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凡胎
第29章 凡胎
鐘慎的回答是“明白”,但他的表情不像很明白的樣子,不過時間緊急,唐瑜連發幾條消息催促,他只能從奚微身上離開,戀戀不舍地去工作。
臨走前回頭看了好幾眼,好像要把奚微印進瞳孔似的,直到電梯門關上,他才終于徹徹底底地出門了。
鐘慎一走,家裏只剩奚微一個人。還不算熟悉的房子頓顯空曠,窗臺上連一盆花也沒有,實在單調。
但奚微現在沒心情研究房間的布置,他剛挂斷方儲的電話,又有新的微信電話打進來——公司裏一名下屬找他。
下屬自然不會無禮地過問他的家事,但他一甩手離開華運,之前做到一半的項目怎麽處理,是暫停還是換人接手,得跟他通氣。更何況以華運集團的體量,奚微親自經手的都不是小項目,他不出面,換個普通高管未必能談成。如果叫他爸爸或者爺爺親自去談,那又有點過于興師動衆了,也不是下屬能安排得了的。
總之,他們家自己人神仙打架,底下的人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這通電話聊了二十多分鐘,對方仔細斟酌措辭,生怕觸到他黴頭,先是講了講目前的進度,哪些任務安排給哪些人做,又委婉地提醒他,原計劃後天約了官方某部門的負責人見面談合作,問他按計劃行事,還是先找個理由推遲。
這問題無異于問奚微後天會不會回公司。
奚微站在窗前,把手機從右手換到左手,煩悶地打開窗,最終答複:“我晚點再給你回話。”
“……”
答了等于沒答,他的态度像一把刀懸在對方頭頂,他自己的頭頂同樣也懸着一把刀。成年人不像小孩,離家出走那麽簡單,拍拍屁股就什麽都不用管了。
奚微的工作暫停對華運有損失,推遲也有損失,而且損失的不只是一點點錢。
抛開親情和責任,只談工作本身,這是他做了十年的事業,要放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道理他爺爺也明白,更加篤定他會回家,像以前一樣顧全大局,聽話地把婚結了。
奚微發現,他走到了一個轉折點。盡管這個轉折本沒有必要轉折,但它好像不轉一下就不配叫命運,非得逼他蛻掉一層皮,才肯給他頒發未來的通行證。
電話早已挂斷,奚微煩躁地把玩手機,一直在窗前吹風。
他突然想到,昨天跟奚運成吵架時,他說我想幹什麽都能幹成,鐘慎也說相信他能做成想做的任何事,那麽問題是,他想做什麽?
他最擅長的自然是管理,管理是一門深奧的學問,用奚運成的話說,好比當皇帝,絕不是無腦地行使權力那麽簡單。
他從小接受繼承人教育,把這門學問學得精通,自己也喜歡——他天生就愛把一切掌握在手裏、任意排布的感覺,多年來雖然辛苦卻也享受,但如果說這就是人生理想,未免有些空洞。
那麽,理想是什麽?奚微活到二十九才遲鈍地想到這個其他人天天挂在嘴邊的東西。
有一種可能,當某人有一個想追求卻難得到、不得不為之終生奮鬥的東西,它才能被稱作理想。奚微的理想夭折在這一步:他沒有“難得到”。所以理想的名字變成了“計劃”,按部就班就能完成。
以至于,外部世界之于他,總是不那麽深刻,他像一個來人間随便逛逛的游客,融不到苦苦掙紮的衆生裏去,因此唯一值得他維護的便只剩下自我了。
這樣有錯嗎?奚微想了想,沒錯。但壞就壞在他也是肉體凡胎,斬不斷的血脈不允許他當一個絕對自由的人,他和家庭之間的矛盾也沒嚴重到需要剔骨還父母,它正正好好,卡在一個讓他不願意向左妥協、也不至于向右斷絕的中間态,比極端的左和右都折磨。
煩什麽就來什麽,奚微安靜不過一會兒手機又響了,他爸打來的。振動持續十幾秒,奚微按了挂斷,繼續在窗前吹風。
直到中午,他沒什麽胃口吃飯,但有人很惦記他吃不吃。
一點左右,鐘慎突然發消息說:“我幫你點了外賣。”又問,“你在做什麽?”
奚微剛回沙發前坐下,随手回複:“思考人生。”
發完他發現,鐘慎的微信換了一個新頭像,點開大圖,是一只垂在書籍前的手,如果沒看錯,是他的。
什麽時候拍的?不像昨天。
跟自己的手聊天氣氛太怪,奚微忍不住道:“把頭像換了。”
鐘慎道:“我沒用你的正面照片,手也不行嗎?”
奚微打字也能散發冷氣,言簡意赅:“不行。”
“……”
鐘慎有一會兒沒回,改頭像去了。奚微再次點開大圖,發現他換成了小黑和小白兩只腦袋擠在一起的大頭照,很可愛。
頂着可愛的狗狗頭像,鐘慎的語氣似乎也軟了幾分:“奚微,你知不知道,我們兩個從來沒拍過合照。”可憐巴巴的。
奚微:“合照有什麽用?”
鐘慎:“紀念。”
“……”
他們過去七年有什麽特別值得紀念的快樂時刻嗎?至少從鐘慎的視角看,應該沒有。不快樂的更沒必要紀念。
奚微沒回複,鐘慎不用他回也能自動續上話題,引用他前面那句問:“你思考出什麽了?”
奚微其實不太想聊,但除了鐘慎,別人更不能陪他談心。他不提自己一團糟的家事,反問鐘慎:“你最近和家裏的關系怎麽樣?”
沒料到他突然冒出這樣一句,鐘慎發了一張用小白照片制作的表情包:狗狗翹起的耳朵旁邊挂着一個碩大的問號,表達一種帶有賣萌意味的疑問。
鐘慎:“是關心我嗎?”
奚微:“……”
奚微:“你能不能和以前一樣說話?別發奇奇怪怪的東西。”
鐘慎:“我助理幫忙P的表情包,你不喜歡嗎?”
說完順手又發一張,是小黑流淚的P圖。
“……”
不是不喜歡,是不習慣。奚微盯着看了會兒,這些照片他完全不知道鐘慎是在什麽時期拍的,以前也不會留意,鐘慎被他晾在一邊的時候默默地做什麽。
奚微不回複,鐘慎便聽話地适可而止:“好的,不發了。”
認真回答他的問題:“我最近和家裏聯系比以前多,關系緩和了點。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奚微問得直接:“你爸媽知道你喜歡我嗎?”
鐘慎:“我妹知道,但她好像沒說。”
奚微:“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爸媽很可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這句有情緒上的歧義,他打完删掉,把“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改成了“不贊成你”。
這話題令人緊張,鐘慎斟酌了下:“這會影響你給我的答複嗎?”
奚微卻說:“我只是好奇,如果我現在同意和你在一起,但你爸媽堅決反對,像我爺爺逼我結婚一樣,你準備怎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