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太冷了,再濃重的困意也抵不住深秋的寒夜。
林簡坐在蒲團上,身上裹着那個人給的大外套,盡可能的離火盆近一些,偶爾往裏面添一疊紙錢,依賴着這一絲微薄的暖意。
院子裏很靜,大姑他們說是明天還要忙活,送走了最後一個客人後就回屋歇着了,進堂屋前又囑咐了他一遍,香不能斷。
林簡困得迷迷糊糊,耳朵卻靈,聽見有腳步聲的時候立刻睜開了眼睛,心怦怦地跳着,腦子裏不受控地出現之前聽過的那些神啊鬼的畫面,擔着三分恐懼,憋着一分害怕,瞥一眼香臺上的三根香,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但心裏竟又多了一點惶惶的期盼。
腳步近了,有影子,擡頭看一眼,那點不可言說的期待變成意外。
沈恪也很意外,沒想到靈棚裏只剩下這個小孩。
林簡看着他走進來,在自己身邊蹲下,又不吭聲地垂下了頭,只盯着面前的那個火盆。
沈恪神色沉靜,不知道想些什麽,半晌,主動問了一句:“你怎麽不去睡覺?”
想到身上還穿着人家的外套,林簡破天荒地回了一句:“守香。”
“他們讓你一個人?”
林簡聽得出這話是什麽意思,轉過臉,卻又不說話了。
沈恪獨自沉默着,過了一會兒,伸手拉過旁邊另一個蒲團,在小孩兒身邊坐下了。
兩個人誰也不吭聲,就守着一盆将滅不滅的火取暖,離得近了,熱氣騰上來,林簡又開始昏昏欲睡,眼皮有一下沒一下的眨着。
這時,旁邊的沈恪忽然說:“困了就回去睡,我替你守一會兒。”
他這句話正磕在了林簡昏睡的那個臨界點上,一晃神的功夫,孩子激靈一下又精神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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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簡沒回應,只是伸手夠了一疊紙,扔進火盆中。
沈恪卻從這個“扔”的動作中,看出了“不”的意味。
漫漫深夜,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兒,守着一盆火三根香,竟也就這麽挨過了大半宿。
到了後半夜,林簡實在撐不住,坐在蒲團上蜷着腿睡着了,沈恪之前做設計趕圖熬大夜成了習慣,兩杯特濃能吊一個通宵,想到天亮之後的事,他本來醞釀着要不要先問問這孩子的想法,一轉頭,就看見林簡縮成那麽小一團,腦袋埋在胳膊裏,就着這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自我防禦姿态,睡得正沉。
于是剛剛打好的腹稿只能作罷,轉念一想,問也沒用,無論這孩子願不願意,恐怕都不能改變林家人非要将他推出門的想法。
沈恪暗自嘆了口氣,在香臺上的香馬上要燃盡的時候,取三根替上。
林簡這一覺睡得邪乎,明明感覺沒過多長時間,被堂屋推門聲驚醒的時候,才發現東邊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他猛地一轉頭,一口氣已經提到了頭頂,又輕飄飄地落下,拐着彎呼了出來。
香沒斷,而且香爐裏已經堆積了厚厚一層香灰,比昨晚他睡着前還厚。
大姑一家也起來了,今天送他爸出喪落土,和“大操兒”定的時間早,何溪洗漱完從堂屋出來,腰上又系着一條白帶子,走到靈棚口,沖林簡說:“我媽喊你去吃口飯,我替你會兒。”
林簡沒說話,晃晃悠悠地從鋪墊上站起來,走出靈棚的時候踉跄了一步。
進了堂屋,大姑他們還在桌上,林簡去臉盆裏洗了把手,默不作聲地走到竈臺邊,拿碗,盛粥,回到桌邊捧着喝。
他身上還穿着沈恪的外套,太大了,袖子又太長,拿筷子都不方便,于是就着堂屋的熱乎氣脫下來,想了想,卷在腿上堆着,到底沒放下。
大姑他們吃完就下了桌,林簡就着榨菜喝了兩碗粥,又吃了一個小花卷,吃撐了才放下碗,習慣性地收拾了桌子,往竈上的大鍋裏舀了兩舀子水,不需要誰吩咐,把一家子的碗刷了。
等他收拾完再走出去,院子裏又聚了不少人,昨晚沒來吃席的今天都來了,不一會兒,“大操兒”沖他招招手,林簡抱着那件西裝外套走過去。
“大操兒”也是同村的,五十來歲,原來和林江河關系還行,見了面他爸總會招呼一聲“叔”,若是林簡在,就讓他再喊一聲“張爺爺”。此時和林簡交代了半天,也得不着這孩子言語答應一句,不免有些着急,“林家小子,跟你說的都記住了?”
林簡不吭聲,等半天,幅度很小地點了下頭。
重新回到靈棚裏,林簡再次在鋪墊上跪下,臉沖外,對着兩側帆布邊外的各色面孔,這時“大操兒”又喊一句:“懷裏咋還抱着衣裳呢,趕緊擱一邊!”說完人已經彎腰進棚走到身邊,伸手就要拿走。
林簡往後一撤,躲開了。
“大操兒”急了:“這孩子,咋還不撒手了,咋回事你?”
林簡不理他,想了想,回身将另外一個蒲團夠了過來,推到一角,将外套放了上去。
不搭理人不說話,不出聲還挺犟,看他這樣,“大操兒”也沒了招,重重嘆了口氣,轉身出了棚子。
這場白事會到今天才是重頭戲,同個村子住的、沒出五服的親戚,輪着翻的到場。按照風俗,弟弟出殡姐姐不能穿喪服,所以林江月只在前襟別了一朵白花,看着一波一波前來吊唁的人,哭得幾乎快暈過去,何國棟和何舟站在兩邊攙着她,一個跟着抽抽嗒嗒的,另一個幹脆裝都不願意裝,耷着眼皮沒個表情。
靈棚口站着一排人,“大操兒”揚聲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孝子謝!”
每一聲“孝子謝”過後,林簡就往地上磕一個頭。
半天下來,他已經記不清自己腦門往地上碰了多少下。
發喪之前何國棟特意找陰陽先生看過時辰,說是上午十點多出殡是“趕大吉”,于是最後一個頭磕完,“大操兒”往林簡手裏塞了一個瓷碗,裏面還有紙錢燃燒後的灰燼,又往靈棚前擱了一塊紅磚頭,高喊一聲:“摔孝盆!”
林簡将手裏的瓷碗往那塊磚頭上使勁一摔,“砰”的一聲,碎瓷飛濺,紙灰與煙塵四起。
林簡回身抱起林江河的骨灰盒,站在出殡隊伍的最前面,一步步往遠走了。
宋秩看着出殡的隊伍出了門,搖着頭自然自語般喟嘆了一句:“這麽小的孩子,可憐了。”
一夜沒睡,沈恪的臉色不怎麽好,眼下的烏青有些明顯,聽見這樣一句,又看着漸行漸遠的人群,心道,豈止。
到了墳地講究更多,等林江河的骨灰終于落土,林簡跟着人群走回家時,已經是兩個多小時之後了。
說來可笑,今天是出殡的正日子,可林江月兩口子竟然連最後一席餐飯都沒有備下。
送殡的人陸續走了,靈棚也拆了,原本逼仄雜亂的院子好像一下子就空了不少。
林簡脫下身上的孝服,把林江河的遺照從桌子上撤下來,本想回西廂房,轉念想到什麽,猛地一擡眼,才發現放着那件外套的蒲團上面已經空空如也。
他抱着相片跑進主屋,屋裏林江月和何國棟正盤腿坐在炕上數份子錢,見他進來,先是把錢手裏的錢“唰”地塞進炕席下,才虎着臉問:“幹啥你,抱着你爸的照片滿屋竄,還不該擱哪擱哪去!”
林簡抿着嘴不說話,那麽小的孩子,眼神卻是冷的,抓着相框的幾根手指在抖,指甲蓋慘白。
可能是那雙眼睛裏的神色太過寒涼,林江月終于忍不住,又問:“你到底啥事?”
“衣服。”林簡總算出聲,嗓子啞得沒法聽,“靈棚裏那件衣服你們拿了?”
“啥衣服?”何國棟接茬,沉着聲調,語氣不善,“棚子都拆了,哪還有衣服?”
林簡不說話了,環視四周,過片刻,又問:“何舟呢?”
“那是你哥!跟誰指名道姓的呢!”林江月訓道。
一個八歲的孩子,這幾天所經歷的事情,那些從不外露卻波折的情緒已經到達了極限,林簡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能做些什麽,只知道心口那個位置實在是堵得發疼,疼得他想喊,想叫,想吼,想不顧一切地将眼前所能看見的、碰到的人和物,全部砸個粉碎。
但他最終也沒有,只是狠狠咽了咽嗓子,補一句:“那衣服是別人的,得還。”
“啥叫別人的?還誰啊你想——不就是件破襖,扔了都不稀罕!”何國棟一聽這話急了,嚷嚷道,“再說了,要還也是他家還我們家,欠了一條人命呢,還得清麽他們!”
說到這,林江月一拍大腿:“壞了,姓沈的那人呢,不是跑了吧!”
說完就開始翻口袋,找昨晚宋秩留下的那張名片。
畢竟只是個孩子,林簡看着她急不可待的慌張模樣,再強烈的憤怒,此時也終于衍生出一點類似于委屈的味道,“大姑,你真要把我送人?”
林江月可算找到那張名片,聞言拿手機的手一頓,與旁邊的何國棟對視幾秒,清了清嗓子,勉為其難地換了一副腔調:“寶兒,不是大姑要把你送人,是大姑真的養不起你,你說說,你爸沒了,家裏沒人掙錢斷了收入,你哥你姐還得上學,這以後……我跟你姑父也是沒辦法啊。”
緩了緩,看林簡依舊沒什麽表情地看着她,眼底又湧上一汪淚:“你爸心善,打小就懂事聽話,你随他了,得體諒大姑的難處,咱們雖然一個姓,但老話說‘嫁出去的姑奶奶潑出去的水’,我将來沒了得埋的老何家墳地裏,大姑、大姑不當家啊……再者,那可是個有錢人家,你去了就是享清福了,以後長大了想回來看看大姑,随時回來,咱們永遠都是一家子人家吶!”
林簡不說話也不表态,一雙烏沉的眼睛就那麽看着她,那眼神靜得可怕,直到林江月心底有些發慌了,才吐出一句。
“你把我送走,我就再也不回來了。”
說完就抱着相片跑出了屋子,任憑林江月怎麽再沖着窗戶喝喊,也沒有回頭。
林簡一路跑出院子,不知道該去哪,也不知道該找誰,就是本能的不想看見那家人,也不想跟着姓沈的走,他邊跑邊想,既然沒地方去,就去找他爸。
猛地,眼前人影一晃,腳下疾行的步子收不住,林簡一頭撞進對面人懷裏。
本能地退後兩步,甫一擡頭,就看見剛才念叨的那個“姓沈的”站在眼前。
沈恪垂下視線,看看林簡,又看看他懷裏的照片,問:“你去哪?”
林簡緊抿着嘴角不說話,本想繞過他,可還沒挪步子,下一秒,抱着照片的一只手腕就被他牽住了。
“小孩兒。”沈恪叫他,“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