,花點錢找人來掃,自己在旁邊立着看,指點指點。葉涼他肯花力氣不打折扣,少言少語不會争,給多給少都不嫌,人家就熱看他,介紹着讓他去,活兒倒是不少的。他算了一下,除掉給家裏寄的,自己的夥食,平常的一些零散小用,存五百多六百該是可以的。好好幹,明年九月就可以不用向家裏要了……

葉涼盤算着往宿舍左邊的車棚走去。他有輛自行車了,是明年要畢業的一個學姐送的,那學姐在家那邊把工找好了,年一過就直接過去上班,學分是修完了的,論文提前交了,就等答辯的時候才回來,用不着了,就送他。他愛護着呢,找了機油把每個結口都抹了好幾遍,放也專門找遮陽避雨的地方放,一般時候還不太舍得騎,只是雇主家裏實在遠得沒法的時候才蹬上它。

粉紅的女式二十六寸,配上葉涼,怪裏怪氣的。他打掃完,已經是晚上8點多9點光景,騎着車穿過那條中心街的時候,寂寞突然就來了,是讓周圍的熱鬧給襯的,尤其看不得那一家大小抱的抱牽的牽團團圓圓的樣子,一看,家的味道就要往他身上發,擋都擋不住。他低着頭快蹬一氣就過去了,回到宿舍,10點。把中午剩下的一點菜和饅頭泡在開水裏吃下去。累了。想洗洗就睡。他先拿了幾張舊報紙過去把那水房透風的窗縫糊好上,糊完了再回去抱衣服,進房的時候看見一個人斜在左邊的床架上,背影而已,就吓他好大一跳,定定眼把人看清楚了“學長……”

雷振宇正翻着架子上的書,聽見叫,回過頭來就把葉涼給看到了“怎麽?沒回去過年?”

“恩……想趁這段時間掙點錢……學長也是……沒回家?……”

“家是要回。不急。你哪,錢什麽的……千金難買一回圓,真不回去看看?”

“……”他把葉涼問住了,不懂怎樣能答得圓滿。

“行了,苦處誰都有,不好說就不說罷。”

然後話就移開了。

“我看咱專業大一這一層樓就剩你一個了,大兒大三也差不多,想洗澡搓個背都找不着人!剛去了趟西邊,一個星期,滿天滿地的沙,人都跟土一般模樣了!又缺水,想洗都沒地兒洗,臭着回來,體重見長——讓泥巴給粘的!沾上宿舍我就滿世界的找,看看有沒熟人跟我一塊兒,照應照應。轉了一圈,點兒真背,人都回完了,正要轉回去,你這屋亮了,我就進來等,得,快跟我過去吧,人家十一點停水!”

“……學長……學長……我、我水都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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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老在水房裏洗,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天時!凍感冒了花錢不說你家人該挂心了!”

葉涼正給“家”纏成一只繭,這種話哪裏禁得起,心裏軟得不行,繭上裂開一道小口,鄉愁嘩嘩流出來,抗不住了。

“再說現在人走得都光光的了,又是這點上,我跟你保證——進去以後人不會超過五個!走吧,權當是幫我個‘癢瘋子’的忙!”雷振宇邊說邊上去替他收,收衣服,收桶,收毛巾,收肥皂,收完人他就拖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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