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乍聽見這話,蘇開運卻沒顯得多麽開心,“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她語氣平淡,眸孔平靜。
她的表現太過鎮定,這實在太過反常。
黎三枝眼睑微擡,洗耳恭聽。
“最近請盡量不要跟我提今天同學聚會發生的事情,我害怕會失眠。”
尴尬局促的場面總是難以忘懷,蘇開運的身體雖然已從那種環境和氛圍離開,但低落的情緒和不堪的黑歷史回憶這些抽象的東西卻沒法即刻被消除。
蘇開運想如同鴕鳥那般進行逃避,但偏偏她越想逃避,大腦就越像是害怕她将今日發生的事情遺忘似的任它在腦內重複高清慢速循環。痛苦且折磨。但無論怎樣,蘇開運現在都有些抵觸聽到和“同學聚會”“楊新迎”“吐槽”相關的事。
“好吧,那我暫時不說了。”
黎三枝并非讀不懂氣氛的人,當她僅僅只是開了個話頭的時候,她就已經讀出了蘇開運的不對勁,當時當刻她就開始設想是否要改換話題了。
而現在蘇開運既然已經這麽要求了,黎三枝定然不會逆她的意,同學聚會的事情不聊就不聊吧。
“不過開運啊,你可以不用這麽敏感的。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只要我不感覺到尴尬,尴尬的就是其他人。”
蘇開運其實也知道這種經驗論,但理論實踐起來總歸是有難度的。
至少現在的她還做不到坦然自若地面對尴尬。
由于跟着那批同學在密室玩到很晚,時間晚、身體累,黎三枝沒多加逗留就離開了蘇開運的房間。
她走的時候順便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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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時分的小區比較安靜。
而漆黑的房間內,溫暖的黃白色床頭燈暗了沒多久就再次被拍亮了,深夜的風凜冽,透過留有縫隙的窗戶溜進來。
蘇開運仰躺在床上,害怕什麽來什麽,她真的睡不着了。
她一語成谶。
但她的失眠并不僅僅是由于那些尴尬,還因為踏出飯店後接聽的電話。
看到來電人備注的時候,蘇開運是不想接的。
憑她的直覺和揣測,對方極大概率不是來講和的,也不太可能會說出什麽好聽的話,說不定一接通對面就劈頭蓋臉給她一頓斥罵。
現在她的情緒已經很糟糕了,不需要誰再來堵上添堵。
但這是黎三枝離家後林友繁第一次主動聯系她,時隔這麽久,蘇開運潛意識裏害怕林友繁是遇見了什麽緊急危險的事——不過這顯然不該發生,這段時間正放寒假的蘇開醒正住在家裏,如果真發生了什麽急切事,他早該打電話過來了。
可萬一呢?
哪怕預想到的糟糕場面其實很不可能發生,但概率還是存在的,哪怕很低,就如小行星撞地球的概率那般低。
害怕的情緒最終還是戰勝了想要拒接的沖動。
最終,蘇開運還是選擇了接聽電話,害怕周遭太吵聽不見語音內容,她邊拿着手機走到比較安靜的角落。
“過年不回家,我還以為你不會接電話了。得,現在看樣子還認得我這個媽,還能接電話。”
這是通話那端劈頭蓋臉的第一句話,沒有掩飾的愠怒和極沖的語氣。
很明顯,林友繁沒有遇到什麽危險緊急的事情。
蘇開運接電話前揪緊的神經悄悄放松,但這種輕松很快就被另一種緊張焦慮取代,林友繁打電話過來究竟是想要做什麽?
畢竟林友繁的語氣怎麽聽都不友善,甚至還帶有些許譏諷。
不過唯一能讓蘇開運稍感安慰的,是林友繁的精氣神聽着很不錯。
雖然負氣離家,但不可以否認的是,蘇開運仍然在意家裏的每個人,她并非真的想和彼此斷絕關系。
哪怕蘇開運正因同學聚會發生的事情而不斷地煩躁自責,情緒不佳;哪怕蘇開運現在并沒有很想和誰聊天說話的欲念,只想獨處;哪怕她已經隐隐擔憂接下來的談話內容,林友繁大抵又會說些什麽她不想做的事情。
但蘇開運勉力保持着語氣正常,她不想将同學聚會帶出來的糟糕情緒宣洩到林友繁這裏,她不想在情緒已經很低落的時候還要和林友繁吵架:“你打電話過來有什麽事嗎?”
林友繁性格很直,說話也較少拐彎抹角,聽見蘇開運這麽問,她也不藏着掖着,“你大姨的朋友家裏有個和你差不多年齡的小夥子,單身,品相不差,和你同個學校畢業,但和你不同,他現在在一家五百強企業當運營經理,你明天回來——”
其實在林友繁說出“單身”那兩個字的時候,蘇開運就已經猜到了林友繁打這通電話的目的:讓她相親。
蘇開運以往就不喜歡聽這些,現在情緒煩躁郁悶更加不想聽,所以沒管林友繁話有沒有說完,她直接按下了紅色挂斷鍵。
世界一剎那安靜了。
挂斷沒多久,還沒收回包裏的手機再次振動,林友繁再次打電話過來。
知曉林友繁意欲何為,蘇開運幹盯着手機界面沒動作,分別數月,她媽媽的性格依舊沒什麽太大變化。
依舊想直接幹預安排她的生活,依舊對她充滿了極強的控制欲。
雖然同處在夏岩市,但蘇開運早前寧願自己租房,也不願繼續和父母居住,很大原因就是林友繁的強大掌控欲,偏偏蘇開運愈長大,就愈想享有對自己生活和未來進行安排的權利。
而起矛盾和争執的地方,就在于蘇開運的想法和林友繁的意見經常相悖。她倆誰都倔強,誰都固執,誰都不想退讓,于是大大小小的冷戰随之而來,言語碰撞更是陸續不斷。
而導致蘇開運拖着行李離開家的那次争吵,鬧了很久。
她倆就蘇開運的未來職業選擇産生特別大的分歧。
以林友繁社會人、過來人的角度來看,在社會經濟發展趨于平穩的時期,考公考編必然是最優的職業選擇。
但蘇開運本人也有自己的考量。
教師資格證她雖然考了,但鑒于她本人對成為教師有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抗拒感,或許是社恐,又或者是真的處理不來學生間的大小事宜,她自認難以成為優秀的、能夠教書育人的老師。
至于林友繁提供的另一個選擇,蘇開運并非沒有考慮過。
大四實習時候,她成功應聘并成為夏岩市某政府部門的臨時工,但不善溝通內向的性格讓她在工作中經常碰壁,而即便數個月的實習即将結束,她幾乎還是難以習慣部門的工作。
于是在實習結束後,她就不急着跟所有同齡人那樣考公了,她想自己或許可以試探出新的職業可能。
而蘇開運這種天真到仿佛三歲幼童會提出的言論,在林友繁那裏就是滑稽,就是幼稚。
她可以允許蘇開運制作視頻搞副業,也可以對她網絡寫手的身份睜只眼閉只眼,但她完全難以理解,甚至完全不能接受蘇開運不考公不考編想要另尋職業道路的決定。
現在哪裏還存在更好更穩定的職業選擇呢?
而且哪怕蘇開運在青椒平臺的視頻賬號粉絲數已經到達百萬,林友繁對她這份副業的未來也是不看好的。
“網絡主播收入并不穩定,你現在能賺到錢,未來呢?熱度是會改變的,你能保證每次都能抓住下一次的風口嗎?沒可能的。”
雖然蘇開運說過蠻多次她并非網絡主播,只是自媒體博主,但林友繁在這方面倒是固執地改不過來,心情好的時候或許可以說對,但脾氣上來就又一口一個“主播”地稱呼了。
不過蘇開運并不否認林友繁說的事實,自媒體并非穩定的職業,熱度會變,潮流會改,沒有內核和創新的自媒體博主很難持久立足。
林友繁對于蘇開運網絡寫手的未來和看法,更是極度不看好,甚至該說有些悲觀。
“至于你想靠寫網絡小說立足的這件事情,那更是天方夜譚了。我不否認的确有人靠此賺到錢,但那只是幸存者偏差,是金字塔頂尖的那一撮人。你看看你自己,你特殊獨特嗎?你有天賦嗎?沒有吧?否則你不至于到現在也沒寫出什麽成績來。”
林友繁層層遞進的情緒,質疑否定的言語,将蘇開運徹底貶斥到了泥土裏,仿似要将她內心想要萌芽的種子徹底掐滅。
蘇開運在理智層面可以承認林友繁說的都是事實,難以辯駁,甚至她也無法辯駁。
但沒有真正踏足社會的人總是心高氣傲,更何況被使勁踩入泥土裏的種子,可能會向下紮入更深的根。
蘇開運倔強,反骨,她坦誠林友繁說的所有事實,唯獨想反駁她所說的後半句話,“那一小撮人裏,憑什麽不能有我呢?”
林友繁的本意是想讓蘇開運認清現實,放棄無謂的理想,但沒想到她貶責得越狠,蘇開運就更是執着。
她徹底氣壞了,怒不擇言,“你要是不考公考編,那就別認我這個媽了,我們斷絕關系。”
彼時他們并不止為職業選擇這件事冷戰激吵,其實還為生活中的各種大大小小的事。大到人生方向選擇,小到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們總在吵,并且由于林友繁更加強勢,責罵的言語更加能字字珠玑、句句戳心,故而林友繁總是能在自己的邏輯圈裏用音量戰勝蘇開運。
蘇開運後來學乖了,不吵了,但消極負面的情緒并非消失,而是被壓抑下來,一點點地在積攢,就如在不斷儲蓄的油罐桶。不過無論油罐有多大,也終有積滿的那天,到那時,只需要一點小小的火苗,就會爆發。
林友繁負氣說出的那句話,就像引火的燃燒物。
而此時此刻,蘇開運堆積負面情緒的油罐桶已經滿了。
蘇開運知道林友繁這話是一是語急的氣話,是恨鐵不成鋼,是為自己不懂對方良苦用心的無奈。
但她實在是受夠了這種情緒被壓抑的日子,偏想把這話當真,于是回答:“好。”
好?
起初林友繁以為自己聽岔了,但後知後覺,她沒聽錯。
然後她徹底怒火攻心,說出的話更是不經過腦子,“那我們現在就算筆賬,看看你從小到大,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
說完林友繁就還真的計算起來,從養育費,教育費,生活費,再到醫療等等費用,最後她很籠統地說出了一個數字。
“交完這筆錢,你就給我搬出家去,從此以後,我們就再無瓜葛。”
事情的發展方向愈發糟糕,瑣碎的雞毛落了一地。
蘇開運內心隐隐擔憂,這種事态發展在她設想裏是最差勁的,但她反骨勁上來了,情緒上頭了,又回道:“好。”
以往她總因為林友繁的威脅或者示弱而妥協,但這次,她不想再妥協了。
蘇開運當up主的時候正是自媒體開始興起的時刻,加之她視頻播放量較為穩定,偶爾還有平臺活動和廣告收入,慢慢積累下來存款已然算是比較可觀。
只是現在這筆可觀的存款,交完林友繁說出的數字後,就不會再剩多少。但蘇開運卻完全不猶豫,甚至沒覺得有絲毫可惜。
情緒激動的時候,人的理智多數都會處于崩潰邊緣,但蘇開運卻覺得,自己沒有哪一刻比這個時候更冷靜了。
以往她和林友繁關系好,那可能只是因為她們既在母女關系裏,又處在支配和被支配關系裏,而她較少反駁林友繁的意見,或者更确切地說,她經常妥協。
但現在以及以後,蘇開運想自己為自己的未來做出選擇。
她急需和林友繁構建新的關系,她們不該再是支配和被支配的關系。
或許是自問自答,或許是害怕猶豫過後會更改答案,蘇開運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回答,語氣堅定,“我會把錢轉給你的。”
當晚,蘇開運就準備轉賬,但由于金額巨大只允許到銀行櫃臺辦理,故而需要等到工作日處理。不過雖然錢還沒轉過去,蘇開運人當晚就收拾行李出去了。
然後她就收到了黎三枝發來的招兼職工信息。
蘇開運猶疑的時間太久,電話已經過了能夠接聽的時間。
但林友繁固執得很,電話再次被撥通,或者說,只要蘇開運一直不接電話,林友繁就會一直打。
還是讓她講清楚吧。
蘇開運深吸了一口氣,點擊接聽按鈕後,把手機放在耳邊。
這次那邊的語氣就不比第一次和善了,帶着憤怒、譏諷、陰陽怪氣的言語噼裏啪啦,就像遇到僵屍的豌豆射手吐出的小豆子那般一刻不停地被輸出,蘇開運幾乎沒有插嘴反駁的機會,但哪怕給她這種機會了,她也不會辯駁的。
這種滔天怒氣下的争吵辯駁,她總是會輸,哪怕她頗占道理,最終也會被林友繁堵到啞口無言。
蘇開運沒機會出聲,但也沒有将電話挂斷,她就像自虐似的,一字不落地任那些難聽的、刺耳的字句進入她的大腦。
可能是當吐槽up以後遭受的攻擊辱罵話語見多了,聽多了,林友繁說出的那些話倒沒顯得那麽新鮮,蘇開運全程眉頭都沒皺一下。
“不過還沒問你,之前把話說得那麽滿,現在你做到了嗎?”
但唯獨這句普通反問的話,讓蘇開運眉間緊蹙了下。
也唯有這句話,讓蘇開運真正過心和傷心了。
過心是因為這件事是她最在意的,傷心是因為林友繁戳到了她的痛處,說不清是她的方向錯誤,還是努力徒勞,又或者她真的不是那塊料,她還沒有成為想要成為的人。
一物降一物,林友繁大概就是她的克星。
如果林友繁當吐槽up主的話,想必會比她更成功吧。
這通電話林友繁打了十來分鐘,後來或許是因為蘇開運始終沒吭聲,她口幹舌也燥,就主動把電話挂斷了。
睡不着的數個小時裏,蘇開運翻來覆去,不自覺地将同學聚會時間前後進行的對話和發生的事情在腦袋裏過了一遍又一遍。
她其實也說不清是出于哪種目的,自虐?自省?自我冷靜?
亦或是沒有任何其他目的,只是單純因為耿耿于懷?
情緒低落到極致,蘇開運在床上将自己蜷縮成一團,好似這樣就能不那麽難受。
或許就如瀕死之人迫切需要一根救命稻草,當蘇開運對自己的選擇開始自我審判、自我懷疑時,她也迫切地需要精神支撐。
她幾乎是用盡全力地在記憶裏搜尋,尋找證明自己沒有做錯選擇,自己是在正确道路上往前走的證據。
不用太多,哪怕一點點的來自他人的肯定和支持就足夠了。
蘇開運很快就想起了黎三枝,想起了她送的那枚書簽。
黎三枝一直是很支持她的人,而且哪怕蘇開運會否定自己,黎三枝脫口而出也是:“蘇開運,你可以的。”
自然而然地,她也想起了書簽上那句話,想起了在留言紙上那行筆鋒有力的字跡。
她在寫作路上獲得的最初支持。
[寫吧,繼續拼命地寫吧,別把世界讓給否定你的人。]
意識逐漸朦胧,後來蘇開運就枕着這句話沉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