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第14章

第 14 章

14.

林鶴從未見過晏浮生這般模樣。

她也從未設想過,會在這裏見到晏浮生。這裏是離荒腹地,是沈碧雲建立的王朝都城,距離晏浮生的鳳陽城十萬八千裏了。

晏浮生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沈碧雲聲勢浩大地造反,據說是迎戰築仙門十萬弟子,可到頭來只來了晏浮生一人嗎?

林鶴的心情震驚到無以複加,在這種情形下猝然見到晏浮生,這是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

原本,她們之間此生不必再相見的。從十五年前林鶴開始策劃假死離開鳳陽城時,她便認定了這輩子再也不會和晏浮生有任何瓜葛。

偶爾夢見一兩次,林鶴也不會将她放在心上。她是鳳陽城的女帝,是這九州天下最有望得道飛升的仙人,她有帝王家的智慧和算計,也有超脫凡塵的冷酷和無情,而林鶴這樣的自甘堕落之人,一個自損修為的廢物,無論怎樣都輪不到她來為高臺之上的女帝費心。

相隔咫尺,林鶴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見她那失了魂的模樣,林鶴的身體不由地僵住,伸手去牽沈碧雲時,動作也格外地生硬。

“林鶴。”晏浮生喚她,但她的聲音很快被沈碧雲的聲音蓋過去——

“手怎麽這麽涼?”沈碧雲望着林鶴,柔聲道,“知你不願意見她,卻還是為了本尊勉強過來,難為你了。”

晏浮生不出聲了,她勉力站起來,定定地看着她二人,唇角輕輕抽了抽,笑容蒼白。

林鶴盡力去無視她的存在,她在沈碧雲身旁坐下來,神情淡淡,只垂着眸,餘光裏晏浮生的身影揮之不去,默了片刻,她道:“無妨,總應該做個了結。”

晏浮生眸光黯淡下去,眼睑微顫,她體內的真氣在失控狂飙,可此刻她內心平靜無比。

她魂牽夢繞日思夜想的林鶴,果然還好好地活着。

……如此,她的霖兒以後還有個可以記挂的念想,而不是孤單的一人。

沈碧雲注視着林鶴,贊賞地拍手大笑,有一瞬間她根本分不出來眼前的林鶴到底是不是假扮的,恍惚間她有一種年少時與林鶴一起坐在沈家的廳堂前的錯覺,一股苦澀的滋味湧上心頭,沈碧雲卻笑得更燦爛了,她歪倒在林鶴身上,偎在林鶴肩頭,牽着她的手,回味半晌,“嗤”笑一聲道:“林姐姐,你不必怕她了,從她出現在這裏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是本尊的手下敗将了,她以前欺負你,現在該你加倍還回去了。”

林鶴怔然,看着沈碧雲做出天真無邪的模樣,也不知到底把她當成誰了……她思緒萬千,另一只藏在袖中的手摸了摸匕首,眼神看着沈碧雲朱紅豎領下露出的一段白皙脖頸,唇角彎了彎,不鹹不淡地說:“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赫然聽到這句話,沈碧雲身體挺直,從林鶴懷裏坐起身,怒目看了林鶴一眼,她的話語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方才有一會兒,她入戲深了,竟真的把花期當作了林鶴。想來這段時間花期練習得很刻苦,日日模仿林鶴的神态和舉止,逐漸達到了以假亂真的效果。

令她不爽的是,她從來沒教過花期說“報應不爽”的話,怎麽她說起來跟從前那林鶴是一般模樣?

種種不愉快的記憶浮上心頭,沈碧雲扭頭看了晏浮生一眼,只見她癡癡地看着自己身畔之人,分明是一副狼狽受辱的樣子,可她面帶笑容,眉目溫柔,淚眼盈盈,烏發垂地,膚白若雪,倒有幾分我見猶憐的樣子?!

她到底在笑什麽?!

她已經失去了林鶴,今夜她連命都要丢了,她還笑得出來?!

荒唐!

沈碧雲恨得直咬牙,甩起一勁掌風狠狠地劈了過去!

“嘭——”地一聲,掌風擊開了壘砌的磚石,磚石平地而起、排山倒海般朝那道纖弱的人影擊去,一瞬間便将她吞沒,與此同時城樓從上方裂開了一道縫,無數磚石如江河決堤一般朝城樓下方滾滾落下!

林鶴沒有去看,呼吸卻已經停住了。

若她剛才沒有判斷錯,晏浮生似乎沒有躲開沈碧雲的攻擊。

……為什麽?

沈碧雲的幾次主動出擊給城中帶來不小的災難,有人被落下來的磚石掩埋,也有人躲避不及被飛石擊中腦袋,叫喊聲此起彼伏連城一片,晏浮生也淹沒在一片狼藉之中,一時找不見人影。

左護法公孫芼雙臂交抱,挺直了胸膛,賣力稱贊道:“尊上好掌法啊!這一掌約莫不到三成的功力,竟有劈山填海的威力!将那高高在上的女帝打得落花流水,不堪一擊!”

沈碧雲十分受用,努着嘴看向林鶴,道:“林姐姐,看見了嗎?本尊剛才說了什麽?”

林鶴剛才已經錯失刺殺的機會,又因晏浮生分去了心神,察覺後她回過神來,在心中提醒自己現在應該好好扮演花期,不能令沈碧雲起疑。

只要沈碧雲不疑她是花期,接下來林鶴還有動手的機會。

看着沈碧雲那副驕傲得意的少女神态,林鶴面上勾出一個笑容,點頭道:“你說晏浮生不是你的對手。”

只忽然間,沈碧雲嘴角垮了下去,一揮手,不輕不重地扇了林鶴一掌,怒道:“亂喊什麽,沒教過你嗎?應該如何稱呼本尊?”

……喊錯了什麽嗎?不應該稱呼“你”?或許該稱“您”?又或許和其他人一樣叫她“仙尊”、“尊上”雲雲?

林鶴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頭又低了半分,做出溫順的模樣,卻不言語。

比起從前,沈碧雲的性格越發惡劣了,怪不得她找到花期時,花期半點也沒有眷戀之意,恨不得立刻卷鋪蓋走人。侍奉沈碧雲這樣陰晴不定的人,簡直是折磨。

“說啊,”沈碧雲龇牙咧嘴,“你再喊錯一次,本尊立刻拔了你舌頭!”

林鶴輕輕出一口氣,望着她溫聲道:“夫人。”

眸光倒影下,沈碧雲的紅唇綻開,再次展現出小鳥依人的神态,擡起雙袖擁住林鶴,歪着頭笑道:“好姐姐,今日你得償所願,既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本尊,又擒獲了晏浮生,如今在天下人面前,你不得好好表現表現?”

林鶴問她:“夫人,我應該如何表現?”

沈碧雲靠在林鶴懷裏,兩人衣裙相襯,沈碧雲将手伸到林鶴袖中,摸到了林鶴藏的匕首,她看了林鶴一眼,将匕首緩緩從裏面抽出來。

那是一把鑲着紅寶石的短匕首,刀刃乃是虛空之海的神獸龍骨磨制,堅硬如鐵,卻淬滿了靈削,刀柄上綴着籃孔雀的翎羽,是離族匠人所制,工藝精美。

花期逃出去之前,将這把匕首贈給了林鶴,曾囑咐她一定要殺了沈碧雲。

林鶴還是低估了沈碧雲當前的修為,想要她的性命,簡直難于登天。

她像木頭一樣杵着,低着頭看着腳下磚石,心緒紛亂間,她仍分出心神去想,晏浮生為什麽會在這裏,剛才為什麽沒能避開沈碧雲的掌風?

沈碧雲拿着匕首把玩,不禁哂笑,見林鶴戚戚然,她玩笑着在林鶴耳邊道:“你不要怕,本尊不會殺你,你現在是沈夫人,天下人都敬重你,害怕你,你只要待在本尊身邊,一輩子都會安然無恙。”

談吐時溫熱的氣息落在林鶴耳畔,林鶴微微偏開頭,情不自禁想要避開些什麽。年少時最熟悉的人的氣息,能勾起她許許多多的回憶,而那些回憶,都是她最想放下的過往。

沈碧雲輕輕地笑,咬着舌頭在林鶴耳邊悄聲道:“你恨本尊,恨不得千刀萬剮,替你的族人報仇,可是你看啊,連晏浮生都不是本尊的對手,憑你根本不可能傷得了本尊分毫。”

沈碧雲指了指人群,扳着林鶴的下巴強迫她看什麽,林鶴站在龍城尚未倒塌的城闕上,從萬千衆生裏一眼看到她。

她四周塵土飛揚,遍地哀鴻,還有人拉扯着她的衣裳,用沾滿污穢的手觸摸她的衣裙,但晏浮生并不在意這裏,她長發盡散,素顏如玉,一步步爬上臺階,努力往林鶴這邊來。

林鶴喉嚨有些澀,她問沈碧雲:“她怎麽半點修為都使不出來?”

沈碧雲眼神冷得像沁得出霜花,幽幽道:“你看不出來,倒也不怨你,其實本尊早就在龍城布下了禁制,這禁制對于普通的劍修、器修沒什麽影響,但晏浮生其實是一位高深莫測的法修,法家不傍任何身外器具,而依賴于天地間流轉的靈氣和地下磅礴的靈脈,于九州之內沒有任何人是她的對手,但這裏是離荒,法修來這裏無異于自尋死路。”

林鶴看了她一眼,沈碧雲唇角勾出滿意的笑,接着道:“這世上很少有人知道晏浮生是法修,大部分人都以為她手中有劍,便和林鶴一樣是劍修,若用對付劍修的法子對付她,那簡直是白費功夫,夫人,你知道本尊是如何得知晏浮生是法修的事嗎?”

林鶴頓了頓,道:“是她告訴了你,對吧?”

沈碧雲笑得肩膀發抖,手裏的匕首挽了個花,一臉無所謂地搖頭,道:“晏浮生從來不知道,林鶴為了沈家,背叛過她多少次。”

“背叛”二字,言過其實了。

旁人只當她是晏浮生身邊的一條狗,只有狗才會被要求忠誠,但實際上林鶴很清楚,她連條狗都算不上,不過玩物爾。

沈碧雲興致勃勃,樂此不疲地跟林鶴聊過去的事。在她看來,林鶴已經死了,死人的生平如何,完全由那些笑到最後的人來定義。

晏浮生也是一樣,過了今夜,九州天下将會迎來他們新的主人。

她指着塌了一道縫的城牆,問林鶴:“這些造城石,都是你的族人千辛萬苦從岩荒運過來的,你說說,他們為什麽願意追随本尊,而不是追随你這樣一位神龍血脈?”

林鶴想到了貍奴,想到她攥着一袋袋辟谷丹不肯服用,寧肯忍饑挨餓也不願接受沈碧雲的饋贈,想到她不遠千裏來追随花期,雖是孩童,卻比世間大部分人都要清醒。

“不是所有人都會随波逐流,”林鶴道,“那些不願意追随你的人,你看不到罷了。”

這話說得十分大膽,但很符合花期的立場和性格。

沈碧雲饒有興趣的打量她,笑道:“你還惦記你的族人?”

林鶴不語,沈碧雲和顏悅色道:“你現在是沈夫人了,你光是站在這裏,就有人為你喪失了理智,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想到這天下要換主人了。”

林鶴“哦”了一聲,沈碧雲拿起那把匕首,慢悠悠地将刀刃抽出來,低頭打量着這柄龍骨制造的精美利器。

龍骨上淬了靈削,能令修真之人暫時無法運轉靈力。要對付修為在大乘之上的人,必須有靈削方能取其性命。

“當初建造龍城時,本尊只是想着自保,所以才設下了這專門對付她的禁制,想着她能知難而退,讓本尊在這蠻荒之地多快活幾年,”沈碧雲轉動匕首,寒光映照眼眸,她笑了出聲,道:“萬萬沒有想到啊,所有對付她的手段,都不及‘林鶴’好使,光是一個冒牌貨站在這裏,她就完全上當了,即便是現在,她仍然把你當做林鶴呢。”

“說到底,本尊還是太過于小心了,其實殺她根本不需要這麽複雜的,她現在修為盡失、走火入魔,就連你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取她性命。”沈碧雲說着,将匕首遞向林鶴。

林鶴心跳陡然加快,見沈碧雲歪着頭看她,似笑非笑道:“你去殺了晏浮生,本尊會立刻下令,接回你的族人,給她們辟谷丹的解藥。”

事已至此,總歸有人要死的,林鶴自己也不例外。

她接過匕首,轉過身去,迎面便是那道蹒跚而來的纖弱身影。

四目相對,林鶴手持利刃,幾乎忘了她要做什麽。

“動手。”晏浮生靜靜地望着她,颔首溫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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