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萍末(四)

青萍末(四)

燕流哀被裹在一個疏疏透風的大麻袋裏,他聞見這麻袋裏有發黴的葡萄幹和肉脯味。他偶爾覺得腰上一癢,伸手一拍,還能拍掉一只螞蟻。拍了螞蟻後感覺原本在手中凍僵了的血活動起來,很快又涼下去,手指又凍僵了。

夜風張牙舞爪,把人心的形狀也吹得不成樣子。天空是吸幹了人心老化的血,才黑塗塗的,需要幾顆星去松土。只是今日連星星也沒有,月亮像諸神降落後被遺忘在上空的瞭望塔,又像一顆無名頭顱,荒漠中的沙丘是它的軀體,是它守護的心。

燕流哀覺得燕王是派老胡來接自己的。他聽到了老胡沙啞的咳嗽聲,在所有風聲裏如金鐘罩一樣給了他安全感。

風力越來越強勁了,月光好像逐漸刺眼,燕流哀眼前的閃過的楊樹的黑影無數次倒退,趨無。他猛然睜開了眼睛。為什麽是向西北走?那不是往沙漠腹地裏走嗎?只有真正的死囚犯才會裝在麻袋裏被扔到西北角的沙漠裏被沙灌死!燕流哀冷汗直冒,肺裏如同喝了一壺燒刀子般,激動得牙齒發抖,咔滋作響。他雙手攥成拳頭。對了,這就對了,老胡其實是英姬的人!

燕流哀忽然用手戳開麻袋上的洞,沿着洞口将麻袋整個扒開,狂風載着麻袋上的麻絮抽打他的臉。老胡看他這樣,便急忙過來壓住他兩條胳膊。燕流哀一個仰卧起坐,以頭撞老胡的頭,然後身子往右打了個轉,栽了個跟頭下去,沿着沙地翻滾。兩柄鐵戟朝着他前進的方向落了下去。燕流哀立馬用力将腳縮起來,再打轉的時候摔成了個狗刨沙的姿勢。他的側腰猛地撞上了一柄鐵戟,感覺自己腰都要折斷,也許幸虧他穿得厚吧。

有人騎着馬走過來,下了馬,從燕流哀前面提起燕流哀的脖子,讓他趴跪着對着自己。燕流哀被沙糊了眼睛,好一會兒才被風吹開。“漢人主張兄友弟恭,哥哥總是對我不屑一顧,今天我就讓哥哥給我好好行個禮,哥哥說好不好?”

燕流哀卻笑起來道:“你們還真是處心積慮。”燕流亭對他的态度顯然十分不滿,将他的頭又按到沙子裏去,悶了兩分鐘才拔出來。燕流哀吐出一口沙子,剛好噴到燕流亭臉上。燕流亭大怒,對着他的臉出拳過去,被走過來老胡攔住。老胡道:“少主,抓緊時間吧,別跟他廢話了。”燕流亭緊緊盯着燕流哀沾滿細沙還帶着血痕的臉,低聲嘶笑道:“你,你很快就要上黃泉路了,到時候好好跟你親娘彙報你的成果。”聽到燕流亭提起青姬,燕流哀不再淡定了,對着燕流亭抓着自己衣領的手忽然下口咬過去。燕流亭沒想到他突然發瘋,竟是被他咬中了,手上赫然多了一排牙印,絲絲滲出血來。燕流亭徹底被激怒,站起來對着他猛踢了數腳,看到燕流哀吐出一口血來才罷休。

燕流亭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蹲下去,慢慢靠近燕流哀的耳朵,幽幽道:“不妨告訴你,你娘不是我們下手的。這一點,你恨錯人了。”燕流哀瞪大了眼睛,流出淚來,怔怔地盯緊了燕流亭,似在判斷他說得是不是真的。燕流亭心中快感更甚,拿指甲在燕流哀被沙石劃破了的臉上傷痕處流連着。燕流哀竟不躲,直對着燕流亭顫聲道:“你還知道什麽?!”燕流亭微笑道:“半年前你會願意回到父王身邊,是為了替你娘複仇對不對?”燕流哀沒說話。“我娘猜得出你這心思,說你一定會回來,而且會把我和我娘當做最大的仇人。你輸了,輸在自以為是,輸在自投羅網。”燕流哀眼裏淌過絕望:“到底是誰害死了我娘?”“你自己去問閻王吧。”可怖的笑像泥漿一樣挂在燕流亭的臉上,像一只人間的鬼在嘲笑着狼狽的人。

燕流亭拖着燕流哀一路來到千機崖上的時候,燕流哀道:“你要怎麽跟父王交待,若我失蹤了,父王一定會查明真相。”月色下,燕流亭背光而立,他就像戴了一個面具一般,只有兩只眼睛流轉着陰谲的波光:“如果我和娘能讓他相信,你是投奔你的親生父親去了,你說父王會不會比我們更想殺了你?”燕流哀瞪他瞪得出血,嘶聲道:“不許你侮辱我娘!”

燕流亭不想再聽自己這哥哥一句話了,對着他心窩踹了一腳,将人踢翻了下去。跟你娘去訴苦吧,他心道。

燕流亭在崖邊駐足了好一會兒,才回頭對老胡說:“風聲太大了,讓我連骨頭聲音都聽不見,我怎麽安心呢。”老胡道:“少主不用擔心,千機崖下的千機谷,是狼群的栖息地。就是不摔死,也被吃了。”

山谷上的石頭在夜裏顯得如饅頭般,引得風饑荒,呼嘯着發狂,在破碎的石隙間穿梭、虎撲。整座幽谷像蟄伏了無數只狼的眼睛,一睜開就把月光撕咬得鋒利。

月光疼痛地喘息。它痛起來是什麽樣子,疏疏斜斜的,零碎如落羽,飄到林琴薦的臉上,像穿行數裏終于逃荒到一朵花瓣上,輕輕化開,淡淡溶進花瓣裏。

林琴薦躺在黑暗的地室裏。他自己把自己胳膊接好了。地室裏沒有可以蓋的被子。他就抱着自己蜷縮在角落裏,但怎麽也睡不着。

一抹月光悄悄吻到他的唇面上,從他的唇珠切過。林琴薦想起自己三歲的時候在母親的腋下被緊緊夾住,母親叫他不許哭,他慌亂地咬住母親柔軟的ru頭。京城裏獻王李敬奪位,将年幼的侄子李聿從皇位上趕下去,逼侄子服毒自盡。獻王對待異己勢力的政策是一律屠戮。林琴薦的父親雖只是個戶部侍郎,也因隸屬舊帝忠臣的隊伍而被牽連。他為了掩護妻兒逃脫,自己留在家中被抓,因遲遲不供出親朋去處,被斬首。母親帶着林琴薦逃難,一路逃到塞北的邊境線上。她本是被父親托付給一位密友在城外接應的。但那個人出賣了他們。母親看到城外本該接應的人沒有到場,猜到了原因,帶着林琴薦坐在鄉販的豬籠裏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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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餓死的。餓死的前一天她割腕放了血,喂給林琴薦。他本來絕不肯張嘴的。母親掐疼了他的胳膊逼他張嘴。他認命了。那時候太小,都不知道眼裏充着的是娘親手上淌下來的血,還是自己的淚。餓死在路上的人很多。當杏方谷的游醫隊伍路過這片山坡的時候,林琴薦被一群人的屍體壓着,他們有的張開嘴,吊出長長的舌頭,本來是想吃人的。母親死前把他抱着,也就替他抵擋了這一切。他凍了一夜,竟還意識清醒着,聽見有人來,想要出聲呼救,不想嗓子失了聲。他想用胳膊敲地板,但他身子還太小,動靜太微弱。他心一橫,抱着母親冰冷且僵硬的屍體去敲、去推別人的屍體。

林毓是杏方谷的谷主。他在屍體裏把林琴薦撿出來的時候,林琴薦的眼珠盯着他,一動不動的,嘴唇凍得青紫。林毓直接敞開自己大氅将林琴薦裹在懷裏。“好險,這孩子再凍下去,恐怕就活不了了。”

林琴薦因此怕冬天,怕雪,怕無盡的夜,怕看不到光。

他忽然覺得袖子裏癢,伸進去撓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塞了根頭發進去。他在袖子裏揉搓着那根頭發,心裏湧上些難言的感覺。月光從他唇上移走了。他有些不舍地用眼神追随那道移開的光,心道:救你的代價太大了。

“哎,師父,救這個小子太費勁了!”林之晴使勁地鑽着木頭取火,剛才本好不容易生了火出來,被樹上忽然打下來的枯枝給砸沒了。

木柴堆旁躺着一個男孩。被喚作師父的長者正用手巾幫他擦去臉上的淤泥。林之晴嘟嘴道:“那塊手巾是九師兄去年剛送我的禮物呢。他最摳門了,送禮都要攢三年,就因為他不攢零花。”長者一邊撒藥一邊道:“如果不是你纏着他問他要禮物,他也可以從不送禮。阿琴就是這樣。小十九你看,這個小子長得真不錯呢。”

“什麽啊,有七師兄九師兄他們那麽好看嗎?”林之晴淡淡瞥了一眼,下一秒立刻呆住。”“師父你來生火吧,我來照顧他!”

林毓搖搖頭,無奈地跟林之晴對換了任務。他看着林之晴忽然殷勤的模樣,心道:小十九這麽見色起意,以後可如何是好啊。

他又想到那來路不明的小子,思慮加重起來。這小子從懸崖上摔下來,先是在歪脖子樹上挂了半夜,下半夜被風刮得又掉在他們搭好的帳篷上。幸虧那帳篷裏放了一堆被藥死的狼的狼皮作墊背。他這一路摔啊都沒摔死,愣剩最後一口氣。他心想,倒是跟他家某個徒弟一樣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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