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花瓶
第13章 花瓶
別墅區內部道路,早上車少人更少,季星聞開得松弛,眼皮發沉,不料冷不丁被人擋道,吓得瞌睡蟲四散而飛,他罵了聲髒話猛按喇叭,然後才看清,前面那人竟然是鐘慎。
季星聞呆了下,用眼神向奚微求助。
奚微陰沉的表情幾乎能淌出冷水,沉默幾秒降下車窗,對外面道:“讓開。”
“……”
鐘慎沒動,身上灰白色的大衣像一道遮掩他靈魂的影子,風一吹,即将連人一起消散,迷蒙沉重的壓迫感撲面而來,叫人有點怕。
季星聞往後一縮,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被人家老公捉奸在床的小三,很心虛。——他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昨晚打牌時奚微一直冷着臉,打到一半氣沒消,突然給秘書撥電話叫鐘慎解約,全場都聽到了,否則他今早也不會這麽殷勤地跟來。
“奚總……”氣氛不對,季星聞沒敢再叫“哥哥”。只見奚微盯着鐘慎,突然朝他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從旁邊繞過去。
方向盤一轉,車輪繞道,鐘慎沒有再擋路。季星聞松了口氣,生怕鐘慎憑兩條腿能追上他似的,提速轉過幾道彎,直抵目的地,在奚微的指揮下飛快開進庭院裏,這才熄火。
天剛蒙蒙亮,小黑和小白被車聲驚醒,沖出門撒歡兒。兩條威風凜凜的大狗猛撲上來,又吓了驚魂未定的季星聞一大跳,一驚一乍的,奚微有點受不了他。但想到鐘慎在外面,奚微不太想立刻趕他走,假客氣道:“進來喝杯咖啡吧。”
“好啊!打擾了。”季星聞求之不得,連忙跟進門。
時間太早,管家剛起床,廚房不知道奚微回不回來吃,什麽都沒準備,現做早餐,倒也很快。
客人領進門,無需奚微親自招待,管家自會把人安排好。季星聞在沙發上喝咖啡,坐得端端正正,故作矜持,眼睛卻不受控制地到處瞟,按捺不住心中激動——據說奚微很少請人上門做客,他是有史以來為數不多的幾個客人之一。
奚微卻不管他怎麽想,徑自上樓洗澡,再下樓時早餐已經端上餐桌,雙人份,帶了季星聞的。
“……”合情合理,又讓人意外。
季星聞沒想到自己竟然是來蹭飯的,奚微從頭到尾很冷淡,但沒他想得那麽恐怖,至少表面秉持禮貌,把他當客人接待。不像他認識的某些大少爺,根本不把他當人看,比如賀熠。
“坐啊。”奚微指了指餐桌對面。
季星聞連忙坐下,“我、其實我還不餓。”
娛樂圈是名利場,明星身上明碼标價,想紅就得當“戲子”,周旋于各路資本之間,被人審視、玩弄,久而久之“不要臉”成了一種自我保護手段,季星聞也不把自己當人。面對把他當人的人,反而尴尬,不好意思往對方身上撲了。
“您……”伶牙俐齒突然失靈,滿腹的油腔滑調不頂用,季星聞強行找正經話題,“您和鐘慎分手了?”說完想抽自己一嘴巴,哪壺不開提哪壺。
奚微頭也不擡道:“嗯。”
“為什麽啊?”季星聞好奇,“他做錯事了?”長達七年的關系,在圈內也算一段奇聞,怎麽可能沒緣由說斷就斷?
奚微還沒答,正巧管家突然走過來,略一俯身,附到他耳旁低聲說了句話。季星聞豎起耳朵隐約聽見好像是說什麽“鐘慎在門外”。
“別管他。”奚微冷酷地說,“翻來覆去只會這一招,演給誰看呢。”
管家點點頭走了,季星聞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沒聽見。對面的奚微洗完澡後換了一身家居服,氣質休閑多了,但臉上冰雪不減,冷不防一沉默,叫人大氣也不敢出,只好默默吃飯。
菜色都好,沒一樣不合胃口。但季星聞最近被網友罵身材管理差,臉都“發面”了,被經紀人強制減肥,每日攝入的碳水和脂肪都是定量的,不敢多吃,拿筷子撥弄半天也沒把自己喂飽,眼巴巴地盯着奚微吃。
奚微察覺了:“你減肥麽?看着不胖。”
季星聞嘆了口氣:“上鏡就胖了,鏡頭會把人拍醜。”
奚微脫口而出:“我怎麽沒見鐘慎減過?”
季星聞幽幽地道:“他是骨相美男,那張臉不顯胖也不顯老,最适合上鏡。眼睛也長得好,不然怎麽會是導演的寵兒呢?”
“……”後面那句奚微知道,有人說鐘慎的長相給演技加分,一看就是很有故事的人。但他們在一起七年多,鐘慎從沒給他展示過什麽故事,只是一個觀賞花瓶。
聊到圈內話題,季星聞自如不少:“我沒出名時給他演過男三,有同框戲份,當時沒人關心,後來我也火了,被人截圖對比分析我五官哪裏長得不如他,唉,其實我覺得還好吧?我倆是不同類型。”
奚微心裏也有分辨,但對比美話題沒興趣,随口道:“所以你和鐘慎不對付?”他對娛樂圈拉踩那套略知一二。
季星聞卻說:“沒有,其實我挺佩服他的。”
前面幾句是漫不經心随便聊聊,聽到這句,奚微才終于擡頭,詫異地看了季星聞一眼。
“抛開粉絲恩怨,他在圈裏風評不錯。”季星聞說,“因為低調,平和,不跟人起沖突。演技好又敬業,反正合作過的都誇,還是個勞模。”
季星聞顧及對面是奚微本人,有一句沒敢直說:鐘慎背靠奚微,卻不恃寵而驕,大家都覺得他何止是低調,簡直太沉得住氣了,匪夷所思。
見奚微似乎有興趣聽,季星聞講得起勁:“不過最讓人佩服的還是敬業。幹我們這行的,都忙,忙起來就累啊,那能不出力的地方就不出力,能上替身就絕不自己上,鏡頭前一個樣,鏡頭後另一個樣,都是雙面人,大家習以為常……鐘慎卻不這樣,他能自己做的事絕不麻煩別人,沒必要自己做的也要親自做,連跳江都敢真跳,吓死人了。”
奚微不明白:“什麽真跳?”
季星聞沒想到奚微竟然不知道,畢竟這件事廣為流傳:“他拍過一部電影,裏面有個跳江的鏡頭,導演讓他親身上陣。二十多米高的跨江大橋,他眼都沒眨一下直接跳了,然後被送進醫院搶救……”
奚微愣了下:“《最後一夜》?”
“對,”季星聞口吻複雜,有敬佩有羨慕也有不如人的微妙的酸,“這部挺好看的,我看過兩遍。”
“……”
奚微記得《最後一夜》,這部電影他曾經很喜歡。
當時影片已經下映,鐘慎在某次約會時主動提出:“我最近有部片子還不錯,你要不要看看?”奚微同意了,兩人上三樓家庭影院,合上窗簾,關燈,一起看電影。
奚微不覺得自己有耐心看完,他只當做是換一個地點和氣氛親熱,電影是約會的背景板。沒想到片子一開始就吸引了他,他和鐘慎并肩坐着,一次也沒走神,直到結局。
電影的劇情不複雜,主要講男主角在與愛人分手之後和自殺之前這個時間段內發生的一系列小事。事情雖小,卻每一件都是壓在男主角身上的稻草,重量随時間遞增,他一聲不吭地承受着,直到再也承受不住,終于縱身一躍,跌進洶湧的江水裏,了卻殘生。
單論劇情其實不算出彩,但導演将鏡頭美學發揮到極致,鐘慎的演技也為故事增色,他甚至并沒有表現出多麽令人驚嘆的“演技”,單單站在那裏,就是男主角本人,渾然天成。
一場場雨,無數個潮濕的夜。他從沒有見過太陽,期盼自己死也要死在雨天,然後想象,那個已經不知所蹤的愛人得知他的死訊,終于露出一點不同尋常的表情,那是曾經愛過的痕跡。
但死亡不是因為不再愛,而是因為除愛以外,也沒有其他能夠繼續生活下去的理由。寂寥的生命裏堆滿稻草,一躍而亡,終于回到本該屬于他的歸宿。
影片中反複朗誦一首詩。
男主角在夢裏見到他曾經眷戀的身影,夢境的畫外音,有一個人讀:
“我請求下雨/我請求/在夜裏死去,”
“我請求在早上/你碰見/埋我的人……”
鐘慎把奚微按進沙發裏,用力地吻他。他的手在抖,肩膀也在抖,拼命地捂住奚微的眼睛,指縫裏漏進一點潮濕,原來室內也會下雨。
奚微被親得喘不上氣,從鐘慎激烈的控制下掙出來,問他:“這麽入戲?”
電影還在播放,詩歌讀到下一段:
“歲月的塵埃無邊……”
“下一場雨/洗清我的骨頭……”
鐘慎又親奚微,堵住他的嘴,咬他的唇,讓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渾身的潮氣好似是從屏幕裏漫延而來,把他淹沒。
奚微難得動情,撫摸着鐘慎的下颌說:“你在片裏像只水鬼,我很喜歡。”
他終于知道,原來那座橋鐘慎真的跳過,所以那些半死不活的“鬼氣”,可能就來自于此。
假裝去死,也是一種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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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說出于什麽心态,奚微沒讓季星聞離開。
但他也沒再陪季星聞聊什麽,叫管家給對方安排了個房間休息,自己回卧室睡覺。一覺醒來已經下午,有一個視頻會議,奚微把自己關在書房裏開了幾小時會,結束時天已經黑了。
很奇怪,他的直覺總是很準,隐隐覺得鐘慎沒離開。推開門一看,人果然還在。
從早到晚,從太陽升起到落下,已經十幾個小時,鐘慎仿佛是某種被時間凝固的雕塑,沉默地背靠牆壁待在大門外,誰也不知道他要等到什麽時候。
奚微沉着臉走向他,來到門的另一側。
黃昏只剩一線餘晖,天盡頭是一片陷入陰影的高樓。風霧飄忽,半掩住鐘慎安靜的側臉。他實在好看,哪怕只是一只花瓶,也是擺在家裏最養眼的一只。
奚微瞥他一眼,鐘慎立刻轉過頭來,有話要說。
奚微打斷:“我不想聽你解釋。”
“……”鐘慎一哽。
奚微道:“我給你一個機會。”
他看見鐘慎眼裏浮動的水影,像跳江那天倒映進他瞳孔的風浪。
“如果你願意和季星聞一起陪我,我就讓你留下。”奚微終于給自己的不快找到了發洩口,“考慮一下吧。”
作者有話說:
注:本章詩歌為引用,海子《我請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