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周六這天江尹起了個大早,五點多一點,天還沒完全亮。

連着好幾天了,睡得都不安穩,一丁點動靜就睜開眼。

沖個澡,穿身幹淨的衣服,打車去了車站。

他今天要回去看看他媽,前一天已經和他爸講過了。

江泰英對尹清蘭以及自己之前的那段人生早就釋然了,他對現在的生活知足,平平淡淡的日子每天都有盼頭。

他交代江尹不用那麽早回來,趁着周六周天,多陪陪她。然後又給江尹轉了五千塊錢,江尹沒說什麽,收下了。

高鐵站就在老城區那邊,昨天下過晚自習一塊吃飯的時候張寧譽說要送他去,江尹說他不嫌麻煩,好好的禮拜天不想着多睡會。

早班車人不多,江尹戴着耳機看窗外閃過的建築,安安靜靜坐着,耳朵裏唱的是那首知足,他已經單曲循環了好多遍了。

歌曲末尾久久不散的吉他音突然停了,是有電話打了進來。

在沒有聲音的車廂內,江尹還是走到衛生間關起門,才接起電話。

“走過了嗎?”張寧譽也起床了,聽聲音嘴裏咬着牙刷。

“嗯,”江尹聽着他那邊的動靜,漱口,洗臉,關水龍頭,然後往外走。

“早點回來啊。”張寧譽說:“我去接你。”

江尹又嗯了一聲。

到梅江市是上午九點左右,打個車到郊外,尹清蘭就住在其中一棟別墅裏。

江尹沒提前聯系尹清蘭,所以當尹清蘭一打開門,看見他坐在家門口的長椅上時整個人就愣住了。

手裏拎着的塑料袋掉地上,尹清蘭都不知道,裏面裝的包子滾了一地。

她穿着妝容都得體,像是要出門。

尹清蘭瞬間急起來:“哎喲,你這小孩,回來怎麽不講一聲,萬一我不在怎麽辦。”

“你不在我就回去,”江尹面無表情地說。

啪的一聲,尹清蘭往他胳膊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她哭了,眼淚悄沒聲落下來。

江尹繃着臉,就當沒看見。

尹清蘭蹲在地上一個一個撿包子,江尹沒搭手,她撿好站起來說:沒良心。”

一進客廳,江尹就被裏面的味沖地皺起了眉頭,聞着像中藥:“這什麽味啊?”

尹清蘭背對着他,把房子裏裏的窗戶都打開:“最近睡眠不好,熬了點藥吃。”

江尹驚訝地盯着牆上,他太久沒回這了,之前練書法的廢稿,竟然被他媽都貼了起來,滿滿一牆。

驚訝過後,他平靜地問:“他呢?”

尹清蘭知道他指的是周通海。

“他……他都去廣東出差半個月了,”尹清蘭很不會演戲,尤其是當着她兒子,一個眼神,一絲猶豫都在臉上寫的明明白白。

“嗯,”江尹配合着她說,他沒想把事實揭開擺在他們母子面前,他受不了那種尴尬。

一個不說一個不過問,這樣挺好的。

“我昨天晚上包了點包子,打算今天給萬佛寺的老人送去,”尹清蘭到底是想兒子了,拉着江尹坐下,細細地打量着他。

“怎麽還是這麽瘦?你這樣我怎麽能放心,是在那邊吃的不好嗎?還是吃不慣?”尹清蘭摸摸他的臉,捏捏他胳膊,又捋捋他頭發。

她生的孩子,哪哪都好看:“頭發都蓋眼了,一會我帶你出去剪一下。”

尹清蘭說江尹瘦了,其實江尹發現他媽比他瘦得多,臉頰兩邊沒肉了,眼窩更深了,手脖子細得連镯子都戴不住,一甩就會脫落似的。她之前皮膚白的像雪,現在細看臉色有點發黃。

“中午想吃什麽?”尹清蘭樂呵呵地說:“家裏沒有肉,陪我去趟超市,我給你包餃子吃,行不行?”

她是信佛的人,從江尹記事起,她就已經跪在佛龛前誦經了。

江尹還記得,他小時候老是被他媽拉着去寺廟,那寺廟裏的尼姑還老是把他當成小姑娘,後來不管他媽怎麽哄怎麽騙,他都不去了。

江尹感覺一陣煩躁:“有什麽吃什麽吧,我下午就走了。”

“那怎麽行,”尹清蘭不願意:“正長身體的時候。”她剛才進來的時候連挎包都沒摘,說着就要拉江尹出去。

江尹抽走被尹清蘭攥住的手,轉個身往廚房走。

尹清蘭全身都跟着顫了一下,她慌張過頭了,說話都不利索:“你……你站住……你進廚房幹什麽……”

廚房裏的藥味更重了,江尹看見爐子上的小砂鍋還在冒煙,流理臺未經過打理,上面的東西很多,都堆在一起。

看包裝,全是些中藥。

江尹随手拿起來看,還沒看見上面寫的什麽,就被尹清蘭一把抽走了。

“看這些幹什麽,你又看不懂,就是一些補身體的藥而已,”尹清蘭胡亂把藥收進一個大箱子,使勁往櫃子底下塞了塞。

她還跟江尹說玩笑話:“你媽老啦,睡眠不好,頭也跟着疼。”

江尹心中煩躁地快要爆炸了,為什麽到現在還在裝?還能笑得出來?真的以為能瞞一輩子嗎?

尹清蘭打開冰箱,琢磨着中午做什麽飯,她聽見江尹冷冰冰地問:“你為什麽離婚?”

尹清蘭直接被這話定住了,腦袋中轟隆一聲,過了一會,她背對着江尹,兩個肩膀開始發抖。

江尹眼眶紅了,他提高音量,幾乎是吼出來的:“他真的是出差去了?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啊?一天不作就難受。”

尹清蘭咬着牙回過頭,擡起胳膊就要打,但最終沒下去手。

“非要把自己折騰得不像個人嗎?”江尹的眼睛裏閃着淚光。

尹清蘭死勁咬住手指,不讓自己哭出聲。

江尹來到衛生間,放了一池子冷水,把整張臉浸在裏面。他在快窒息時擡起頭,那張和尹清蘭十分相似的臉,挂滿了水珠子,分不清是水還是淚。

當初尹清蘭是如何趕走江泰英的,江尹心中都清楚,那會他記事了,十年前,江泰英是工廠裏的部門組長,而周通海的茶葉已經銷往世界各地。

江泰英不願意離婚,拼了命的掙錢工作,就是想留住尹清蘭,如果尹清蘭帶着江尹離開,那這個男人就什麽都沒了,孤苦無依。

江尹從小就知道心疼他爸,關于他爸的一切,他都知道,他爸都會給他講,包括從小到大的種種經歷。

江泰英不願意離婚,她什麽都不顧,大大方方承認了自己外面有人的事實。

那天江尹躲在房間裏,開了條門縫,看見他爸他媽扭打在一起,他被吓得都忘記了哭。

爸媽還沒離婚時,住的是那種筒子樓,一棟樓裏有幾百個人,環境很差,樓道裏髒兮兮的,一到夏天什麽味道都有,而且鄰居大都不是很好,都是窮人,因為一點小事就斤斤計較。

江尹那個時候那麽小的年紀,他就明白生活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他在母親面前表現出來的叛逆是在父親走了之後,搬進周通海這座上千平的別墅裏才開始露出來的,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一個聽話的乖孩子。

他太乖了,小小的肩膀已經能幫家裏做很多事了,他安安靜靜地不說話,給他買什麽都說不要,父母經常覺得愧對他。

他忘不了父親離家時看向自己的眼神,還有鄰裏之間對母親的議論紛紛,這些就像一根刺紮心裏邊,不能想,一想就疼得受不了。

從衛生間出來,江尹看見佛室的門敞着,那是一間50平米的小屋,是尹清蘭每天誦經上香的地方,裏面有一尊金身佛像,還有香爐和燭臺,莊嚴肅穆。

江尹對那裏有種畏懼,之前住這裏的時候,他總是不敢進去。

尹清蘭跪在佛龛前,手中撥弄着念珠,她的表情痛苦,凄惶,像是在忏悔。

察覺到江尹的腳步聲,她睜開眼睛,扶着桌子,吃力地站起身:“我做點東西給你吃吧。”

“不用了,我回去了,”江尹站在門口垂着頭:“要是有合适的,想一起過,不用和我講。”

他還是氣母親,氣她為了優越的生活抛棄父親。

聽到這話,尹清蘭張着嘴,空洞洞的大眼睛裏閃爍着快要迸出來的痛苦,臉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要置她于死地一般。

她“啊”的一聲哭出來,跪在了地上,也是跪在了江尹面前。

說過了才知道那話有多混蛋,江尹懊悔也沒有用,他都想大嘴巴子抽自己,他嘴快,專挑人軟的地方刺。

江尹把她扶到沙發上,聽見她絕望地說:“兒子,我要是敢死,我早就去死了。”

江尹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母親說的話他有很多都不明白,但他從不問為什麽:“活着不好嗎?”

尹清蘭攥着他的手:“你都不在我跟前了,這生活一眼也都望到頭了。”

江尹緊接着說:“我陪你去死行嗎?”

這不像半點玩笑話。

尹清蘭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過了會,啪一巴掌扇江尹臉上,打得江尹頭都別了過去。

漫長的沉默中,江尹的手機響了,他看一眼,走到一間客卧接起來。

“到了嗎?”

那個少年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麽有力量。

江尹抖着聲音說:“到了。”

張寧譽瞬間察覺他的不對:“怎麽了?”

不問還好,一問是真受不住,靠着門直接滑坐在地上。

江尹盡力穩住情緒:“沒事,”他敷衍過去轉移話題:“別忘了去車站接我。你提前來,在出站口等我,我一下車就去找你,要是看不見你……後果你自己想。”

張寧譽笑了會,一開口過分寵溺了:“江尹,我真是……敗給了你。”

挂過電話,江尹開門出去,尹清蘭正好從樓上下來,遞給他一個紅色的小盒子。

江尹知道裏面是什麽,尹清蘭經常給他買一些戴脖子上的玉墜,她信這個,能保平安。

“不是要送包子嗎,”江尹說:“走吧,我陪你去。”

十來年了,寺廟裏的尼姑已經不叫他小姑娘了,變得都認不出來了,像個小明星,一人誇一句,尹清蘭笑得都合不上嘴。

江尹是她的驕傲。

這個寺廟裏收留一些沒有兒女的老人,他們的晚年孤苦凄涼。尹清蘭會給他們送一些生活用品,包括吃的穿的,一年一年無條件地往裏送。

在廟裏吃過中飯,江尹跟着尹清蘭來到正殿,像小時候那樣從母親手裏接過供香插進香爐裏,然後退回到殿中央在一扇蒲團上面,對着那尊巨大的佛祖金像一頭跪拜下去。

他祈禱佛祖可以減輕母親犯下的罪孽。甚至可以把那些罪孽盡數壓到他身上,他身上流着尹清蘭的血,是一樣的。

下午尹清蘭把他送到車站,能說的話全說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才抹着眼淚坐上出租車回家。

江尹覺得他很容易就能哭出來,淚窩子淺,應該也是遺傳了他媽,尹清蘭的眼淚也真是說掉就掉。

江尹看着她離開,走到垃圾桶旁開始抽煙。

站在車站大門口,看着各路的人。他感覺有些人活着真是太辛苦了,太糟糕了,那麽多的不如人意,那麽多的悲歡離合,無可奈何,是不是有些東西是命裏帶的,從一出生就已經改變不了了?

這個世界一點都不美好,除了苦還是苦,還有這種激不起一點波瀾的生活,有什麽意思呢……

不,一瞬間,張寧譽笑着的那張臉從他眼前閃過。

張寧譽是美好的,那個處處想着他,把他當心上人來疼的男孩,是美好的。

江尹想念靠在他懷裏的感覺,那像是安全溫暖的港口,想念他的眼神,真想讓那裏面裝的永遠都是自己。

還想念他的手掌,想念他在球場跳躍,想念他笑起來的一口白牙……

那個人,是那麽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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