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草疾(四)
春草疾(四)
鬼面女還沒有戴上“鬼面”的時候,她叫毓紫。那時候綠珠還是很小的毛丫頭,毓紫壓根不把綠珠放眼裏,雖然大家都是被雲秀坊的母娘撿回來的孤女。第一個侍候雲公子的人就是毓紫。她本是愛極了紫色,最愛被香汗浸透的那種暈色,自己就像一鐘酒盞一樣,盛着惑人的歌謠,濡在耳畔。
可是母娘這次不順着她,逼迫她套進一件青花裙裏,裙子上繡着眼花缭亂的青蓮。母娘逼得急了,下令讓坊中的女兒們生了一堆火,把毓紫的紫衣投進去全燒了。毓紫卻叫道:“那我光着去見那混賬秦修雲!他以為他是誰,叫我抛棄我最喜歡的東西!”雲秀坊是個大染缸,紫色是她唯一的特權,更是唯一的自由。穿得久了,就跟長進肉裏,好像失去了這種權利,人也變得真不是自己的了。
母娘嗤笑的聲音像鋼針一樣斜穿打耳,毓紫的耳垂差點被擰下來:“你以為這次來寵幸你的是趟便宜票?秦修雲的老師是當朝禮部尚書,這樣的人你開罪得了,不如明兒起咱不喝粥了,改吃饅頭,蘸着你們的xue吃?”
毓紫穿上青衣裳倒也好看。她一雙眼哭得像被烙過,蓮花開在她身上,被風吹動,卻像一種喧嚣的嘲諷。那時一個丫頭躲在她房門外偷看她,被毓紫喝進來。“你敢看我笑話?”毓紫拿着妝臺上一根釵子,指着那丫頭眼睛道。那丫頭吓得想躲,卻掙不開毓紫的臂力。“姐姐,姐姐的衣服很好看,我想穿。”毓紫大笑,放過了那丫頭。那丫頭就是綠珠了,那時距離綠珠穿上青蓮衣裳,不過只三年。
秦修雲來的時候,讓她趴着躺在床上。他從背後抱着她,為她解衣。毓紫道:“公子想我扮成誰?跟我說說她的故事。也許我能學得像點。”秦修雲失笑道:“姑娘,你一開口,我便知道你不是她了。”毓紫笑道:“又要找替身,又要替身根原主像,本來就沒這個道理。”秦修雲道:“為何如此說?”
毓紫道:“你愛的是她的皮囊嗎?”
秦修雲道:“當然不是。”
毓紫道:“那你按着皮囊找,給我披上這層皮,有什麽用?”
秦修雲有些不高興了:“姑娘,你原本只要乖乖躺着就好。”
毓紫道:“如果你愛她這個人,而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枉然,徒勞,自欺欺人。最重要的是,你會傷害這個被你當成別人來用的人。”
秦修雲道:“這些仁義,我看得多了,也聽得多了……”
毓紫道:“只是雲公子沒想到會在雲秀坊這種地方聽到這種話。未知污糟之處不能有清音……你看城隍廟裏每天那麽多人求佛,求的都是利人利己的好事麽,不見得。有那麽多人對着佛祖說了不堪入耳的話,但人們都默認佛廟是禪靜之地,以為靜就是淨。”
秦修雲道:“在下求的只是片刻歡愉,姑娘未免牽扯太遠。”
毓紫道:“雲公子,我知道你心上人為何不愛你了。或許你對她的确癡心一片,但你根本不願意去懂女子真正的心思,不願去懂一個女子作為女子的想法。剛才你只以為我多管閑事,那你覺得什麽是我的正事,以、色、侍客?”是我膚淺,還是你膚淺?
秦修雲冷聲道:“夠了。如果我現在就走了出去,你母娘只怕今晚就要将你掃地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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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摸着毓紫身上的蓮花,一朵朵的明媚笑靥。他把那蓮花叢,一朵,一朵地撥開,露出叢內柔軟的……。他像一個拾荒者,羁旅者,索求一段浮木,載着這段浮木他就試圖跋涉出海,情、欲的汪洋。在浪激高的那一刻,他的頭昂、起,抵住了床板,就像終于尋覓到了靠岸的地方。他看到身、下的女子抽泣。
青姬從沒在他面前哭過。
他最愛的那個女人,最天真爛漫的笑和最撕心裂肺的哭都只給過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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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流哀回到獵宮的路上,又遇見了一個人。
那人寬額頂,高擴的顴骨,疏闊的胡須在風中微微拂動。燕流哀在山腳下往山頂上看那人背影的時候,那人就像暗夜中的蝙蝠一樣,就算你看到的是背面的漆黑,你也能想象到他正面會是一雙如何深亮的眼睛,比柴草餘燼摩擦間突生的火星子還要紮鞋。燕流哀卻走得不忐忑了,他已經對應對這個人很有經驗,雖然或許是他自以為如此。
“老師,那批貨得遲一天。”
“看着牧兒,明日別讓他見人,免得他犯血瘋。”
“老師放心,我明日會派人盯好太子殿下。”
那人咳了一聲,忽然更靜一分。燕流哀耳畔有匆匆的風聲,彎折的雜草如倒伏的兵一樣蔫蔫的,卻都不甘心地一齊發出嚓嚓的聲音,在燕流哀看來卻有些像磨刀的聲音了。
“你應該知道,你弟弟可能到京都來了。你可知道他要幹些什麽?”
“杏方館的人在藏着他。我還不知道誰才是那個內應。”
“牧兒的藥方,還是別用了。既然是杏方館裏的人有問題,那這裏的人都不可信了。你找個機會,順便除了去。”
燕流哀心上一凜,道:“老師,與其草草除去,不如引蛇出洞。我想燕流亭很快就會主動來找我的。”他唇角牽了一下,“或者我會領先一步,先找到他。”
“如果有什麽危險,記得……”
“我絕對不會連累老師的。”
燕流哀離開後,那人在原處仍聽了許久的風聲。
他想到,符家的大小姐,也曾是他的學生,還曾是他鐘意的王妃人選。可惜符家大小姐脾氣乖戾,表面溫順實則執拗,愛上燕王後竟然辜負生恩、師恩,獨自遠嫁,差點壞了他當年的計劃。
時隔多年,誰能想到,符晴的兒子,陰差陽錯地也成為了他國師王輔成的學生?而這一次,王輔成想辦的事,他再容不得差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