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第56章 56

紅色電動車挪了個位置,停在已經幹癟的玉蘭樹旁,有點變成了臨時會議室的意思。

杜楠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連行李一起帶上了車,抱着手坐在後排,黑着個臉。

王潔莫名其妙地從後視鏡裏瞪他:“你這樣看我幹嘛?”

杜楠語氣很複雜:“這項目還沒完啊?”

她一聽完,就知道杜楠對于叢的工作情況毫不知情,假笑着說:“還早呢,我大客戶。”

于叢臉色很差,跟着王潔的話嗯了一聲。

杜楠低低嘆口氣,說:“我還以為完了呢,這幾天都沒見法拉利。”

王潔琢磨出點陰陽怪氣,反問:“哇,你什麽态度啊?”

杜楠事實上清楚自己沒太多立場,還是梗着脖子說:“我什麽态度啊?”

“你說你什麽态度!”王潔解了安全帶,轉身要揍人,“太沒良心了吧!他還去哈爾濱幫忙,你沒賺?!”

杜楠敗下陣來,讪讪地敷衍她:“行行行,我的。”說完,結結實實地挨了兩拳。

于叢表情有點空:“他做什麽了?”

拳頭撞在外套上的響聲戛然而止,王潔和杜楠默契地啞巴了。

四周湧來的茫然像潮水沒過他的頭頂,于叢聽見自己微微發抖的聲音:“麻煩你們跟我說一下吧。”

車載空調頻率持衡着,細響極有規律地敲打着他的神經。

于叢才覺得身體從沒完全放松過,某種酸脹和疼痛混合的感覺正入侵四肢百骸,引發心髒猛跳。

“他做了什麽,能不能跟我說一聲。”于叢聲音很低,“不然我看上去很可笑。”

他語氣很平,聽不出什麽自嘲的意思,仿佛只陳述事實。

“不是……”王潔忍不住說,“我知道的也不多,姜清晝說他自己跟你說。”

“也沒什麽好說的。”杜楠在後排小聲插嘴。

王潔瞪他一眼,手勢已經準備給第三拳。

于叢眼睛睜得很圓,看不出什麽情緒:“他在哈爾濱做什麽了?”

杜楠表情有點扭曲,啧了聲:“這沒啥吧,就老興安嶺那家木料給我們低價,是因為姜清晝給他們介紹了出海的高價,先保我們的量。”

于叢沒什麽表情地聽完,轉過頭去看他:“你知道?”

他臉色空得有點難看,杜楠立刻坦白:“我也是這兩天才知道的,我就知道這個,其他什麽都不知道。”

“屁啦!”王潔拆臺,“你好沒良心啊!于叢你身上的羽絨服還是姜清晝送的,杜楠他借花獻佛。”

杜楠的臉驟然漲紅,結結巴巴地說:“是我想借的?是你逼我的好吧!你快遞都寄到我公司了,是你們強人所難!”

王潔氣笑了,挽起手袖,下意識地比了個跆拳道的起勢。

于叢挺直坐着,連安全帶都沒解開,有點迷惘地看着堵在眼前的那株玉蘭樹,和他一樣沒什麽生氣。

“于叢。”杜楠避開了王潔的動作,有點擔憂地看他,“沒事吧你?都小事,你別放心上。”

王潔忍了忍,朝杜楠翻了個白眼,還算記得姜清晝提起于叢半死不活的樣子,安慰他:“都是些小東西,沒什麽大件的。”

言下之意沒有這次畫展的八十萬那麽誇張,因此沒提起。

“還有別的嗎?”于叢語氣渺茫。

“額。”王潔呆了幾秒,仔細回想了一陣,“沒什麽吧?就是羽絨服圍巾什麽的,杜楠送你的?”

杜楠聲吞氣忍好久:“姐,我也是會給于叢送禮物的好吧?”

王潔恍然:“你就看杜楠送你的東西裏,有沒有帶一條小魚的,就是姜清晝挑的。”

于叢原因不明皺起的眉頭解開了,睫毛垂了下去。

他想起來一些落在不同地方的魚,有的是刺繡,有的是彩染的貼畫,有些甚至不能算是魚,姜清晝居然把鯨魚也稱之為魚。

但這些并沒有生命的魚居然都漂洋過海而來,無聲無息地抵達,在于叢生活裏呆了很久。

于叢很久沒覺得自己愚蠢,臉色很平靜:“他是回洛杉矶了嗎?”

“啊?”王潔傻了,“沒有啊。”

杜楠也察覺到他的不對,晃了晃手:“于叢,沒事吧?”

于叢垂着頭,眼皮微不可察地抖了抖,過了會才回答:“沒事。”

“我以為他已經回去了。”于叢輕聲說。

“怎麽可能?”王潔有點詫異,“展還沒開,怎麽回去?你在想什麽?”

于叢終于體會到戰戰兢兢是什麽意思,有點大落大起之後的疲倦:“哦。”

王潔擰着眉看他,目光帶了些探究。

“我想他很久沒來海華了。”于叢解釋,嗓子有點啞。

“哎他沒給你說!”王潔了然,“他生病了。”

于叢又被拽了回去,陷在了混沌、冰冷的潮水裏,視線裏王潔還順便白了杜楠一眼:“肺炎,剛從醫院滾回家,我上午去接的他,估計怕傳染你們吧。”

她幹笑兩聲,車裏死寂下來。

路燈撲閃的昏黃拓出并不清晰的影子,顯得外面愈發黑、愈發冷了。

于叢呆呆地看着空氣中某處,眉目低垂,臉色在陰暗裏有點發白,隔了好久才說:“好的。”

口吻平和,和平時開會讨論時沒什麽區別,不管甲方代表提出哪些離譜的要求,最多只是嘆口氣,絕不會露出別的表情。

“……過兩天就好了。”王潔覺得他冷靜得近乎詭異,脫口而出。

于叢表情還怔着,過了會又點點頭,說:“好的。”

杜楠臉色變了變,探了只手抓他手臂:“于叢,于叢?”

于叢半天才嗯了聲,推開車門,一邊說:“我先回去了。”

冷風倒灌進來,吹散了裹成一團的焦急和煩躁,于叢動作有點僵硬,但很快,下了車還彎腰跟她道謝:“再見,開車小心。”

王潔愣愣地跟他擺擺手,扭頭等杜楠的意見。

杜楠眼神複雜,表情十二分糾結地盯着于叢的背影,直到那個側影消失在樓梯口,才松了口氣。

王潔看着他:“我要走了。”

“那你送送我。”杜楠看了眼手腕上的表,“我趕着出差,來不及了。”

“……”王潔忍了兩秒,沒說滾。

“給我擱地鐵口就行。”杜楠臉皮很厚地退了一步。

于叢走進樓道裏,鞋底發出沙沙的輕響,居然也沒把聲控燈震亮。

四下是濃郁的陰暗,眼前是成片的灰色。

他站在臺階前,感覺到了長久的暈眩,沒法操控四肢那樣,擡不起任何一只腳。

他覺得那條最适合的、最容易的路走到盡頭了。

樓道門洞在他後方,發出岌岌可危的光源,投出一個繃得很緊的影子,于叢喘了兩口氣,覺得身體終于活過來,鼻腔酸了酸,不怎麽體面地哭了起來。

于叢發出很輕的嗚咽,然後哭出了聲音。

小區裏有晚飯後的喧鬧,隐約能聞見飯菜的香,顯得人的哭聲渺小又微不足道。

他站在原地哭了一會,喉嚨有撕扯開的疼,私家車進小區的動靜響起,一束明亮的光從樓前掃過,緊接着揚長而去。

于叢被強光喚醒,在周身的死寂裏拼湊着沒能見到姜清晝的這幾年:聯系方式是在于叢大四那年開始失效的,不管怎麽變換搜索詞都找不到姜清晝的學生信息,工作第一年收到了第一件帶了鯨魚的羽絨服,再後來就是迷迷糊糊到了現在。

王潔看上去在和杜楠鬥嘴,說話卻很習慣抓重點。

于叢不算太笨,也聽出來她話裏話外的意思,姜清晝抛棄他之後沒有逍遙快活,過得有點辛苦,辛苦之餘還輾轉換了好幾個人給他送東西,和大學時別扭那陣一樣,讓他難受得要命。

從樓底往小區外走,會經過正對窗臺的玉蘭樹。

于叢雙腿還有點僵,被穿堂而過的風吹得更凝重一些,心裏纏繞着的酸澀和迷惑讓人走得很緩慢。

他路過違規推出不少的陽臺小賣部,路過居民休憩用的圓桌石凳,又路過那棵玉蘭樹,看見了樹皮上規律的、焦黑的點,好像是被什麽東西燙了上去。

于叢情緒起伏得有點厲害,認真地抑制住呼吸。

心裏很軟,還有些酸澀,營造出越來越嚴重的內疚,他遲緩地從小區門邊的人行通道走過,門衛朝他招了招手,真誠地笑了。

于叢沒在哭,也笑不出來,看了他一眼,低着頭往外走。

主路上的車子來來往往,遞送外賣的電瓶車靠得很近,呼嘯着擦過去,等着載客的黃色出租車好似動力不足,優哉游哉地往前開。

他臉上還有點潮濕,風一吹還有點冷。

于叢沒想清楚,他應該問清楚什麽。

是更想知道姜清晝這幾年到底做了什麽,還是要讓他解釋為什麽沒有按照既定的計劃,讀商科過渡,再接受家裏的工作。

他無從可避,無論聽哪一個答案,都不會改變他其實并沒有生氣的事實,更讓人感到絕望的是,于叢甚至沒有勇氣去聽。

一輛又一輛電瓶車風馳電掣地過去,于叢摸了摸臉,擡起頭,朝半空中伸出手,小臂上是被洗衣機卷壞的反光條,倔強地反射着四面八方而來的車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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