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伍
伍
南洲,米加蘭。
這裏的天空似乎相較華國要湛藍許多,只是從沒人告訴桑清越,眼下,這裏正值冬季。
蕭瑟的寒風從南到北,是曾經桑清越最讨厭的季節。而眼下,他卻又不得不面對這一切。
邁克從副駕駛上下車,将行李箱從後備箱中搬出來,随後又打開後車門向內傾身,柔聲喊車廂裏的人。
“少爺,該下車了。”
桑清越在聽到聲音後緩緩睜開雙眼,眼底是遮掩不住的疲憊與酸澀,他揉了揉泛紅的眼眶,從車內下車,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在飛機上時想了很多事情,每一件事情都讓他頭痛欲裂。于是後來睜眼閉眼,腦海中都是餘凜蒼白的臉與想象中父親嚴重的病情。長達一天多的時間沒有休息實在是讓他太疲憊了,直到下飛機後坐上轉乘的車,才實在扛不住睡意睡了過去。
“我先帶您去先生的住處放行李,之後再帶您去醫院。”
“好。”桑清越一一答應。
獨在異國他鄉,除了父親之外,他目前唯一能依靠的,也只有眼前的邁克了。
米加蘭的建築大多是西歐風格,邁克帶他來的應該是當地的一個市中心的小區,說起來,時間都這麽久了,這還是桑清越第一次來桑毅在國外住的地方。
桑毅住的地方是一個簡單的二層歐式公寓。剛一進門就能感到這間房子裝修的低調。簡約的暗灰色地板,同色系的镂空牆面,連頭頂的燈也是極簡式的,不過房間雖低調,卻不顯廉價,因為裝修者在很多其他地方都做了小修飾,反而有種沉穩內斂的美感。
邁克不愧是桑毅帶在身邊的全能助理,僅這一會兒的時間,二樓的房間就已經被他收拾出來了。
“少爺快進去看看吧,行李都已經放過去了,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還可以添置。”
桑清越只在門框邊向內看了一眼,便回答道:“只是一個住的地方而已,我都可以,這樣就很好了。”
由于這裏天氣很冷,桑清越只好又加了一件外套,又在邁克的帶領下,前往當地的一家醫院。
在走廊前臺,邁克熟稔的用英語與前臺的護士講話,護士朝後看了桑清越一眼,随後十分理解的點點頭,帶領兩人過去。
“病人目前還在休息,最好不要驚擾他。”護士說。
邁克:“好的,我們知道了。”
桑清越在進門前做了巨大的心理建設,才有勇氣抓上那把門把手。
這是一間VIP單間,推門而入的一瞬間,一切都開始變得靜悄悄的,桑清越的情緒在看到床上的一個身影時再也繃不住,他快步走過去,又在床邊硬生生停下。
“爸爸……”桑清越怕驚醒正在休息的人,說話的聲音很小。
桑毅出的那場事故,形勢很嚴峻。可桑毅硬是憑着過人的反應能力迅速規避所有要害,只是小腿依舊不慎被壓傷,再加上後來又做了腺體切除手術,以後恢複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可能都要在輪椅上度過了。
可床上的人,卻毫無預兆的睜開了眼睛。
男人的面容即使是在這種虛弱的情況下也依舊沉穩,他輕輕喊道:“清越啊……”
桑清越的眼眶早已在長時間的疲憊中展露出脆弱的通紅,因此一時竟看不出他是疲憊多一點,還是難過多一點。
“邁克那小子…我醒來之後囑咐他讓他不要告訴你的,可他那時居然已經通知過你了。爸爸不想讓你擔心…清越,是爸爸的錯。”
桑清越胡亂搖着頭,又掩飾般的去揉眼睛,“不,您沒錯,您有什麽錯……”
在這亂糟糟的幾天中,好似每個人都有錯,可每個人都又有自己的不得已。而事實就是,現實在不停的推着他們往前走,無法抵抗,沒有抉擇。
桑毅的聲音很微弱,床邊還挂着吊瓶,他對桑清越說:“陪爸爸說會話吧,好嗎?”
桑清越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聽桑毅懷念前塵舊事。
“你剛出生的時候啊,所有人都說像是從冬天爬出來的小雪球,我當時也很納悶……心說這小孩明明是春天出生的,怎麽會像雪球呢,後來一看啊。像,确實像,不過…你更像是精靈。”
桑清越是在父母二人的愛意中誕生的,所以,你更像是精靈,是愛神賜予我們的禮物。
“當時你母親抱着你開心極了…她欣喜的像個小孩子。”桑毅談到這裏的時候,沉穩的話語中滿是懷念,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桑毅長時間的看着頭頂的天花板,仿佛穿越了時空記憶,停留在了桑清越剛出生的那年,“你的名字啊……是媽媽取的。”
桑清越的眸中出現一絲晃動,這是桑毅第一次告訴他自己名字的由來。
“她說:‘清’有潔淨純淨之意,‘越’則是度過、跨過的意思。而你小的時候,笑起來時總像會說話的銀鈴,聲音格外清越。她希望你永遠天真赤誠,但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勇敢跨過去。”
桑清越眼睫輕顫,半晌後又擡眸看向桑毅。
桑毅感受到了他有些不同尋常的視線,笑說:“爸爸今天跟你說這些沒有其他意思,人到了一定的年紀總會懷舊……清越,你想媽媽嗎?”
“……”桑清越:“想的。”
當然想,怎麽可能會不想,無時無刻不在想。
桑毅嘆了口氣,他仿佛要将這幾年來所有的疲憊與倦怠一起發洩出來,“……爸爸也想。”
“從今天開始啊,爸爸就不是alpha了,只是一個在人群中庸庸碌碌的,普通的beta……清越,對不起。”
桑毅似乎總是在對他說對不起,可桑毅從不欠他的,正相反,他是桑清越在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唯一的親人。
與omega需要alpha的标記一樣,alpha也需要不定時的發洩身上的信息素,而發洩的途就是對omega進行标記。如果長時間得不到發洩,又恰巧遭遇易感期,那狀況,可是會要人命的。
而桑毅,就是從少年時期分化一開始,到現在一次都沒有發現過信息素的那種alpha。
“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認命,爸爸做了這麽長時間的信息素疏導而不願接受omega……這種反人類生理的事情,最終還是遭到了應有的懲罰。”
桑毅說的話或許不對,可在此刻,卻觸動了桑清越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
桑清越有預感,桑毅接下來說的話,是他最不想聽的。
“清越,爸爸并不反對你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可在那之前,你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最珍愛的孩子。我不希望你在追求柏拉圖式愛情的道路上身體先出現問題。”
長時間的情緒低谷已經讓桑清越麻木了,但他還是想問:“……您知道?”
桑毅笑了一聲,“爸爸是過來人,什麽沒經歷過?只消一眼,我便已經知道了。只是在那之前…在我還未經歷這場事故之前,我也相信,爸爸所經歷過的事情不會在你身上重複上演,但現在我發現……我錯了。”
“Omega沒有alpha的一年可以,兩年可以,甚至五年十年都可以。可那是一輩子,是一個需要被人保護的、脆弱的omega的一輩子。”
“餘凜是個好孩子,我也相信,他會在未來的路上…盡力護你周全。可他的第二性征擺在那裏,你媽媽在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讓我一定要照顧好你。而我無法放心地将我的孩子交予一個beta的手裏。”
一語定音,砸到桑清越的靈魂血肉鮮血淋漓,直到很久之後,他的身體才像機器啓動般緩慢恢複了知覺,他對躺在床上的父親說。
“……我知道的,爸爸。”
“不會了,以後都不會了。”
沒有以後了。
“就算…就算你今天不說這番話,我也會去那樣做。”
因為餘凜……好像對我的信息素過敏。
我也會對他産生傷害。
與桑毅進行一番交談過後,對方似乎也累了,桑清越起身準備離開,邁克依舊在門口等候。
“小少爺,現在要回家嗎?”
桑清越已經無力再去糾正邁克不需要喊他“少爺”,也就任由對方去了。
“嗯。”
米加蘭的天氣寒冷,在這種極端天氣下,桑清越也實在無暇去欣賞窗外的景色。邁克在駕駛座上開車,空調被調到一個适宜的溫度。他在車後座怔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想起将放在兜裏的手機拿出來将靜音解除,再将飛行模式關掉。
一時間,數不勝數的信息從屏幕中接二連三的跳出來,有班裏的同學、宋炎與陳訴言、還有……
42通未接來電,數不清的信息。
還有餘凜。
桑清越先挑了幾條比較重要的信息與各個班上的同學回了話,直到聊天框裏的小紅點越來越少,他又點開宋炎的聊天框,發現他與其他人一樣,先是問自己怎麽回事,然後又提到了餘凜。
——小桑,今天怎麽沒來上課?
——我去問老師,老師居然說你轉學了?!!
——是家裏的原因嗎?不要想不開啊。
……
——桑清越,餘凜好端端的偷跑來酒吧喝酒了!我們幾個人都拉不住!他叫嚷着非得要去找你,你若是看見的話就回條信息吧,發個語音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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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清越一條一條的将信息看完,心髒一抽一抽的泛着疼,他按下返回鍵,打開了那個發信息條數最多的,始終不敢面對的聊天框。
看着對方信息框中一條一條的內容,他都能想到少年跌跌撞撞的在路上奔跑,然後到一個地方就滿心欣喜期盼得到回複給他發信息的樣子。
可他做了什麽?
他在逃避,他不想面對,他對他感到難堪與愧疚,他是一個只會逃的懦夫。
一長串的話輸入進去的删删減減,猶豫半晌,最後卻只發出了三個字。
——對不起。
有時候道歉或許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庸碌無能的話,千言萬語最後到了唇邊,卻只湧出了那三個字。
幾乎是在他發出信息的幾秒鐘後,便收到了對方打來的語音電話。
系統提示鈴聲響徹很久,直到前排開車的邁克也聽到聲音後回過身來問他,“小少爺,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有,您繼續開車吧。”對前排的邁克說完這句話,他終于顫抖着,指尖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兩頭,隔着幾千公裏的距離,雙方靜默。
桑清越只在偶爾的幾個瞬間,能聽到對方略帶急促的喘息聲。
許是受不了這樣的氣氛,桑清越幾乎是嘴唇顫抖着開口,“我……”
“你去哪了?”對方的聲音嘶啞的不像話,桑清越即使看不見對方的臉,也能想到餘凜此刻失望的神色。
“對不……”
“我不想聽對不起!”餘凜的怒火似乎徹底被他這一句話激發了出來,“桑清越,你聽着,你不欠我什麽的,我不需要你對我說對不起!就算要聽,我也要你現在出現在我面前,然後當面對我說!”
餘凜說完這句話後,便是一陣長久的喘息,桑清越似乎被他的話語驚怕了,很久沒有說話。
餘凜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行為有些過于偏激了,沉默良久之後,聲音又漸漸沉靜了下來。
“是我的錯…我不該對你發脾氣……我只是太激動了……那天,我給你打了很多電話,你一個都沒有接,我給你發信息,你也一條都沒有回,我以為你出事了……我去問其他人,去問宋炎,去問陳訴言,甚至去問我媽,可他們的回答總是模棱兩可……”
“……你喝酒了嗎?”桑清越的聲音很輕,卻很輕易的打斷了餘凜的話。
餘凜剛剛喘息的間隙,桑清越聽到了音樂以及碰杯的聲音。
“你在酒吧嗎?”桑清越又問,努力控制着喉間的哽澀。
良久之後,坐在吧臺上的餘凜将酒杯往桌上一撂,對着電話那頭說話的聲音卻明顯柔和了下來,“你怎麽知道,誰告訴你的,宋炎嗎?”
畢竟之前桑清越在時,餘凜從不出入這種場合,甚至有點避之不及的意味在裏面。
“別喝了。”桑清越說。
“好,我都聽你的,不喝了……出什麽事情了嗎?你什麽時候會回來?”
桑毅在桑清越來之前囑托過他,不許對餘氏夫婦說任何有關他出事故的事情,哪怕是餘凜也不可以。
桑清越深呼出一口氣,果然,撒謊只有一次和無數次,“家裏出了點事,短期內不會回去了。”
“你在米加蘭?”餘凜的判斷能力很強,僅從他三言兩語的話中就能猜測到關鍵信息,“誰出事了,叔叔嗎?嚴不嚴重?”
“沒有,不是,不嚴重。”桑清越一一否認,又怕餘凜問起其他別的什麽話,只好說起其他事情。
桑清越:“……你出院了嗎?”
“嗯,出了。”
“今天為什麽會在酒吧,沒去學校?”
“我以後不會來這裏了,真的。今天上午學校統一重裝空調,放半天假。”
“餘凜。”
“嗯?”
“好好學習,不許荒廢學業。”
餘凜:“你把我當什麽人了,凜哥當然會好好學習。之前說好的,我們要考同一所大學。所以…你究竟什麽時候回來?”
“餘凜,有句話…我其實一直想告訴你。”桑清越舉着手機,極輕極緩的繼續說道。
“永遠不要為了一個人而長久的停留。”
這是曾經樊如對桑毅說的:“你不要為我停留”。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而他們的結局,最終也會是以那樣的悲劇告終嗎。
餘凜從吧臺前站起,面色不愉,“……為什麽說這些?”
靈魂的深處,仿若有一把錘子在咚咚咚的敲擊着桑清越的心髒,迫使他做出決定。而他知道,一旦他做出了抉擇,這句話一出口,一切就都再也回不去了。
“餘凜,”桑清越坐在車內,這麽大的位置,他卻只想蜷縮在靠窗的角落裏,手指捂上眼睛,眼角有濕潤的液體湧了出來,他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句話。
“我們斷了吧。”
對面安靜了一會兒,随後便傳來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以及有人在道“抱歉”,餘凜好似跑出了酒吧,他身邊的聲音徹底安靜了。
“……你剛剛說什麽?”
桑清越只是靜靜地靠在玻璃窗上,不願再回答。
“桑清越,你說話…你說話啊!什麽叫斷了?”
餘凜:“我在前天進行了二次分化,現在已經是alpha了……如果是因為我曾經是beta的原因,那你現在不用擔心……”
桑清越只是不住的搖頭,喉間終于抑制不住的發出一聲哽咽。
毀了,全毀了。
曾經那個淡漠沉穩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因為他……變成了這副縱容他,甚至任他欺辱的樣子。
“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從來沒有讨厭過你是beta……”
“那是什麽?你告訴我那是什麽?!我都可以改,只要、只要……”
只要別跟我說斷了,說那樣如同刺刀紮心的話。
桑清越不知道自己當時的聲音是怎麽樣的,哭泣,加上失态的嘶吼,連帶着前排的邁克都被他驚動了。
“因為你對我的信息素過敏,有很強烈的應激反應,現在只要我一靠近你,你可能下一秒就得進醫院!因為我!是因為我啊,你應該怪我,是我讓你進行了二次分化,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餘凜,你還沒發現嗎?我們的認識從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我們之間…根本沒有可能……”
桑清越從未像現在這般失态吶喊過,這聲吼叫已經耗費了他全部的氣力,以至于到後來氣息不足,只剩下了嘶啞的哭腔。
聽筒對面已經很久沒有人說過話了,興許也是被他現在這副樣子吓到了吧?桑清越有些自嘲的想。
清越的聲音不再清越了,像破敗的舊風扇。
“餘凜,我們……就這樣吧。”
掐斷了電話,望着逐漸陷入漆黑的屏幕,桑清越有些疲憊的閉上了雙眼。
“……小少爺,”一個略帶猶豫的聲音響起,邁克手中拿着幾張紙巾,從駕駛座前遞給他,“您要聽歌嗎?”
桑清越接過紙巾,他沒有坐車聽歌的習慣,可在此時,他答應了,“好。”
車廂內,有些熟悉的前奏響起,桑清越突然間有些感嘆。看啊,就連随機播放的音樂都不想讓他這麽快忘記那些……回憶。
淚水很快再次浸濕了眼眶,又被他拿着紙巾吸幹,如此往複,不知多少次。
“看你第一眼總覺得溫柔無解
這世間庸俗紛擾
後來我懂你的特別”
……
“若能撕開無限遐想
偶然透出一芥微光
I realized it was just a piece of frost and snow”
車在街頭極速駛過,窗外,是呼嘯的寒風。
桑清越再也控制不住了,這些天來積攢的事情急需一個發洩口,很快,壓抑的哭腔充斥了整個車廂,心中的堡壘徹底決堤,洪水波濤洶湧,沖破所有防線,再也無法抵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