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黎深

第83章 黎深

桑昭抹去臉上的淚,取出聚魂燈,手下的動作卻猶豫了。

收斂起幽月的魂魄,她又能做什麽呢?送他往生,結一段與今生毫無幹系的緣分?還是就這麽留着,讓他以神魂的方式,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畢竟複生死人,奪舍與制造傀儡,這種邪異的術法,傷人傷己,罪孽深重,她不可能去做。

至于葉痕,葉痕只剩下一縷殘魂,虛弱不堪,她只能想辦法溫養修補,不然,就是真的連來生都沒有了,消散天地間。

明知無望,還是想挽留。

或許江厭說得對,這氣運造化,人世涼薄,她要如何守住道心?

江厭見到桑昭的動作,擡手拿過聚魂燈,仔細端詳着裏面拿到淺藍色的焰火狀神魂,虛弱不堪。

“這東西對他來說用不上。”

“什麽?”桑昭擡眸看他。

“受罰結束,神格歸位。”江厭言簡意赅。

魂魄抽離,下界的人看不見死人的魂魄,江厭卻看得見。

方才,幽月脫離那一盒骨灰的束縛後緩緩向上升起,一點金光灑下,露出舊日面容,他緩緩飄到江厭身邊,笑了笑。

“好久不見了,你居然還活着?”

江厭眉心一跳,還挺巧,沒想到這人竟是黎深轉世下界,當初還是受他牽連,被罰下界歷劫的那種。

“替我跟她說聲再見吧,等我解決完上界的事,就下來看她。”

話畢,神魂在一片金光中消散,重回上界。

天地間恢複寂靜,只風聲呼嘯,四野蒼茫處。

江厭随手撿起一顆靈果,走到桑昭身邊,蹲在少女面前,将果子遞出去,十指骨節分明,白皙修長,淡聲說道,“他沒死。”

“他是上界神仙,下凡歷劫?”桑昭愣愣看着他,一張臉上滿是血污,狼狽不堪,還有些滑稽。

“是,他是黎深。”

江厭默默收回伸出的手,把玩着那顆鮮紅可口的靈果,揮手施法替桑昭整理好儀容,三言兩語解釋緣由。

“當初我被關在神族天牢,他是負責看管和用刑的獄卒,因私自帶我出逃,被罰跳下輪回臺,歷劫數百世,世世命途坎坷,受盡折磨,不得好死。”

“而這就是最後一世。”

桑昭沒說話,只是默默盯着他,似乎在消化這條消息。

江厭無奈,“你若是不信便入我靈府親自查看記憶。”

桑昭:“好。”

江厭:“……”

江厭默然,沒想到自己不過随口一說,桑昭居然順杆爬,真要進他靈府看個究竟。

桑昭平複好心情,捏訣将骨灰珍之重之仔細收好,蓋上白玉盒的蓋子,神色冷清,擡眸看向江厭。

江厭知道,她這是真打算進他靈府了。

無奈一笑,青龍族天生神力,個個都是實力強悍的天之驕子,又是出了名的自矜自傲,目下無塵,他好歹活了近萬年,如今才發現,對上桑昭,還真是拿她沒辦法。

前往上界一趟,徘徊在龍淵之境,接受先祖傳承。

他依舊沒有想起生死神魂契是何時何地因何而綁定。

缺失的記憶還是缺失,母親死後,他是如何活到成年的,全然不知,只知道成年後是如何被天帝派人追殺,被關進天牢又出逃,然後狼狽逃入下界。

他只知道,桑昭一定是個重要的人。

而自己得以活到今天,也一定與她有關。

既是重要的人,讓一步也無妨。

江厭輕阖上眼,任由桑昭的靈識探入自己的靈府中。

靈府中,景色依舊。

桑昭仰頭見那泾渭分明的兩邊天空,一半萬裏晴空,一半風雨晦暗,忽覺有些熟悉,好像自己曾守望過這景色,千年,萬年。

“這是神魔戰場那一方天空?”

江厭跟着桑昭的視線向上看,淡聲回道,“神魔兩域交界處,都是這般風景。”

不知為何,桑昭心跳加快,冥冥之中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在牽引着她,真相已近在咫尺,便脫口而出,“那兩族交界處有什麽特殊的地方?”

江厭一頓,桑昭的話像是揭開了一張面紗,有些記憶碎片從眼前快速掠過,但他無論如何也抓不住,“神魔戰場附近是龍淵之境和荒谷……好像還有……”

“還有什麽?”

江厭搖頭,“不知,那片地域神魔皆不可入,不可查,至今成謎。”

“哦。”桑昭聞言點點頭,不再追問。

反正她人還在下界,上界的事想多了也沒有意義。

江厭随手從滿枝頭的樹葉中摘下好幾片遞到桑昭手裏,便自顧自靠着巨大樹幹坐下,桑昭接過,眸光淡然,阖上眼細細查看。

入目卻不是方才有關幽月的場景。

而是,從一開始,從江厭如何認識黎深開始。

青龍神族被衆神設計聯合夷滅,父親江槊死後,江厭作為唯一的後裔,還是神魔混血,兩邊都不受待見。

為族親尋仇之時被天帝授意追殺,最後被抽出筋骨,又剜眼割角,受盡折磨。

衆神覺得新奇,想看他這混血的雜種能活到幾時,便留了他一條命,關進天牢中。

上界的牢獄自然不同于下界,被囚其中,鎖鏈加身,封印限制,周遭漆黑如虛無之境,極致孤獨,水深火熱,備受折磨。

幽月,也就是黎深,便是那負責看守江厭的獄卒。

黎深和幽月性子幾乎一模一樣,天性愛熱鬧,但偏偏得了個看守天牢囚犯的職位,成日成日被困在天牢最底層。

那是關押神族異己的地方,終年不見天日,其中刑罰,能折磨得人生不如死,數千年都不見得有人能被關進那裏。

他就只能無聊地守着無邊的虛空,日日複日日。

直到江厭被關進來。

最初幾天,幽月還老老實實按照上級的吩咐給江厭每日準時用刑,後面就受不住無聊,開始跟江厭攀談起來。

他向江厭倒苦水,身着氣勢凜凜的銀甲,寒光四射,一派威風,卻皺着一張稚嫩的臉說自己好不容易修煉成仙,飛升上界,結果卻要在這蒼蠅都飛不出去的地方守着無邊孤寂,永生永世也看不到出去的希望。

實在是太無聊了。

說他想念沒飛升的日子,喜歡下界的恣意歡脫,喜歡熱鬧和人群。

并列舉了下界各種美食趣事,廟會花燈,擂臺雜耍,每天都有新鮮事,都不帶重樣的,聽得江厭耳朵都快磨出繭子。

卻也讓他心動。

但自知身負滔天仇恨,注定無法享有。

不過奢望罷了。

幽月還訴苦說自己飛升之後好久沒吃過東西,上界神仙宿風飲露,不染俗塵,就算真有什麽好吃的,也輪不上他這種守天牢的底層神仙。

相處久了,江厭開始懷疑這毫無防人之心,又只知道游戲人間的傻子到底是怎麽從下界修煉上來的,還被派到天牢來看押囚犯。

想不出答案,但他也确認了這人确實是心思單純好騙。

于是他開始行動。

從最初的默默不言到後面趁機賣慘,說自己身世悲苦,受盡折磨,身負血海深仇,又身受重傷被關押在此,恐怕一生都沒辦法離開……

成功讓幽月傻乎乎地答應悄悄替他療傷。

這麽一來二去兩人更加熟悉,幽月不僅沒再給江厭上刑,還替他應付偶爾前來看稀奇的神仙,遮掩他傷情漸漸轉好的事。

後來,江厭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但被剜眼抽筋,差點掏空身體器官,神力已大打折扣,他不願再繼續留在這暗無天日的囚牢中,便向幽月坦言,要離開。

幽月當時早就不想再繼續留在天牢裏做看守,于是主動帶路,和江厭一同逃了出去,兩人被衆神追殺,磕磕絆絆,東躲西藏,還是不敵。

最後幽月主動跳了輪回臺,神格保留在上界,神魂入下界歷經磨難,天帝降罰,司命落筆,輪回數百世,次次都受盡折磨,不得好死。

這是他的命數。

在此之前,江厭本想帶他一同逃下界,幽月卻說不用。

他神力不高,又不似青龍族那般天生神軀,受不住逆行結界帶來的損傷,稍有不慎便會隕落,強行下界只會拖累江厭遷就他。

況且他也說自己正想下界體驗人間煙火,不在乎有什麽苦難,愛恨嗔癡都是人間悲歡的一部分,再苦他都受得住。

江厭便沒再勉強。

自此一別,杳無音訊,各自零落。

再見面,便是方才。

法訣碾過骨灰,白光蓋過紅光,白玉盒上怨氣消散,幽月也從這人世超脫而出,金光落下,仙君黎深歷劫結束,重回神位。

桑昭松開手,那幾片葉子緩緩向上飄,重新長回枝頭,江厭坐在樹下,懶懶擡眼看她,動作散漫不經心,再一轉眼,二人已經出了靈府。

環視四周,四野茫茫,桑昭只覺如夢似幻。

江州城一行,塵埃落定,她又孑然一身了。

不,除了葉痕。

一縷殘魂。

桑昭不知道這殘魂如今記憶是否還完整,或許等他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将她忘了,也不知道何時才能溫養至他清醒或恢複,又或是,終有一天,消散不見。

“前輩。”

桑昭抱着裝有骨灰的白玉盒席地而坐,擡頭望向江厭,男子逆光而立,龍姿鳳章,驚才風逸,少女嗓音有些冷,清脆如珠玉落盤,神色是少見的惶惑。

如今,她好像,找不到方向了。

渡劫期的修為,登仙是臨門一腳的事,可道心呢?這人間世道,她怎麽尋?總以為自己心如頑石,卻終究人非草木。

“蒼生道,是不是我錯了?這天下蒼生,真的值得……”

江厭輕笑一聲打算桑昭的話,随手捏訣将地上散亂的靈果收拾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別動不動就這天下蒼生值不值得。”

“哦。”桑昭默然,不置可否,轉頭又問,“這是哪兒?”

“離當初封印我的地方不遠。”江厭擡頭看了一眼無邊蒼穹,“此地荒僻無人,你在此處飛升,我帶你過九獄雷劫。”

再将桑昭一個人放在下界實在是幹擾他的報仇計劃。

短短幾日,就兩次在生死邊緣游走,桑昭這氣運和遭遇也是沒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