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春草疾(二)

春草疾(二)

北交巷內住着個頑皮男孩。據說這孩子原本生性不愛動,十歲那年開始,忽然就愛爬樹,下河,搶攤販剛蒸好的窩窩頭,順走好姑娘心上人剛送的金釵。

他這麽作死,當然被仇家追着揍,揍得鼻青臉腫,大小眼,對不齊了,他就爬到杏方館門外,數着好姑娘撥算盤珠子的聲音,等她撥完了,她就會說:“本店要打烊了。後面還有看病的嗎?”

這孩子悶吭咬着手指,不說話。

那姑娘朝着自己身後叫一句:“九師兄!九師兄!開餐!”

這時孩子的目的終于達到了。他透着那扇沒關上的門,偷偷地看裏面多出來的那個人。那個人注意到了這孩子,嘆口氣朝着好姑娘道:“小十,我說過的,這孩子要是過來了,就把他帶進來治傷,你怎麽又裝沒看見他。”

林璃笙撇撇嘴,道:“他把我釵子搶走了,那可是我攢了三個月零花才買的。”林琴薦笑道:“他能跑多遠,還不是被你追回來了。”林璃笙将筷子合攏,啪得打在桌子上,是打給門外那孩子聽的:“他腿短是腿短,他見我要追上他,把我的釵子往街尾水溝裏一扔,等我撈出來,熏香味都沒了……”林琴薦道:“可你為了罰他,把他推進糞坑裏了。”林璃笙忽而笑了:“再饒他一次。他老是這麽來煩,也許是怕了姑奶奶我再找他麻煩。”

聽得師妹的口終于松了,林琴薦便走到門外去,把那孩子抱起來。林璃笙見林琴薦去打水,叫道:“九師兄,你平常不愛近人,專愛撿些泥貓!”林琴薦給那孩子把臉洗了幹淨,将孩子的手握在自己手心,用自己的溫度去暖他,安慰道:“你別把這個姐姐的話放在心上,她心腸很好,早不計較你的事了,只是嘴上不會放過你。”

這孩子說自己姓方名沉,父母都死在戰亂裏了。他後來在杏方館當了幫工,幫的呢,便是陪着林璃笙算賬。他經常想跑去幫林琴薦分揀藥包,都是被林璃笙提着耳朵打這屁股坐回原位。次數多了,林璃笙煩了,她就私下裏小聲地訓那孩子一頓:“我九師兄只喜歡一個人做他的事,你別老是晃在他眼前,知道不?”看他不發一言,唇抿成一線,饒不服氣,似乎以為她在騙他,她就獎了他頭頂一個爆栗,“我師兄是喜歡照顧一些九……十歲左右的男孩,你只是最愛對他死纏爛打的那個,唉。”

趁林璃笙出外診的時候,方沉還是可以偷偷地看着林琴薦在藥房內做着什麽事。林琴薦每天要做的事很簡單,選藥,配藥,擺藥……他每個月都會寫一次藥箋,方沉這個也偷瞄過,無非還是一些藥。他對藥材一點都不懂,只看那信箋被黃色盒子封住,取藥箋的人就風塵仆仆地去了。

方沉沒怎麽看過林琴薦走出藥房,他連睡覺都在那藥房裏。方沉沒見過林琴薦上街去玩,脫掉那身沾滿藥灰的衣服,在街上撞一撞美娘子,偷個香。林琴薦的身板很直,長得不突出,但一雙圓潤的鹿眼,看着總是有幾分可愛。但他常年不與人直接說話,連方沉去逗他,他都只是不鹹不淡地回兩句很短的話。“不去。”“不用。”

方沉很想和這個大夫做朋友,因為,他治起病人的樣子,他幫自己查看傷腿的時候……他總讓病人感覺自己的身體是一具佛器,而他是觀音,像和風無聲吹拂人間,于是野草也能煥新,腐肉也能生春。

方沉時常尋思,是不是做一朵他房內的苔花,也比做他身邊一個普通的病人要好呢?什麽樣的人才會讓林大夫願意多看幾眼?林大夫如果沒有他的師門,沒有他這些師兄弟姐妹,他一定會活得和浮萍無異。方沉想到這裏想笑,自己何嘗不是浮萍?他自己覺得和林大夫能惺惺相惜,為什麽林大夫不能?究竟是他哪裏沒想到,哪裏算得差了。

他琢磨了幾年,只覺得不是自己不夠好,而是林大夫心裏一定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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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帶你去見我九師兄,他一定特別樂意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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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我就送你到這裏吧。”

林之晴本來帶路走在前,聽了這話,她回頭拍了一下燕流哀的胳膊,道:“我和我師父救過你,你又救了我,我們這交情,”她用手指在燕流哀袍子上點了點,“橫豎也算過命了,你還叫我林姑娘幹什麽,叫我之晴吧!”燕流哀立刻道:“這樣不妥。”林之晴道:“那你叫我小十九,怎麽樣?”燕流哀點點頭。林之晴還要拉着燕流哀親口叫出來給她聽,他打斷她道:“我已經送你回館了,你快進去吧。”

林之晴看着他眼睛道:“你不陪我進去?”

燕流哀道:“我還有事。”

林之晴道:“以你的能力,想來找我師兄玩,是随随便便的事,為什麽你從來不來看我們?”

燕流哀看着林之晴,微笑道:“我太忙了。”

林之晴道:“有個人喜歡纏着我師兄,我師兄還愛理不理呢……你來了可能也只得到幾句寒暄吧,用處不大。”

林之晴忽然抱住燕流哀:“不過還是要多來一下呢,多見見面,感情就深了。”燕流哀只當這是她的安慰,回抱了一下,看了一眼杏方館內的燈影,就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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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流哀走在街上,夜色漸漸地像一座牢籠一樣,好像在追着他走,他也在跟着夜色跑。

街邊攤子的挂布被風劃拉一下扯脫,刷地往他面上掃過來。他側身躲開。

街上的路并不平,凹凸着,積攢起來的水窪,襯得地面上有時如排列着一堆錯位的眼睛。

身後出現了一個人影。

燕流哀将袍袖一抖,射出幾枚銀針。他一回頭,銀針卻無影無蹤。他回過身時,一個人舉着一張插滿銀針的繡布擋住臉,朝着他咿呀呀地笑起來。

燕流哀笑道:“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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