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一章

那天晚上應該是兵荒馬亂一番就過去了的。本來是。誰知道雷振宇那棟宿舍暖氣會壞了呢?熱水進不來管子裏,暖也暖不起來,這樣的天氣,凍死人的!然後,管宿舍的把那裏十幾個人放到離得最近的一個宿舍樓,讓他們先到有人的房間裏湊合一晚。雷振宇笑眯眯的抱着個被子就過來了。敲葉涼那屋的門。葉涼累了,剛才又耗了大段的心力,沾上枕頭就着,都夢開了。敲門聲先是進了他的夢中——他在夢中站在家門口了已經,伸手“咣咣咣”的敲,好久不見有人出來開門,再看看門邊,到處是草,瘋着長,長久不見人氣的樣子,然後他就哭了,出聲的哭,邊哭邊推門想進去,怎麽都推不開,地下陷開一個洞把他一起陷下去,接着他就吓醒了。枕頭濕了。他邊蔫着撐起來邊說服自己這是夢,而已。敲門聲卻從夢裏穿透,還響着。弄得他差點分不清楚這是夢裏還是夢外,幸好那聲音執着,一下一下把夢的牆壁磕破,于是葉涼他曉得了:有人敲門。掙起來開門,看到門口的人望着他笑。

“沒法子!暖氣壞了,舍管讓過來這邊湊合,放我進去吧。”葉涼“哦、哦”着把他讓了進來。

雷振宇就在葉涼對面那架床把鋪蓋翻好躺上去。也晚了,燈一滅就四處黑,楊樹禿着的枝子在窗簾上飛,起風了吧。房裏被屋外的風聲弄得悄沒聲息,他們倆誰都以為誰睡着了,但其實都還大着眼睛看着窗簾上飛舞的枝子。葉涼讓那夢裏的草鬧得凄凄惶惶,輕聲輕氣的翻身,側來側去都誰不着,腦子裏亂着呢。怕,想哭。雷振宇早就聽見那床細細小小的聲氣了,知道他碰到結,亂成一團疙瘩的人才有這動靜,想幫他一把,就問:“葉涼,着了嗎?”

“……沒有……”

“那,聊聊吧。聊你家,不然聊我家也行。”這話就有點深挖的意思了,他明白葉涼這人“淺”,結大多是由“家”由“年”引起的,大小也是種“病”,不說開好不了。

葉涼悶了好久才出來一句話“……學長,我剛才做了個夢……”他埋得太深太久,寂寞和向人傾訴的願望像夢裏的草一樣瘋長,得了一個機會就争着要溢出來,可是,太多了,頭在哪裏都不知道,他這句話和下句話中間就隔了好長的沉默。雷振宇也不急,由着他。這一點雷振宇真的特別會做,會“疼”人。你想到哪,他就“貼”到哪。你想說,你需要說,好,那他就靜靜的當個傾聽者。

“我夢到我家到處長草,人都不知道去了哪……我進不去……然後……”葉涼颠三倒四的說着,又壓抑又痛心。

“你家在哪兒?”雷振宇看他說不下去了,就把他往別的路上引。

“……西南那邊的一個小村……那裏很山的……”

“深山出俊鳥啊……”雷振宇嘴裏不說,腦子裏已經接上茬,出來這麽一個不倫不類的比喻。很不莊重的,至少不适合這麽個場合,他自己都覺出裏面有把調戲味兒了。不想承認罷了。

“村裏有條街……叫沙街……我家就在沙街上……趕集的時候阿媽會把雞蛋挑過去賣,賣完了再挑點鹽啊油啊回來……”

然後又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沉默,他還以為他睡着了,輕輕抛個問話出去探路“那,你家裏都有些什麽人呢?”

“……下面一個阿弟,到縣裏念高中了……上面一個阿姐,嫁人了……阿爸身體不好……家裏都靠阿媽……很辛苦……”他的話平淡到無味,連敘述都是。其實,那是感情深到極處反而耍不開色彩時才會出現的平淡。它和一個人的平常生活已經融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激烈不起來。

你以為雷振宇為什麽敢那麽肯定葉涼他跑不了——他的肯定和自信就來自那個晚上啊。

那個晚上,他把葉涼的根啊底啊都挖出來,什麽都知道了什麽都算到了。他才是收獲最大的那個,你說是不是?只付出一個晚上的睡眠就能把一個人的根底搞清楚,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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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葉涼說到半路就睡着了的,他把該倒的東西倒出來,人整個就輕松了,不知不覺就掉進了睡眠裏。

第二天早上葉涼起來的時候雷振宇已經起了,笑笑的問他“早飯哪兒吃?八點啦,食堂關了的。”葉涼擡眼看鐘,沮喪了 。慢慢套好衣服,他輕聲說“學長……昨晚累你沒睡好,早飯我請……去東門好吧?” “行。”雷振宇就等他收拾,收拾好了兩人一同到東門去吃早飯。鹵豆腐和油條,豆腐是大海碗的,稠,油條也是蓬蓬的實在。吃完出來葉涼就直接去打工的地方,今天接了個散客,早上九點就得過去,一直要忙到下午。他房間的鑰匙給了雷振宇了。因他說他今天要回家,得把鋪蓋整好,放回去。

葉涼下午五點半到的宿舍,上門口舍管那裏去問有沒人把109的房間寄在他這兒,老頭兒拿眼瞟他一下“沒有。” “沒有?”他眼睛大了大就往裏走,結果門沒鎖,一推就開了,一看,雷振宇居然還在。

“哎?學長?你不是……?”

“等你啊。”

“什麽?”

“我說跟我一起回去過個年吧,你沒見過,北方這頭過年肯定和你們不同。快收拾收拾,我舅的車要到了。”

葉涼還在錯愕,等他回過神來,一口就回掉。他死也不願去的——年在中國就是一個特別私秘的節日,什麽“團圓”,什麽“喜慶”,什麽“熱鬧”,全都和“親”有關,你一個陌生人在年裏過去算怎麽回事兒嘛!

不過葉涼想來搪塞拒絕的理由都特天真破綻特多,一戳漏一片。他說,學長,那個……我還是歸人管的……不能不說一聲就走吧……。又說,我的書沒讀完論文沒寫完……。說到說不下去了就犟着,頭上頂起兩只角來。

“葉涼啊……”雷振宇輕輕一聲嘆息“你長大了,該懂事了吧……你媽媽供你不容易,去吧,去好好過個年,照幾張照片,寄回去,讓她知道你也是有朋友有照應的,別再讓她操心了……”

一句話。一句話葉涼就垮下去了。眼淚被他咬死在嘴巴裏,要不早就掉了。

很順利的,雷振宇就把葉涼給牽上了車。

雷振宇家那頭民風豪爽,人領到家都不當客人看,當家人看。一點不客氣。長輩的看你吃的小裏小氣,玩的放不開手腳,就要長聲大氣的上去訓你,當自己孩子一樣訓,也當自己孩子一樣疼。都是些直來直去的好人。葉涼在那裏給訓掉了不少小心,從拍的那些照片就能看出來——有頭上被扣了窗花扒拉下來的時候抿嘴笑了的;有吃年糖(年二十八那天封竈王爺嘴的糖,特別粘)給粘住牙,使勁掙開的時候一不小心給偷照上的;有擺了滿桌飯菜大大小小團團坐在邊上守歲的……。其實,照片裏最大部分的,是雷振宇霸裏霸氣的摟住葉涼,笑得亂七八糟的那種。

說是去兩天,去了就由不得你葉涼了,過了元宵才放他回來,臨走的時候長輩一人堆一個紅包,捂得死死的不讓他放回來,上了車打開一看,看得葉涼心驚肉跳——都是些五十一百的!回去以後頭一樁就是把錢全存進個新折子裏,想着等雷振宇回來還給他。然後就是往家裏寫了封長長的信,照片全都塞裏面,重重的,又寄挂號,郵費就花了葉涼有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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