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阿裎

第33章 阿裎

“兩杯黑咖啡,一杯加牛奶和方糖,另一杯不用。謝謝。”

付烨把菜單遞還給眼前的侍應生,右手指節無意識地在餐桌上扣了一下。他看了看對面的林千辰,又補充說,“糖可以多放兩塊,小孩子就喜歡喝甜的。”

林千辰剛剛在拍外面的街景,聞言回頭看了付烨一眼,“好的,那你一會把那杯甜的給我喝。”

“你肯定覺得膩。”付烨不想和他聊咖啡放糖的問題,換了個不讨喜的話頭:“你媽媽去逛商場也不帶你,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

“她也沒有帶你。”林千辰修着剛剛拍的光影,說:“她買東西大概要超過兩個半小時,在這期間我們可以至少喝完三杯咖啡。”

“順便吃完一頓中飯。”付烨說,“你最近怎麽總是看手機?來柏林的第一天就去買藍牙,買完了就不見你摘下來過。”

“要和男朋友說話。”林千辰擡頭,看見侍應生端着朝他們走來。兩杯滾燙的黑咖啡被擺放在餐桌上,瓷勺落下時清脆地響了一聲。林千辰朝侍應生道過謝,把顏色更深的那一杯拿到眼前,輕輕吹了吹。

“差不多猜到了。”付烨攪着方糖:“從西邊畫廊到施普雷河,我常常看見它發光。是上次那個小孩?你也不和我說。”

林千辰說:“你也有很多事沒有和我說。”

“小孩子怎麽怪記仇的。”付烨知道林千辰指的是什麽,有點無可奈何地說,“我以為皖庭和你說了要去公墓一趟。”

“雖然我一直覺得,她沒有必要因此特意把你帶來柏林。”付烨皺了皺眉,“可能是這麽多年,她自己心裏有些過意不去吧。但誰都沒有怪她的意思。”

“嗯?”林千辰試了一口咖啡的溫度,笑着問,“所以我是被有所預謀地騙來柏林?”

“我沒有帶你四處玩嗎?”付烨說,“林千辰,你的良心留在國內了嗎?”

林千辰不說話了,低下頭來,學着許卿不聞不問的樣子認真喝咖啡。

選擇性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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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烨也不開口了。他攪着融化大半的糖塊,低頭喝了一口咖啡,牛奶和方糖的甜膩一下就席卷了味蕾,整個舌尖都有些發麻。

太甜了。付烨想。

窗戶外面的光晃進來,在瓷勺上面渡一層淺色的邊,有些也落到了咖啡裏。付烨又想,很久之前,他是從來不願意喝這樣甜的咖啡的。

林千辰把杯子裏的咖啡喝完,用紙巾沾了沾唇角的泡沫漬。他打算再點一個小蛋糕,卻聽到付烨叫他,“小辰。”

林千辰看向自己小叔,他的杯子裏還剩一小半咖啡,也許是太甜了喝不下去。付烨盯着杯子,好一會才繼續說,“我們帶你去看的叔叔,就是我以前的愛人。我和他,還有你父母,都是很好的朋友。”

“嗯。”林千辰點了點頭,說,“但我很少聽你提起過讀書時候的事。”

“嗯,過去太久了,忘記了很多東西,也忘記了可以拿出來給小孩講故事。”付烨笑了笑,說,“你願意聽,我就和你說吧。我們都是華裔,但阿裎的家在柏林。他喜歡倫敦的花和樹,所以他要來倫敦念大學。他讀商學院,我比他大一級。那時我還不太畫畫,成天想着怎麽賺錢。”

“倫敦有幾個華僑留學生專門的俱樂部,有很多人,偏偏就是我們四個湊在了一起。我們和你父母,甚至都不是一個學校的。”付烨笑着說,“我們當時玩得特別好,你父親是學編導的,還會畫畫,當時很讨女孩子喜歡。身上就帶着那麽點……搞藝術的氣質?跟我們這群工科出身的人一點都不一樣,他過的生活更存粹,也更浪漫一些。皖庭也是商學院的,她那時也不太說話,但是跟我們争起概率來咄咄逼人。我那時候還有點怕她,學習差都不敢和她說話。”

“我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倫敦裏外走了幾遍。倫敦真的很有意思,特別是在那個年代。老舊漂亮的教堂、昏暗潮濕的地下室、挂在壁櫥兩旁的镂空的燈、冬天裏燃起來的篝火……這個城市對于外來者而言就是這樣神秘有趣,它古老龐大,包容了很多東西,也包容了我的愛情。”

“我很愛阿裎,他很溫和,也漂亮。皖庭在沒有和你父親談戀愛之前,每次多出來的烤餅幹,全是阿裎的,說他太瘦了。”付烨低着眼睛說,“我們一直這樣過着,直到他大學本科畢業,那時候我和皖庭都在念研究生,而你父親想去倫敦以外的地方看一看。所以我們打算一起去一趟法國,然後是去意大利,把整整兩個多月的時間都用在旅行上,再對以後人生做一個具體的規劃。”

“在這之前,阿裎帶我們來了一趟柏林,把我們介紹給他的家人。他的母親對我們很和藹,特別是對我,見到我總會笑。她每天都會給我們做下午茶,還會裁一玻璃瓶的花。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阿裎已經和家裏說了我們的關系,也不知道我已經被他的家人包容與接受了。

“在柏林待了一個禮拜後,我們四個人先搭了一段時間火車,後來又坐上了去蒙彼利埃的輪船。我們在海上打牌、聊天、吃石碳裏烤出來的肉。你父親靠着欄杆寫東西,畫一畫你母親。地中海的天很藍,一出來就是帶着鹹腥味的海風,海面上偶爾還有黑白相間的鳥。

“阿裎有些怕海,但還是堅持要坐輪船。他總覺得自己會留在海裏,我當時有些生氣,抓了兩塊餅幹塞他嘴裏,說的是……那我和你一起留在海裏。”

“但我們都沒有留在地中海裏,那次的航行十分順利。那不是我們長大的地方,也不會是我們最終的歸宿。”付烨說到這裏,停了一下,指尖握了握咖啡杯,似乎才想起來裏面的含糖量,又松開了,“他留在了蒙彼利埃,那個很暖和的城市。”

“我們那時剛吃過晚飯,在雷茲河旁邊散步。你父親說有事要和我商量,于是我們一起去路邊買牡蛎,晚上可以讓皖庭做夜宵。你父親要商量的事一個字都沒說出口,因為我們剛走到攤前,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了尖叫聲,随後是人群的混亂、推搡。我們趕過去,看見沾了血的刀,而阿裎和你母親正好也在那裏。”

“我記得那時刀刃捅進身體的疼痛,可阿裎一定更疼,他渾身都是血。警察和醫院的人趕來時,我們都已經站不住了,那群蓄意搶劫的人不知所蹤。我半跪着把他抱住,阿裎問我皖庭又沒有事,又怪我不要命跑過來,最後說的沒力氣了,我看見他哭,他抽着氣說他好怕我疼。”

“我醒來的時候,就再也看不見阿裎了。”付烨說,“你父親原本要和我商量的事,也永遠沒有說出口。但我猜應該是他們的婚禮要在哪裏舉行,會不會不符合你母親的品味。”

林千辰看着自己小叔許久,才說,“抱歉……”

“在午飯前的聊天而已,不用道歉。”付烨輕輕嘆了口氣,“過去了這麽久,我永遠也不可能放下,但我不希望你母親也這樣。她一直為阿裎替她擋刀而心懷內疚,覺得當時如果沒有自己拖累,阿裎或許能跑掉,至少不會無法就醫。”

“阿裎死在了我們眼前。我們把他送回柏林時,他的母親眼睛通紅,但還是和我們說:‘阿裎保護了自己的朋友,他是個很厲害的人。我們會為他驕傲一輩子。’但從那以後,他的母親堅決拒絕我們的拜訪。她一定在責怪我們,為什麽去進行一場畢業旅行,我們卻把她兒子弄丢了。”

“我們現在去公墓看阿裎,都有些擔心遇上他母親。”付烨說,“那樣太痛苦了……我覺得我甚至不配在他母親面前愛他,為什麽死在蒙彼利埃的不是我。”

付烨說完,沉默了片刻,伸手把那只剩下小半的咖啡杯端起來,喝完了裏面冰冷甜膩的黑咖啡。

他放下杯子,看了看表,叫來應侍生,把菜單推到林千辰眼前。他似乎又恢複了之前随意溫和的樣子,“上午的話題結束了,小朋友,到了該吃午餐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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