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最漂亮的星空

最漂亮的星空

他們剛邁進大門林兮就看到一個當地男人懷裏抱着女兒匆匆忙忙跑到護士臺,焦急的問着什麽。

女孩兒的汗水和眼淚已經浸透全身,明眼人都看出來她急需治療。

那些人都彎腰,沒有回應,自顧自寫着東西,只一個穿着護士服爆炸頭誇張的女人從旁邊不緊不慢的走過去,伸出手捋過她的頭發看了一眼。

男人神色匆忙,急的要跳起來,行為上卻仍然沒任何沖撞,只壓着嗓子又重複了一遍幾分鐘之前問過的問題:“請問什麽時候可以請一個醫生過來?”

那個女人卻只是擡起自己的左手放到眼前,自顧自的摸起指甲,那雙手引人注目,指甲上塗着粉紅色的指甲油,和她黝黑的皮膚形成對比,看起來格外醒目。

而後又慢吞吞的回望着他,語氣閑散, “不是說了嗎,沈醫生出門了,再等一會兒吧。” 仿佛現在不是要治病,而是在閑聊。

沈澈三兩步走過去,護士見狀才笑着招呼把人帶到診室,那個爆炸頭也扭着身子慢悠悠的換了個地方。

林兮跟在後面聽到旁邊的一個護士小聲嘟囔,“來這裏的誰不緊急,你說提前就提前!”語氣不滿。

剛才她還不懂什麽意思,現在終于知道她在抱怨什麽。

那個黑人司機叫安東尼,是沈澈在這裏的學生。

安東尼用法語翻譯,“他是帶女兒來看病的,想問能不能允許她先進來,因為她的情況很緊急。” 林兮視線看過去,沈澈穿好了白褂,一雙手放在口袋裏側耳聽着,他繼續補充道:“他說其他病人也都同意了。”

黑人父親弓着身子,雙手搓着放在身前等待翻譯。

沈澈目光挪過去,點頭表示同意。

林兮來之前在視頻軟件上刷到過布隆迪,

大部分是這麽介紹的:全世界最窮的國家、世界幸福指數倒數第二的國家、聯合國都不願管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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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倒也沒想到連醫院都是。

天花板吊頂上發着黴、綠色鐵皮簡單隔出幾間屋子就是住院室、走廊上還有剛剛暴雨沖進來的積水、牆角處放了幾張破舊的木椅子就算是候診區……

壓抑、昏暗。

沈澈從桌子上拿起手套戴上,“頭燈。”

“這裏。”安東尼伸手遞過去。

林兮盯着他的臉看,直勾勾的,不帶隐藏。

沈澈察覺到她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臉上,那眼神仿佛被檢查的人是他。

他不清楚她在看什麽,頂着目光把頭燈戴上,然後側眸看了她一眼,林兮看起來淡定從容,沒一點被抓包的意思。

沈澈扶着腦袋上的燈小幅度轉動兩下調整角度,順勢離開林兮的視線。

男人呼吸很輕,從外邊看着小女孩兒的右耳,“有白色異物嵌在外耳道裏,耳道粘膜充血腫脹。”

沒有寒暄、沒有廢話、只是在做着診斷。

林兮這才看見他的名牌——

中國援布醫療隊隊長

沈澈

嗯。還真是官方。

父親在一旁說:“我們是專門跑來的,前面已經跑了好幾家醫院。”語氣有一口停頓,像是嘆息,“但是都沒有成功,那些醫生都建議來這裏,所以才……”

沈澈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穿着配套的西服、褲子和可以反光的皮鞋,看起來是刻意收拾過的,整個人體面得有些拘謹。

然後收回視線俯身試着碰了一下她的耳朵。

“啊啊啊啊啊……”

只是才剛碰到,女孩兒就吓得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身體不安分的扭着,拼命掙紮。

沈澈随即松開向後退了一小步。

安東尼翻譯的話音剛落地,林兮就看到這個高大的男人左手抓着一頂很舊的牛仔帽子扣在胸前,越攥越緊,帽子邊緣被抓得卷出褶皺。

因為他說:“手術難度不大,但是這裏沒辦法使用全麻,你們最好還是去更大的醫院,那裏的基礎設施會更完善。”還補充道:“您也看到了,這會讓她非常痛苦。”

男人面色擰着,低頭親吻女孩兒的額頭,跟安東尼說:“請您能再給她一個機會,我所有的錢都拿過來看病了,甚至已經不夠坐車回家了。”微微停頓一秒,面露難堪,“更別說去其它醫院手術治療了。”

用的當地語,林兮聽不懂,但聽得出近乎央求的語氣。

不過也猜得出來,無外乎是沒錢、沒時間。

在這樣人均GDP100人民幣的國家,月收入達到200都算一份不錯的工資,可大部分人連工作的機會都沒有。

她看着眼前的人,高大的男人弓背站着,目光灼灼,等待醫生的回複,而沈澈只是沉默的站着。

林兮胸腔碾過一絲異樣又瞬間變得冷漠。

既然如此艱難又為什麽還要繼續生存,明知養不起就該為自己克制不住繁衍的欲望承受代價。

安東尼看沈澈沒有回答,搖了搖頭,表情帶着遺憾。

衣物的摩擦聲在這近似宣判的氛圍裏格外突兀,男人把捏的皺皺巴巴的帽子戴到女孩兒頭上,微微彎下腰,向對面的人鞠了一躬,用法語說,“謝謝。”

他的女兒仍舊啜泣,自己的眼睛也紅的滿是血絲。

沈澈不受控制般小幅度扭過去瞥了一眼林兮的臉,她面無表情的站着,像是不為所動的樣子。

男人深吸一口氣,準備離開診室。

沈澈垂眸,眼睫稍稍蓋住眼下的烏黑。

不過一瞬。

“阿當!(先生)”。

沈澈用方言叫住了他。

男人聽到動靜回身,沈澈手指彎曲垂在身側,眼神看過去。

“異物離鼓膜非常近,如果沒有全麻,孩子在取出異物的過程中很可能亂動,如果碰到,就會給聽力帶來不可逆的損傷。”

他把手術的風險一股腦全部說了出來,趁着還沒後悔。

“她還很小,一旦聽力受損,以後學習甚至智力發育都可能跟不上,我也不能保證會給她帶來的危害。”

他幾乎把孩子的一生都算了進去,幾句話不換氣的說完,胸腔起伏着,但面色仍舊平靜。

林兮倚牆看着,略微驚訝于他的反應,因為沖動的看起來有些虔誠。

這裏條件落後,甚至連一把用于異物取出的耵聍鈎都找不出來。

安東尼擺了幾把凳子,忽然間所有人一起沖上去用手按着躺着的女孩兒,把人五花大綁起來——這是最傳統的人工麻藥。

男人用肩膀托住女孩兒的脖頸,同時夾住她的雙腿,豆大的汗珠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流。

“媽媽——”躺着的人越來越緊張。

“媽媽——”啜泣聲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滑過毫無血色的臉頰,滴落在手術臺上,哭喊聲時而尖銳,時而低沉,仿佛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哭鬧聲、腳步聲、金屬撞擊聲……

這裏的一切都太過刺耳。

林兮覺得空氣愈發窒息,人也開始變得煩躁,仰着頭把頭發全部甩到後面呼吸也沒有變得順暢,胸腔裏像是堵着一團濃霧。

她得走到外面。

只是剛走沒兩步手腕被一雙小手扣住,低下頭,是那個女孩兒,一雙眼睛閃着淚光,熠熠生輝。

護士帶着略顯不耐煩的表情,一把拉過女孩兒的手重新壓在身下,如同執行一個被設置好的程序。

沈澈也被這動靜吸引,只看到林兮拿過女孩兒的手重新握在手裏。

但他無暇再顧及。

“啊啊啊啊——”

為了看清豆子的位置,他把女孩兒的耳垂微微向下拉扯,可這個細微的動作卻讓女孩的哭喊聲變得更大。

林兮的手愈發受力,汗水順着脊柱往下滑,身體很癢,可她不能動。

“鈎子。”沈澈右手放在女孩兒的耳朵上,左手伸開等着拿工具。

沒人反應。

他又重複了一遍,擡頭。

林兮順着聲音看過去,那個負責遞器具的護士正一動不動的看着牆上的表,直到沈澈重複第三次才面無表情的把工具遞過去,沒有絲毫愧色。

女孩兒哭的幾乎背過氣去,沈澈把耵聍鈎紮進去,雖是很小的力氣,但豆子還是被微微推了一下。

男人的呼吸聲也随着女兒的哭聲越來越急促。

原本壓着女孩另一只手的護士卻突然起身,向後退了幾步脫掉衣服,然後離開了——全然不顧躺在病床上還躺着一個手術進行到一半的病人。

因為他們的下班時間到了。

其他護士也相繼放開女孩兒的身體,脫掉衣服離開診室。

還有一個甚至已經打起了電話。

林兮側過頭,汗液滲過手術帽,滴到了沈澈的眼睛上,他仍舊面色平靜,沒有任何波瀾,像是見怪不怪一般,但脖前的青筋緩慢起伏,林兮知道,他在深呼吸。

沈澈覺得他一口氣幾乎憋了四五分鐘,終于把豆子提到了接近外耳廓的地方。

沒有殘留物

沒有傷害鼓膜

他扶住女孩兒坐起來,林兮這才覺得自己有些缺氧,垂下頭深深呼吸了幾口,站起來發現連腿也是麻的。

男人把帽子按在胸前,彬彬有禮地向他們鞠了一躬。

女孩兒還握着林兮的手。

她低頭,女孩兒穿着碎花連衣裙,和她一路上看到的這裏人的打扮截然不同,眼睛黑亮濕潤,淚水在眼圈邊緣閃爍。

或許是因為太瘦,大的有些吓人,林兮一只手背過身去,像變魔術一樣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棒棒糖遞到女孩兒眼前,用當地話說:“送給你。”

男人剛用一塊白帕把剛剛取出來的豆子包住,就看到女兒不好意思但有些渴望的目光,他聽到了剛剛的話,只取下帽子彎腰,用字正腔圓的中文對着林兮又說一遍,“謝謝。”

女孩兒伸手接過,林兮也順勢抽回自己被握住的手,背回身後,速度很快,安撫性的說:“你很漂亮。”仍舊用的方言。

但沈澈看到了,上面有女孩兒的指甲印,甚至可以看到略微出血的痕跡,白皙的手背更顯得觸目驚心,她卻一點兒沒表現出疼。

——

等他終于送走那對父女,走出醫院就看到林兮斜靠在柱子上,雙手懷抱胸前,一副冷漠抗拒的姿态。

夜晚的風浸染着涼意,沒有月亮,蛙鳴犬吠。

她冷眼看着這裏的一切,空氣中彌漫着泥土的芬芳和淡淡的草木香,和醫院的腐爛味融合在一起,天空如同巨大的黑絨布,星光微弱,連點綴都算不上。

騙子!

林兮在心裏想。

什麽世界上最漂亮的星空。

卻沒想到安東尼冷不丁的問她:“在中國,女性會被逼着結婚、被逼着生孩子嗎?”

他們本來是在說這裏的天氣的!

她可以去安撫那個女孩兒,但不代表她的煩躁情緒消失。

所以在他們還在推辭到底要不要繳費的時候她就不動聲色的轉身離開門診。

安東尼也跟了出來,不知道是不是沈澈的授意。

她察覺到了,過程中沈澈看向她的目光。

林兮微微扭頭,他梳着整齊的發型,一身幹淨的T恤,手腕收緊,有些緊張的樣子。

林兮靜了兩秒就這麽看着,剛準備說話身後一個人蹦過來,一掌拍到他的腦袋上,勾住安東尼的肩膀,“還想着你那小女朋友呢?”表情笑眯眯的。

安東尼瞬間紅了臉,低下頭手掌在腦袋上揉了兩下,不好意思的說:“…哥…你…別…別胡說。”

林兮也笑了出來,黑頭發的男人視線挪過來,下一刻站直身體向她伸手,但仍舊笑的吊兒郎當,“你好,裴汀白。”林兮颔首伸出手掌,對面的人挑了個眉,“沈醫生的女朋友?怎麽稱呼?”語氣照舊不正經。

滿臉戲谑,像是拿她尋開心。

這些無聊的男人是滿腦子只有這些玩笑嗎?

林兮向來吃軟不吃硬,如果是好意,她也是前所未有的好說話,但是一旦察覺到任何攻擊性……

這次恰好不巧。

林兮唇角微勾,紅唇輕啓,“實不相瞞,我是他後媽。”

“……”

“裴汀白!”沈澈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三人聞聲扭頭。

林兮的視線就這麽毫不避讓的撞進他的眼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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