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江尹的文化課成績其實并不出衆,中等那一片,但在書法這方面,他一定是同齡人之間的佼佼者,足夠努力,也可能有這方面的天賦在吧。

他寫出來的字,和他這個人成反比,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可惜他不是藝術生,純粹是愛好。

練字有三四年了,每周一節課雷打不動,報的是最頂尖的班,不只是這個,他生活中的一切,尹清蘭給他用的都是最好的。

當初學這個就是想找一個能靜下心來的興趣愛好,但事實證明,心靜不靜和做什麽沒關系,該他煩躁的時候,不知道摔斷過多少毛筆,撕碎過多少張宣紙。

他媽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再氣,還是會抹着眼淚做好飯端桌子上,這麽些年,就是這樣過來的,娘倆都不快活,折磨着他媽的同時,也在折磨着自己。

坐時間長了頸椎疼,江尹放下筆,揉了揉脖子,擡頭看眼牆上的鐘,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

他悄沒聲地出去,輕輕帶上門,眼睛在走廊上左右看。每間教室外面都有一排座椅,他們書法教室外面沒人,張寧譽也不可能跑到別的班門口坐。

一路走到廁所,沒看見他想找的人,就在他想回教室拿手機時,張寧譽正好從面前的樓梯上下來,懷裏抱着一摞書。

江尹皺眉:“你幹嘛呢?”

“剛才有一個姑娘,”張寧譽朝他走:“樓上樓下的跑好幾趟了,我看她挺累的,就幫她搬了點。”

“哦,”江尹嫌他沒事找事:“那你慢慢搬吧,應該很多人都需要你。”

這是在諷刺他,課程陸陸續續結束了,大家都要把死沉死沉的書打包帶走。

江尹陰陽怪氣地,張寧譽不明白了:“閑着也沒事……”

“啧!”江尹不想聽他扯:“随便你。”

正說着,那姑娘從樓上下來了,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書包,一手拎着網狀的球袋,裏面是個排球。

江尹和她對視一眼,沒什麽表情,轉身走了。

“江尹!”張寧譽叫他一聲,他當沒聽見。

那女生走過來,個字很高,估計有一米七五,臉很漂亮,一身很時髦的運動風打扮:“你說來陪朋友上課,說的就是他啊。”

聽這語氣看樣子還認識,張寧譽問:“對啊,他怎麽了?”

“沒怎麽啊,”女生顯然不想說這。

張寧譽好奇了,這姑娘剛才還一塊說笑呢,怎麽一看見江尹情緒就不對了呢。

一塊下樓梯的時候,張寧譽問她:“你認識江尹?”

“認識啊,我和他一個班的,”女生說。

“哦,那他……平時在班裏什麽樣?”

女生被這話逗笑了:“你怎麽跟他家長一樣。”

張寧譽也跟着笑了:“那就當我是他家長吧。”

樓下跑上來一個胖胖的男生,從張寧譽手裏接過書,笑得很熱情:“謝啦,哥們。”

男生抱着書又噠噠噠跑走了,那女生說:“反正沒見他和誰玩過,我們班也沒幾個人給他說話。”

張寧譽居然沒有很意外,他沒說什麽,就只是笑笑,模樣倒真像個無奈的家長。

剛才這女生抱着一摞子書,太重了,下樓梯的時候沒注意腳下,一腳給踩空了,直接在張寧譽面前趴下,給張寧譽吓了一跳,出于好心,他把她扶起來,又幫她撿了書。

女生沒及時說謝,而是不停地轉動手腕子,像是在感受着什麽,不久露出一個笑:“幸好沒傷着,不然晚上沒法打球了。”

張寧譽問:“什麽球?”

女生說:“排球。”

一個樂于助人的帥哥,能給人好感,女生邀請一塊去隔壁奶茶店坐會,離江尹下課時間還早,張寧譽沒拒絕。

他們一邊喝着奶茶一邊聊着排球,也沒過多長時間,一擡頭,張寧譽看見江尹站在馬路牙子上看着他,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有種做錯事的感覺。

“不好意思,”張寧譽站起來,他迫不及待地想跑出去,跑到那個人身前:“排球……我不去了。”

“啊?”胖胖的男生一臉遺憾:“別呀兄弟,我們想見識一下你的實力。”

“我沒什麽實力,”張寧譽謙虛了:“就瞎玩。”

女生順着他的視線往外看,江尹這人太獨了,他每天都冷冷清清的不說話,在班裏算半個透明人,也沒人願意往他跟上湊,碰到集體活動了他不參加也沒人叫他,老師都習慣了。

女生站起來:“那好吧,謝謝你幫我們搬書。”

“沒事兒,”張寧譽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

日頭還很早呢,才四點多。

“怎麽下來那麽早?”張寧譽問,又看他背着書包:“結束了?不是八點半嗎?”

江尹擡腳走了。

張寧譽跟着他,書包看着沉甸甸的,他想從肩膀上給他扒下來。

“幹嘛?”江尹回過頭看他,眼神不太好看。

“太重了,我幫你拎着。”

他說的那麽理所當然,江尹耳朵尖眼見着紅了,任由他把書包扒去背身上。

江尹趁張寧譽低下頭時,認認真真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怎麽說呢,有點像小時候從人縫裏看別人家出嫁的新娘子。

又往前走了一陣,江尹說:“剛才我爸給我打電話了。”

江泰英還在出差呢,這幾年忙着賺錢,都一個多月了,不然這次肯定要親自來接兒子的。

“江叔叔說什麽了?”

“我們明天走吧,”江尹說完垂下了眼睛,張寧譽眼尖,看見了他眼裏的哀傷,知道他心裏壓着事,知道他不快樂。

對他就是有一種憐惜,張寧譽摟住他的肩膀,輕輕地說:“好。”

江尹突然推開他,明顯後退一大步:“你……”

不大的一張臉擰着,那表情好像很困惑似的。

張寧譽被他那一大步搞懵了,好像自己身上有點什麽:“怎麽了?”

江尹問:“你該不會和一個人說幾句話就能認識吧?”

“嗯?”張寧譽不知道什麽意思。

江尹突然有點煩,他別過臉:“沒什麽。”

看江尹眼神應該是把自己想成那種很随便的人了,尤其幫助的還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張寧譽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慌張勁:“我……我沒別的意思啊。”

江尹聳聳肩,一臉的“關我屁事”。

他繼續走,身後張寧譽緊跟上來:“我們就只是聊了會排球,後來她約我,我看見你出來就沒去。”

江尹半開玩笑地說:“那我出來的不是時候了。”

張寧譽算是知道了,江尹是真的很會氣人。

晚上江尹沒吃飯,一直在收拾東西。冰箱裏有尹清蘭買的吃的,張寧譽墊巴墊巴,吃好了要去幫他,他還不讓。

桌子上放了一個很精致很複古的木頭盒子,四四方方的,還挺大,像女人的首飾盒,是江尹從卧室拿出來的。

張寧有點譽好奇,上頭也沒有鎖,打開一看,嚯!他驚呆了。

第一眼,他看到一對金閃閃的大元寶,拿在手裏沉甸甸的。這裏面全是值錢的物件,金镯子銀镯子玉镯子,還有一個金鎖項圈,像寶寶戴的那種,還有好多佛珠和各種叫不上名字的手串,每一個都用自封袋好,滿滿一盒子的金銀珠寶。

張寧譽朝底下巴拉巴拉,光是他數到的就有七八個觀音吊墜,每個形狀都不一樣,材質也不一樣,他不懂這些,但是感覺每一個都不便宜。

江尹出來了,往沙發這邊瞥了一眼,沒說什麽,進了廚房。

張寧譽連忙把小金庫蓋上,往桌子中間放了放。他後知後覺,未經允許就動了人家的東西,尤其還是這種價值不菲的,這根本不是他的行事風格,突然很怕江尹認為他這人沒教養。

江尹喝好了水,在他身邊坐下:“有喜歡的你可以拿去。”他說話很平靜,沒什麽不好的情緒。

張寧譽松了口氣,他可要不起這些玩意,笑着問:“怎麽這麽多這個?”

江尹拿了個大的抱枕放在身後,舒舒服服倚着。

張寧譽再看他,就感覺人家是個金貴的少爺。

“全是我媽買的,”江尹懶洋洋地說:“保平安的,考上大學的,身體健康的,辟邪的,騙的就是她這種人。”

張寧譽擠出一絲苦笑。江尹有個上心的媽,不疼他不會為他想那麽多,可那麽沉重的愛從江尹口中說出來好像多沒必要似的。張寧譽感覺他不懂事,但他去看江尹的眼睛時,發現裏面有東西在閃,很明顯是淚光,倔強着不肯滴落。

江尹坐起來,往手上套了個玉镯子,舉起胳膊對着燈看,上好的羊脂玉晶瑩剔透,表面很亮,像是有層油:“哪個男的喜歡戴這個?”

他胳膊又細又白,和這個镯子很配,一點也不突兀,是好看的,張寧譽久久地看着沒說話。

“她信佛,”江尹把镯子摘下來,撂回盒子裏,看着張寧譽,難得有個人,他願意給他聊這些:“你信嗎?”

張寧譽先是沉默了一會,随後很誠實地搖了搖頭:“我沒什麽信的。”

江尹點了下頭。

他們買了明天上午九點的高鐵票。已經很晚了,張寧譽都困了,江尹把他帶到卧室,不大的一張床鋪着淡黃色的床單,套着同色系的被罩,很軟很幹淨,讓人想一頭栽上去。

剛收拾後的房間空了一半,江尹走到床頭,趁張寧譽沒注意,把上面放的幾個藥盒子收進抽屜裏。

“一起睡嗎?”張寧譽問。

江尹又走出去了:“我先去練會字。”

他正要帶上門,聽見張寧譽說:“那你別寫太晚,我睡一半,給你留一半。”

隔着一條門縫,江尹聽他說完,随口嗯了一聲,關上了門。

這一夜江尹沒回屋睡,他有個小書房,平時沒事就窩在裏面練字。

練累了就趴一會,他沒必要追求睡的舒服,從很久之前就有失眠的症狀了,這晚又不想吃安眠藥,就這樣到了天亮。

走之前沒告訴尹清蘭,這也是順了他的意,他不想見到他媽,但是走進車站的那一刻,他滿腦子都是那個生他養他的女人。

其實剛開始尹清蘭說他可以去找他爸時,他是震驚的,他在這個城市長到十八歲,沒想過在即将升高三的這個緊要關頭離開,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雖然那裏有他爸,有他另一個家。

他到現在都沒準備好,整個人一點方向都沒有,當時爽快地答應下來,純屬是為了氣他媽。

火車一直往前開,他不知道什麽樣的生活是他想要的。

突然,手被一個溫熱的掌心握住,張寧譽偏過頭問:“不舒服嗎?手怎麽這麽涼?”

江尹抽回手,有點不自在,站起來說:“我去廁所。”

在廁所終于能不用遮掩的哭一會了,江尹最煩自己的一點,就是每當心裏不舒服的時候,眼淚止不住。

洗了把臉,開門出去,不知道張寧譽在門口站了多長時間,看樣子也不是來上廁所的。

這時候有乘務員推着餐車過來,張寧譽拉着他讓到車廂的連接處。

張寧譽看出他哭了,但是沒說什麽,人心裏不得勁,他不好問,江尹難過着,他心裏也沒多好受。

江尹看着外邊,是一望無際的麥田,他站了一會,垂着眼睛繞開張寧譽要走。

張寧譽行動快與意識,手臂一張,把人結結實實摟了個滿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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