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林簡快步走進屋子,門還沒關上,沈恪就緊随其後地進了屋。

房子裏暖氣很足,霎時沖淡了身上裹挾着的初冬夜晚的嚴寒。

林簡在一樓玄關換了拖鞋,頭也不回地走進自己的房間,看樣子沒有任何與沈恪打個招呼的念頭。

裴姐聽見關門聲,端着一杯熱好的牛奶從廚房出來,沒想成竟然是沈恪回來了,連忙将牛奶杯放在圓桌上,要去泡茶。

“別忙了。”沈恪擺擺手,自己倒了一杯溫水,在沙發上坐下,淡聲道,“大晚上喝茶,這一夜都別想睡了。”

說完看了看那杯熱牛奶,又看了看不遠處那扇半掩的房門,向裴姐詢問林簡這段時間的近況:“這幾天怎麽樣?”

“特別好。”裴姐提起小林簡是不加掩飾的喜愛,“可乖了,從來不給別人添麻煩,也不挑嘴,給什麽吃什麽,讓吃多少就吃多少,睡覺起床什麽的都不用人操心,我就沒見過這麽省心的小孩兒,有好幾次還非要自己洗衣服刷碗,那我怎麽敢呢!”

沈恪想到剛才在噴水池前的那一幕,不禁好笑道:“也別給吃太多了,尤其是晚上,那麽小一孩子再撐壞了。”

裴姐連連點頭,嘆息道:“這孩子招人疼,原來過得太苦了,讓人現在忍不住想把好的都給他,還生怕他不夠。”

沈恪未置可否,又等了片刻,身上的寒意差不多散盡了,才從沙發上起身,随手端起桌上的那杯牛奶。

裴姐“哎”了一聲,有些惶恐道:“少爺,我送就行。”

沈恪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端着牛奶往小林簡房門走去:“還是我去吧,借花獻佛。”

順便哄哄一個星期不見,見面就生氣不理人的小孩兒。

房間裏,林間已經脫下了羽絨外套,還穿着那身藍天白雲款式的家居服,正坐在地板上,專心拼着一幅偌大的,起碼一萬塊拼片塊起步的拼圖。

聽見敲門聲,林簡擡頭看往門口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後垂下眼睛,将手裏的這塊精準地放到了該放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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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恪得不到回應,又站了兩秒,徑直推門進屋。

繞過房間的大床,一眼就看見地上密密麻麻的拼片,沈恪微微一怔:“……這東西,宋秩拿來的?”

林簡依舊不看他,過了少頃,才“嗯”了一聲。

沈恪只覺得無從下腳,幹脆也和林簡一樣坐到了地板上,由衷感嘆:“讓一個八歲的孩子拼清明上河圖,宋秩真是個人才。”

林簡持續無視他,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拼圖上,沈恪被孩子這麽晾着也不惱,反而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林簡拼拼圖。

而不消片刻,沈恪看向林簡的眼神就變得有些不可思議了。

那樣繁複的構圖,如此零亂的景致,被分割成無數小碎片後更是雜亂無序,而林簡每放置一塊拼片前,只是掃一眼腿邊展開的複原模型圖,若是遇到非常難以辨認的位置,也只是靜靜端詳片刻,而後便穩準狠地下手了。

更玄乎其玄的是,在沈恪觀察的這一小段時間裏,他沒有任何一片是放錯了位置的。

房間裏處于長久緘默的狀态,等林簡拼完一小塊區域後,終于肯擡起頭來,看了沈恪一眼,問:“有事嗎?”

沈恪回過神來,看着眼前這樣表情冷硬的小臉,只覺得有些好笑:“有,給你送牛奶。”說完将手裏的杯子往林簡面前一遞,催促道,“快喝,一會兒涼了。”

于是沈恪就看見,剛才還氣勢凜人的那張小臉,霎時就垮了下去,變得愁雲慘淡。

沈恪故意問:“怎麽了?”

林簡看着那杯牛奶不說話,半晌,還是搖了搖頭,而後端起杯子,試探性地往嘴邊送了送,這個動作極其緩慢,在擡手的過程中,似乎聽見了肚子裏的晚餐和那盅小米遼參在崩潰狂吼——不,你不要過來啊!

沈恪終于忍不住了,反手拿過那杯牛奶,然後非常沒有同情心地偏頭笑出了聲。

小林簡手上一空,看着前面邊笑邊喝掉那杯牛奶的人,愣住了。

沈恪幹脆利落地幫他解決掉一大杯牛奶,看着愣神的小孩兒,刻意壓低了聲音,高深莫測道:“說好了,咱們要保密啊,不能讓裴姐知道,要不然每天晚上連我也得跟着你一起喝牛奶了。”

林簡愣過之後,就明白了他這話的意思,嘴角很慢地揚了起來,可那個笑容還來不及擴大,就又消弭不見了,他将眼神平移到別處,輕聲嘀咕了一句:“不會的,你又不回來。”

沈恪笑吟吟地看着他,心說這小孩兒還真難哄啊。

“嗒”的一聲,沈恪将杯子放在床頭櫃上,嘆了口氣,失笑道:“所以就因為我這幾天沒回來,你見着我就連句話都不說,轉頭就走,啧,人不大,沒想到氣性還不小。”

心思被一眼洞穿,林簡難得錯愕,但很快就又恢複如常,他垂下眼睛,悶聲辯解了一句:“不是。”

“不是什麽?”沈恪問,“不是因為我這幾天都沒回來看你,還是不是在生氣?”

林簡又不說話了,原本清澈澄淨的眼神中,卻忽然多了戒備,就如同初見時一樣。

沈恪不自覺地皺起了眉。

“小孩兒。”沈恪叫他,聲音也稍稍沉了下來,“按理說,有些道理不該我來教你,有些事等你再長大一點,經歷過後自然懂得,但是家長麽,必然都是看不得孩子摔跟頭受委屈之後才成長的。”

林簡轉過頭,怔怔看着沈恪,一時間有些懵了。

“我今天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管大人還是小孩子,都要學會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

沈恪不急不緩,淡聲道:“當初我把你帶回沈家,我父母要把你留在身邊照顧,可是你不答應,非得要跟我回來,我當時和你怎麽說的來着,沒忘吧? ”

林簡安靜地坐在地上,隔了半晌,才很輕地“嗯”了一聲。

沈恪點點頭,繼而道:“所以說,既然知道我必然沒有那麽多時間來照顧你,更不能像別人家養孩子一樣時常回來陪你玩,帶你出門,卻仍然寧可回老家也要跟我回來,那麽我就當你是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的。”

“小孩兒。”沈恪随意往後靠了一下,脊背挨到床邊後松弛下來,整個人透着一股疲憊過後的疏懶,似笑非笑地問,“那你現在又鬧什麽情緒呢?既然做了選擇,就要接受結果。”

在沈恪看來,他自然是沒有時間和那麽多精力去每天親力親為地照拂一個八歲的孩子的,他能做的也只是在生活方面盡可能地給予支撐,保他衣食無憂,在優渥的環境中平安長大,送他去很好的學校,等這孩子能夠獨立之後,若是真的生出幾分親緣,倒是可以當成家人一直相處,若是孩子要走,他自然不會不強留,總歸也算是彌補了一些父輩之間的虧欠。

小林簡聽完沈恪的話,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什麽反應,久到沈恪甚至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用錯了和八歲孩子講道理的方式,或者這孩子壓根就沒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而就當沈恪剛想進一步解釋的時候,林簡慢慢地将腿蜷了起來,雙臂環抱在膝蓋上,悶聲說了一句:“不是的。”

沈恪問:“不是什麽?”

林簡輕緩地擡起頭來,猶豫掙紮了好半天,最終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一般,輕聲說:“我知道你沒時間管我,我也不是因為這個在生你的氣。”

沈恪眉梢微挑,饒有興致地問:“那是為什麽?”

林簡嘴角繃得很緊,大眼睛不自然地眨了兩下,再開口時,竟聲如蚊吶:“洗手間的那個……馬桶,就是坐便……我、我一開始不會用……就是……不習慣……”

這下輪到沈恪愣住了,他嘴邊的笑意滞了一下,被突如其來的轉折打了個措手不及:“……然後呢?”

林簡聲音更小了,整張臉幾乎都埋在臂彎,費了好大力氣才将這句話說得完整:“一開始……就、就前幾天,我、我上廁所……拉、拉不出來……”

沈恪:“……”

林簡搭在膝蓋上的小手都握成了拳,斷斷續續地說:“裴姨發現我好幾天都……然後有一天我突然肚子疼,裴姨就給你家的醫生打了電話,來的是個女醫生,跟裴姨說我可能是有點上火,要注意飲食,還、還……”

沈恪有一種不太妙的預感,試探問道:“還什麽?”

林簡幾乎是破罐破摔了:“還拿了一小瓶……叫、叫開塞露的東西……那個東西——”

林簡說不下去了,擡起頭,眼神清涼,但雪白的兩頰卻染上羞赧的薄紅:“……你知道那個要怎麽用的吧?”

沈恪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好跟着點點頭,誠懇道:“知道。”

林簡:“可是我不會……你也不回來,家裏就只有醫生和裴姨,就……”

沈恪默默在心裏幫他補充完整:就沒辦法了。

“……嗯,用了啊?”沈恪非常含蓄地問。

“怎麽可能!”林簡将頭扭到一邊,聲音中罕見帶了一點委屈和不解:“我沒讓……而且,哪有這樣式的啊……”

原先在林簡老家的學校,班裏男同學和女同學都不坐同桌的,他一個小小子……就算是醫生和阿姨也不行啊。

其實并不是因為被冷落而生氣,畢竟那是他曾經習以為常的事情,只是單單因為到了新環境,面對無計可施的情形時,暗生羞憤而已。

如果沈恪當時在家裏,如果林簡能有一個他的聯系電話,起碼還可以掙紮一下,就偏偏,那麽寸。

小孩子的自尊心常常在一些非常微妙的點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病不忌醫是說給大人聽的道理,對于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在阿姨的苦苦勸說和“保駕護航”之下,差點被家庭醫生擠開塞露這件事,已經可以列為童生最羞恥的事情了,且沒有之一。

林簡很少又一口氣說這麽長一段話的時候,說完了就閉緊嘴巴,不打算再開口了,而沈恪靠床坐在對面,一時間臉上的神情複雜難明,似乎也沒想出一個好的說辭聊做安慰。

就尴尬。

過了很久,沈恪偏頭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低聲問:“那什麽……最後怎麽辦的?”

“吃藥。”小孩兒口吻冷硬,麻木道,“醫生給帶了一瓶什麽膠囊,讓一頓吃一粒……我一頓吃了三粒。”

然後就鬧肚子了。

沈恪“哦”了一聲,心說這孩子倒是真舍得對自己下手,想了想,又問,“那坐便……現在用得慣了嗎?”

林簡垂着眼簾,生無可戀地點了點頭。

“那就好。”沈恪舒了口氣,後知後覺地床頭拿過便簽薄,在上面寫下了一串數字,遞到林簡面前,“這事算是個意外,但是諱病忌醫和不遵醫囑都不是什麽好習慣,裴姐沒有我的電話,平時有事都是和宋秩聯系,這個號碼你留着,如果……咳,我是說如果,再有這種事情發生,就直接用家裏的座機給我打電話——”

話沒說完,林簡倏然擡頭,小大人兒似的,又委屈又憋屈,聲音卻涼:“哪就還有下一次了?”

沈恪立刻舉起雙手表明立場:“打個比方而已。”然後在心裏對自己默念三遍,養孩子就是這樣喽,要哄的要哄的要哄的。

林簡捏着那張便簽不說話了,沈恪看他兩秒,忽然笑了出來:“行了小孩兒,人不大臉皮兒倒是薄,別委屈了,送你個東西要不要?”

林簡警覺道:“什麽?”

沈恪笑了笑沒說話,起身走出房間,不一會兒手裏拿着一份文件折返,他在林簡面前蹲下,将手裏的幾頁紙遞給他。

林簡接過來,掃了兩眼,而後猛地擡頭,眼中盡是驚詫。

一份是已經蓋了章的家庭寄養協議書,而另一份,是一所私立小學的入學通知書。

沈恪溫聲道:“所有的手續都已經辦完了,協議上明确是寄養在我爸媽家,不過沒關系,要是你還願意住在我這裏,仍然可以一直住下去,只要別因為我沒時間管你生氣就行。”

林簡愣着神,半晌很輕地搖了搖頭。

“那就安心住着吧。”沈恪笑了笑,随後頗有些語重心長地說,“小孩兒,在你真正獨立之前,原來的那個家就不回去了,也沒什麽好留戀的,是不是?不過你長大以後想怎麽樣是你的自由,想回家想認親,都可以,我不管你,我父母也不會幹涉。”

人生這一輩子太長了,變數不定,誰知道今後如何呢?眼前事眼前定,以後的事,就随緣去了。

林簡的目光又落到手中的紙頁上,沒答應也沒反對。

沈恪屈指彈了一下他手裏的入學通知,又說:“學校也找好了,公立學校孩子太多,而且辦理轉學的手續有些複雜,所以最後就挑了一所很不錯的私立,離這邊也近,周一就可以去報到了,到時候我專門派一個司機,接送你上下學。”

驚喜來得過于突然,林簡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沈恪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實在有趣,好像直到這個時候,這個孩子臉上才流露出一絲本該屬于這個年紀的稚氣與懵懂,他擡手,本想揉揉小孩兒的發頂,又忽然想到這孩子的禁忌,便失笑着搖搖頭,又将手落了下去。

好半天,林簡才嗫嚅道:“謝謝。”

“應該的事,別說這個。”沈恪打量他兩眼,忽然笑道,“不過要是非要謝的話……”

小林簡:“嗯?”

“大侄子。”沈恪眼尾倏然一彎,說,“要不你喊我聲小叔叔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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