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殘魂
第78章 殘魂
火牢中。
長老手令嵌入鎖槽的那一刻,玄鐵栅欄緩緩打開,符陣中的真火火勢漸小,桑昭顧不得火勢未消,快步沖進去。
“幽月!幽月你醒醒!”
少年周身幾乎已經沒有魔氣護着,只最後一點稀薄的魔氣護在心脈周圍,四肢已經血跡斑斑,不能入眼,面色詭異的蒼白,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只吊着半口氣。
桑昭渾身顫抖,慌忙從儲物袋中翻出裝有丹藥的瓶子,同時不忘一手捏訣,将法訣打入他體內治傷。
靈力入體的那一刻,桑昭忽然頓住,指尖一抖,藥瓶落在地上,聲音清脆。
“幽月!幽月!”桑昭将幽月緊緊抱在懷裏,少年的軀體緩緩舒展,緊抱的雙臂慢慢卸了力氣,胸口處一片腥紅,血漬暈染了大片衣襟。
睫毛輕顫,幽月緩緩睜開了眼,眼角蘊着一滴淚,“青山神醫,你來了。我好痛,好痛……”
“別怕,我在這裏……”
桑昭眼前氤氲成一片,水霧彌漫,任她怎麽努力也止不住,各種續命的丹藥被胡亂塞進幽月口中,法訣一道一道。
“他們剜了你的心……”靈府中似乎有什麽東西轟然炸開,無盡的酸澀和刺痛積蓄在胸口,轟然爆發,“他們怎麽敢!怎麽敢……”
“青山神醫……不是他們。”幽月笑了笑,頭在桑昭頸間蹭了蹭,艱難地咽下丹藥,面色蒼白如紙,似乎是小心護着什麽寶貝似地,邀功一般擡手緩緩翻開自己的衣襟。
桑昭卻聽不進去,極力壓抑着胸腔中的悲鳴,撕裂的痛感蔓延,仿佛被剜心的人是自己那般,沖刷着她所剩不多的理智。
“幽月,你的心呢?”
“不是他們,是我自己。”
“我把心丢掉了……”
話音一落,少年從原本放置心髒的胸腔裏取出一顆果子。
已經燒糊的果子。
十指染血,皮肉焦糊,黑乎乎的果子上還沾染着血肉。
桑昭怔在原地,啪嗒一聲,一滴熱淚濺在手背上。
幽月忽然哭起來,整個人縮成一團,“青山神醫,對不起,我……果子還是被燒到了……你的朋友是不是死了……”
“對不起……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以為放在那裏就不會被燒到……”
“我一直很小心的,是不是因為我最後睡着了……”幽月的聲音變得哽咽,眼眶裏不斷湧出淚,嘴裏喘着粗氣,像是陷入巨大的痛苦。
“幽月!幽月!”
桑昭将幽月緊緊擁在懷裏,眼淚啪嗒啪嗒地掉。
懷中,幽月的氣息已越來越虛弱,沒了心髒,神仙下凡都難救,可她還是執拗地将醫術法訣一刻也不曾停息地打入對方體內。
為什麽她明明已經是醫修,卻還是有救不了的人,為什麽……
“對不起……青山神醫……你別哭了。”
幽月将沾染着血跡的果子放到桑昭手中,面上已經徹底沒了血色。
“對不起,我應該早一點……”
桑昭将果子抓在手裏,她聽到自己顫着語調,泣不成聲,“不!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
話音一落,少年蓋在桑昭手心上的手掌向下滑落,桑昭急忙接住,仿佛這樣就可以阻止生命的消逝。
“不是你的錯……謝謝你。”
少年輕阖上雙眼,唇邊帶着一點笑,原本灑在桑昭頸間的微弱呼吸徹底消散。
“幽月——”
桑昭死死摟着他,面前的場景被淚水氤氲得模糊,一片腥紅,胸中積壓的戾氣漸漸翻湧,被封印的酸澀恨意鋪天蓋地。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那日在隕魔崖底,舉目四望,四野茫茫,跋涉過無垠的荒野,所思所想,也不如今日這般,濃墨重彩的絕望。
忽然。
淚水滴落到燒糊的果子上,手心一熱,顧不得手上的血污,桑昭慌亂地擦幹眼淚。
焦糊的果子上沾着血,慢慢泛出淺綠色的熒光,桑昭細細感受,半哭半笑,似幻似真,但下一刻,事實給出審判結果。
果子裏面已生機全無。
這光芒之下不過是葉痕最後留給她的一點殘魂和殘像。
可笑,她居然還期盼着神跡降臨。
綠光慢慢散去,葉痕一身藍衣,面容清俊溫柔,發帶挽起墨色青絲,一雙眸子裏像盛着一江春水,落到她身邊,蹲下身與她平視,笑容一如既往的平和,一看就是活了一千年的老東西。
桑昭僵在原地,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
“葉……痕……”
葉痕笑了笑,擡手想替桑昭擦去眼淚,卻在指尖穿透少女肌膚的那一刻無奈地搖搖頭,“江州城一別,沒想到再見會是此番場景,幽月很好,是我牽連你們了。”
“不,不是……”
桑昭慌忙搖頭,抱在懷裏的屍身向下滑落一些,她立馬用力死死抱住,卻又怕太用力,抓壞了被燒焦的皮肉,這間小小的牢房,壓抑沉悶。
“葉痕,我好恨……為什麽要這樣,我好恨!”
葉痕卻輕輕搖頭,“我不恨。”
“可是我恨!”桑昭的聲音猛然拔高,神情執拗。
葉痕一怔,擡手想摸上幽月的臉,聲音漸小卻依舊溫柔,只是殘像虛化,漸漸就要消散在身後的背景中。
“那我也恨好了,這次我不跟你争辯,你想怎樣都依你,只要你能開心一點。”
“不,葉痕,你別走……”
桑昭泣不成聲,伸出手想碰一碰他,手掌卻只是徒勞地穿透過幻影。
當年,李嬷嬷的病來得氣勢洶洶,猝不及防,整個人忽然就病倒了,病到神志不清。
她那時年幼,不知曉事情有多嚴重,着急忙慌之下只找了個與李嬷嬷平時來往較多的凡人郎中來看病開藥,幾副藥沒喝完李嬷嬷就走了。
後來每每回想,午夜夢回,桑昭都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麽沒有去求修士,一條人命,僅僅只是幾道法訣,幾粒丹藥便可挽回……
但人生總沒有重來的機會。
在病發的間隙,李嬷嬷也有清醒的時候,中年女人臨死前還替她謀劃,将半生積攢的財物都留給了她,又說她這一張嘴總是容易沖撞人,不适合留在阮府,想将她送出去。
但最終還沒來得及找好收留她的人家便一命歸西。
她并未與阮府簽訂賣身契,李嬷嬷死後由家仆下葬,她不敢看,更不敢想,只渾渾噩噩地離開阮府,走在街上。
那幾日陰雨連綿,她渾不在意,想起李嬷嬷臨終前的話,她執拗地想學醫,逢醫館便闖進去,求着裏面的郎中教她醫術。
她與葉痕的初見便是在空蕩無人,漫天大雨的長街。
應是天河将傾覆,人間樓宇碧波中。
雨幕自九天之上落下,在地面濺起高高的水花,她被醫館中的掌櫃推搡出門,連放在房檐下的雨傘都沒來得及拿上便朝石階下倒去。
剛好就撞上了撐傘而過的葉痕,雨傘被掀翻,兩人狼狽地倒在滿是雨水的地上,雨點的聲音嘈雜到她聽不清葉痕大聲嚷了句什麽。
估計也不是什麽體面話。
一別之後,再見,便是她找到百草閣。
葉痕後來總說她命裏克他,初見就把他弄得那麽狼狽,她反唇相譏,說他千年樹妖還能被人撞倒,簡直奇恥大辱,葉痕也不甘示弱,強行挽尊,說自己化形沒多久,暫時沒辦法控制好妖力。
日子就這麽不知不覺地過來。
葉痕見到桑昭的動作,微微向前靠,将桑昭和幽月都虛攏在懷中。
“把我忘了吧。”
輪回轉生,記憶不在,葉痕也不再是葉痕,還是忘了好。
“若來世有緣再見,也只是陌路。”
一縷殘魂,轉瞬消散,哪裏還有來生。
兩人都心知肚明,兩人都不願言明。
“不,我忘不了……”
桑昭擡眼看,淚水氤氲,周遭如同狹小的牢籠,黑色的牆壁,真火燒灼後燥熱尚未褪去,只是周身如墜冰窟。
“算了,不提輪回的事。”葉痕又上前一些,徹底将兩人擁住,人影已經極淺極淡,聲音也缥缈無依,“我會化作人間草木,一直陪着你。”
“葉痕!”
眼前的人影漸漸虛化,桑昭驟然想起自己還有一樣寶物——聚魂燈。
公孫家的聚魂燈。
桑昭倏然笑了,渾身發抖,下一刻,指尖碰上儲物袋,手中結印,小心翼翼地将已經失去意識的殘缺魂魄仔細收進燈中養護。
“哈哈哈哈……”
眼淚大滴大滴掉落,她将幽月的屍身摟在懷裏,口中泛起腥甜,剜心之痛,灼燒之苦,她要如何釋懷?
這無妄之災。
帶着屍身緩緩站起身,桑昭想要在這附近找到幽月的魂魄,卻遍尋不得,連一絲痕跡都沒有。
指尖上,追魂法訣一遍遍亮起詭異的光,鑽進幽月的識海又鑽出來,卻怎麽也找不見魂魄的蹤跡。
桑昭心跳越來越快,掐訣的動作也愈發娴熟。
靈府中。
原本被龍鱗隔開的暴|虐情緒沖撞而出,肆意蔓延,一點點蠶食理智。
桑昭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傳來,遠遠的,一大群人向這裏靠近,她能感受到,顧濟塵也在其中。
小小牢房中,靈氣肆虐,瞬息間又變幻成魔氣,纏繞在桑昭身邊。
少女一身青衣早已經染血,斑駁不堪,裙角被真火燒壞,如玉的臉上還沾着暗紅色的血跡,眼中有戾氣,教人不寒而栗。
桑昭一手提燈抱着幽月,一手塑出利劍,看向石門,下一刻,石門轟然打開,一群道骨仙風的人齊齊出現。
“這……”
站在監牢門口的衆人一頓,但随之而來的是淩厲的劍氣,魔氣肆虐,大乘期的法訣直劈面門而來,還是顧濟塵反應及時,出手擊潰那道劍氣。
“孽徒!”
“顧濟塵!”
桑昭不斷汲取着周遭的靈力,周身魔氣愈發濃郁,嗓音清冷,“自今日起,桑昭自請逐出青雲門,與你們再無瓜葛,幽月與葉痕之死,我不會放過你們所有人。”
言罷,她垂眸擡手将懷中的屍身和果子燒成骨灰,仔細收進收進盒子裏,再放進儲物袋中,聚魂燈一并收好,再擡眸時,眼中殺意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