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金流意執着地離開墜京樓的時候,夏無燼依舊沒有回來,而他長久地沉默着,對身後的江蓼亭也忽略不見。
江蓼亭知道金流意心中有氣,但要是再不追上去解釋清楚,他們之間真的可以再也不見,金流意就是有這種莫名其妙的魄力。
即使不給她繼續解釋的機會,她也會跟在他身邊,誰知道沉默已久的流芳派會不會突然發難。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任何交流,而江蓼亭也自覺地和金流意拉開一段距離。
他走,她便緊跟在他身後,他若是停下來休息,那她也遠遠地坐下打量着他。
金流意本就是死裏逃生,再遭遇這種精神打擊,好不容易恢複過來的體力并不足以支撐他長途跋涉。
而這一走就是走了數天,最後金流意在一處綠草叢生的平原處停了下來,眼前并無墳墓,但金流意還是恭敬地擺上瓜果香紙,虔誠地拜了又拜。
江蓼亭不好上前,她不知道她這個金流意眼中的劊子手是否會冒犯地下的先人,便選擇安靜地盤坐在遠處的草地上,等待着金流意的歸來。
以前她也是這麽等的,當時她在他面前伏低做小,等着他殺人回來。
說起來也怪,那時候的他們對殺人都不屑一顧的,殺了就殺了吧,被稱為當之無愧的反派、魔頭。
現在想把刀劍揮向彼此時卻猶豫了,這樣的他們終究還是太虛僞了,想壞就一壞到底該多少。
就在江蓼亭陷入遐想的時候,金流意忽然走了過來,輕聲說了一句:“走了。”
他語氣輕快,一如從前,像是以前不屑一顧的他回來了,卻也像是他把陰暗糾結的自己斬殺在了家人的墓前。
江蓼亭愣了愣,沒有應答,渾身卻起了雞皮疙瘩。
而金流意似乎也只是那麽一說,他說完這話後自嘲地笑了笑,接着帶着滿身惆悵在江蓼亭身邊坐下,自顧自地說道。
Advertisement
“以前我總想回來給家人們修葺墳墓,但礙于南山四派,這個想法始終被擱置。現在終于沒了顧慮,但我又莫名其妙地沒了那種想法,現在這樣綠草如茵,遍地野花的模樣似乎也不錯,仿佛在告訴我,他們已早已到了另外一個明媚的世界,開啓了如春天般妙曼的新生活。”
江蓼亭聽着他的陳述,也低聲應道:“倒也是個不錯的想法。”
金流意卻忽然說道:“我死後,也把我帶到這裏,我也想看看他們到底去了一個什麽樣的世界。”
江蓼亭聽得心口悶脹,他在這種場合說這種話,讓她心驚不已。
她試圖握住金流意的手,輕聲說道:“你不會死的,相信我。”
金流意卻不動聲色地挪開,晾了她一手的空氣。
他轉頭瞭望草坪,滿臉惬意地高聲道:“爹、娘,各位叔伯嬸娘,我給你們報仇了,雖然是我身邊的這位女子殺了他們,但我與她關系甚好……我傾慕她。”
這句話他說得擲地有聲,可金流意越是這樣,江蓼亭就越發驚恐。
而金流意卻以手撐地,笑得很輕松,似乎在說什麽稀松平常的事情:“你說如此大恩大德,我要是以命相報似乎也是理所應當,對吧?”
江蓼亭聽完撲過去下意識地撲過去捂住了她的嘴巴,着急地說道:“我不允許你這麽說,你不會死的,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金流意繼續不動聲色地躲開她,面上帶着笑意,眼裏卻是死水一潭,他話鋒一轉,問道:“你老實告訴我,你在風雲錄上到底看到了什麽?我……真的命不久矣嗎?”
江蓼亭聽他這麽問,愣了愣後立即說道:“沒有,上面說你會經歷兩次劫難,活下來後就是否極泰來,一帆風順。”
“當真如此,你沒有騙我嗎?”
金流意明明說好不再和江蓼亭多說的,可聽到她這話,他心裏又燃起了可笑的骐骥,這突如其來的欣喜讓他更加憎恨自己,他想放棄她後無情無欲地活着,怎麽就做不到呢?
江蓼亭在他的注視下,選擇重重點頭,接着又舉起手發誓:“我發誓我所說的都是真的,如若不然,就讓我不得好死。”
金流意見狀立馬掰下她的手,輕聲說道:“行了,雖然我不想死,但也不想讓你不得好死,你不用發誓,我相信你。”
江蓼亭見事态緩和,忍不住輕輕地松了口氣,緩緩說道:“真的,你信了我無數次,我都做到了,這次就千萬再信我一次,我相信夏無燼一定會帶回來好消息。”
她這話一出,金流意反倒是沉默地低下頭,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沉重的事情。
江蓼亭的心情也随之忐忑起來,她終于明白那種讓人捉摸不透時別人有多煎熬了。
許久以後,她才得到金流意的回應,他語氣低沉,心思似有萬般沉重:“仇恨會讓人變尖銳,愛卻人讓人變柔軟,自從南山四派死後,我就沒了殺人的欲望,我也不想再因為誰為我而死。”
一句話說得讓江蓼亭徹底沒了氣,她呆呆地看着金流意,心裏卻十分想回避這個話題。
可金流意依舊說道:“你說,要是替我而死的人,也有人在殷切地希望他活着呢,那當如何?”
想要做到心狠手辣,江蓼亭就從來沒敢深入思考過這些事情,這世上的喜怒哀樂太多了,要是一一去理清,到最後反倒只會把自己困住。
金流意的想法好不容易峰回路轉,這麽一說卻又繞回了原地,他是覺得他非死不可。
涉及這麽深刻的問題,江蓼亭當真沒了任何再勸下去的話語。
她是一萬個不肯讓金流意死的,但誰又會期盼着誰去死呢,似乎沒有,事到如今,她怎麽能問出要是他死了,讓她怎麽辦這種話,那要是別人死了呢,他的家人又該怎麽辦?
這真是個天大的難題,江蓼亭覺得自己的心口好像被巨石堵住,沒有任何辦法能開解他們兩人。
沒能答出問題的江蓼亭選擇離開,她面色煞白地垂着頭,轉身的時候卻被金流意伸手拉住。
江蓼亭無措地轉頭看他,腦中一片空白。
但金流意卻異常清醒,他知道要是江蓼亭這麽一走,他們肯定不會再有聯絡,可……可他們似乎還沒走到那一步,他們連甚至連好好告別都沒有。
在觸碰到江蓼亭的皮膚時,金流意輕聲開口:“先別走,我們先等等,等夏無燼回來再說……”
江蓼亭聽到他話語裏的意猶未盡,心裏也明了,其實他們都在心裏祈求,要是夏無燼遇到的是一個窮兇極惡的壞蛋就好了,他們的愧疚會因此消失很多。
這就是貪戀彼此的溫暖,而變得更加陰暗的兩人。江蓼亭停住腳步,沉默地握住了金流意的手。沒有人告訴他們,他們在一起後會變得這麽可憐。
關系勉強緩和後的兩人又重新踏上了回墜京樓的路,這一趟與來時不同,他們會互相依偎,會為了避免直面現實而選擇沉默,只用眼神和觸感來确認對方的存在。
江蓼亭從來沒有那麽小心翼翼過,她真的害怕極了,她萬萬沒想過系在兩人命運之間的紅線會那麽脆弱,一撚就要散開。
對于他們而言,夏無燼的歸來成了個既期待又害怕的東西,誰也不知道他帶來的是個劫後餘生的喜訊,還是末日來臨般的處斬。
江蓼亭既盼着他來,又害怕他來。
但遠游的鳥兒終究是要歸家的。
像不久之前的一個慘淡星月夜,夏無燼終于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臉上沒有半分神色,見到江蓼亭時也只說:“找到了。”
江蓼亭懸了的心放下又提起,忙追問道:“是誰,在哪?是個什麽樣的人?”
夏無燼破天荒地選擇了沉默,避開江蓼亭的目光後,才說道:“我把他的所在告訴你,這得你自己去看。”
江蓼亭訝異不已:“這是何意,難道還有什麽難言之隐嗎?”
夏無燼卻只冷漠道來:“往北七百裏外的一個北方村落裏,有你要找的人。”
既然都說到這份上了,江蓼亭自然是要親眼去看個究竟的,她回頭朝金流意笑笑,低聲道:“我去看看,辦完事就回來。”
至于她不讓他去的原因,金流意也大致能猜到。
不過在江蓼亭離開不久後,心神不寧的夏無燼便急匆匆地跟了上去:“我也去看看。”
要是連一向波瀾不驚的夏無燼都驚動的話,似乎就不是那麽簡單了。
金流意心中一跳,瞬間覺得這安穩日子似乎到頭了。
而江蓼亭這一去,便去了大半個月,既然知道了方位,又有夏無燼陪在身邊,理應不會這麽久的,只怕,只怕……
江蓼亭再回來的時候,金流意早已把整個墜京樓收拾得煥然一新。
而江蓼亭卻心不在焉,面帶愁容,金流意見狀也沒說話,只安靜地停下來看她。
她似乎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一路從院子裏踱步到房間,身形寥落地站到窗前,又在片刻後緩緩步入庭院,擡頭看枝蔓葉茂的梨樹。
許久之後,她用含糊的聲音說道:“到此為止吧,我放棄了。”
金流意赫然一驚,問道:“你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