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袅袅之聲
欣兒站在慈寧門外,遙望着漸行漸遠的常寧,我則凝視着子靜暖閣燈火通明的窗子。
我只聽身後一身悶悶地呼喚:“五爺…”
再回頭時,欣兒已經追了過去,獨留我一個人站在原地。
我沒有去攔欣兒,因為我能真切地感受到她心中想要對常寧傾訴的千言萬語,若有人可以抛下身份與地位來幫如此我和我姐姐,我也會有滿腔的話兒想要對他講的。
我見子靜屋中的燈光暗了一些,緊接着從屋中退出來一位年老的太醫,拎着藥箱子步步朝慈寧門走來,等他走出門來,我才上前一步忙問道,“大人,子靜姑娘的傷怎麽樣了?”
太醫在黑暗中看不清我的模樣,等宮女提了燈籠照亮了我的臉,他才開口道,“姑娘可也是宮中女官?我已用金瘡藥替她止住了血,但她傷勢很重,需靜養幾日才可下床。好在太皇太後看重子靜姑娘,已經派人去看望了。”
我點點頭,心裏緊緊地牽挂着子靜,竟沒想到入宮第一日就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忽想起身上還帶着皇後賞的五兩銀子,趕緊從袖裏取出來,放到太醫手中,道:“大人,您收下吧,好好醫治我姐姐她…”
太醫推開我握着銀子的手,道,“姑娘不要客氣,這是我為人醫者的本分。”
我僅僅入宮第一日,就目睹了這麽多的勾心鬥角、明争暗鬥,也明白宮裏人的勢利,太醫所說的“為人醫者”,無非是他冠冕堂皇的說辭罷了,我既深知這點,便再三要求太醫收下我的銀子,他左右拗不過我,才肯将銀子收入囊中,對我道:“姑娘不必擔心,你姐姐她用的是最好的金瘡藥,不出三日就可以下床了。”
“多謝大人,大人慢走。”我福了福身,目送着太醫在宮女的護送下漸漸走遠了。
直到我望着子靜的屋裏熄滅了蠟燭,窗口處一片漆黑,我才肯離開,回望遠處的長街,竟不見欣兒與常寧的身影,我心中無法,也只能自己一個人回北三所去。
回想這一日,我跌跌撞撞地在皇後跟前打碎了碗,也從子靜口中得知了啓青的底細。
我在府裏時,也時常聽阿瑪講起遏必隆的事情,可是當時卻不知他們二人在朝堂之上針鋒相對。如今入宮,我沒想到自己已經被溫僖貴妃留意下了,今日若不是佩月提點,我到現在也不會知道自己正身處危險當中,随時有被啓青除掉的危險。
再次路過禦花園時,晌午見的那些人早已不見了蹤影。黑夜中靜靜的園子,一草一木都無區別,只是凄涼得讓人深感物是人非。
昨夜裏我在這裏吹簫,有個陌生的男子恰巧撞見,幸好我躲開得及時,他沒能追來。今夜裏再次經過禦花園,我還要再過堆秀山回北三所去。
星光熠熠,凄冷的光如水傾瀉,灑在堆秀山上的亭臺樓閣上,我萬分小心地登上山去,只想快些回北三所休息下。行至堆秀山最高處的禦景亭,我片刻駐足,望着今日晌午皇帝曾坐過的位置出神,“要說該感謝常寧,倒不如說更該感謝當今聖上,是他說的,叫常寧去随我們救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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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間,那洋洋盈耳的聲音不禁又回蕩在我耳畔,既清晰又模糊,越想回憶清楚,就越模糊不清。
“餘音袅袅,不絕如縷…”我忽聽到不遠處一人的嘆息,聲音很近,我卻沒有見到人,不禁心裏一慌,腳下也一歪,重重地跌倒在禦景亭中,發出不小的動靜。
“姑娘怎麽了?”我面前正對的方向跑上來一個墨色服色的男子,他見我摔倒在亭中,便跑過來扶我起身,關切道,“姑娘是什麽人?是…奴才沖撞您了嗎?”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形容俊朗,只是面龐還帶着幾分稚氣,他身着墨色的服飾,身後沒人跟着,頭頂青金石鑲嵌的六合一統帽,上綴紅纓頂珠,手中握着一把折扇。
我內心思索,“阿瑪的六合一統帽上嵌着的便青金石,阿瑪是四品的朝臣,此人莫非也是四品的官職?”
我禮貌地推開男子的攙扶,颔首道,“多謝大人,奴婢沒事。”男子不禁笑道,“姑娘說哪裏話,怎知我是大人?方才我已說了,我不過是個宮裏的奴才。”
我想起他剛才的一句話,“奴才沖撞了您…”
我這才放下心來,微微一笑,看向男子的面龐,月光之下,映襯得他孤傲而又寂寞,方才我在他眼中所見的幾分稚氣,此時已經被如水般的冰冷月光洗得了無痕跡。
男子坐于亭中,忽然脫口道,“夜深露重,姑娘何為獨自一人到此處來?仔細摔倒了才是。”
我聽他如此問我 ,不禁反問他道,“公子既然這麽說我,那公子來這裏是做什麽的?不怕摔倒了麽?”
他展開折扇,優哉游哉地扇着涼,園中寂靜無人,只聽山下的禦湖中流水輕濺,如玉環相碰的聲音,他緘默片刻,才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昨夜偶然經過此地,聽見山上簫聲如泣如訴,讓我久久不能忘懷,故今日至此,想看看這吹簫的人還在不在。今日既沒見着他,我想是昨日被我吓着了吧。”
我心下猛然一驚,昨夜裏偷聽我吹簫的人竟然是他,我一心只以為是常寧,竟沒想到還有別人,我字字斟酌着開口問道,“不知您是什麽人?奴婢完顏霏,北三所的女官。”
男子在聽到我的名字後先是猛然擡頭,而後低下頭自顧自地一笑,開口道,“姑娘,我是,當今聖上…”
聽他說“聖上”,我心內不覺一慌,卻又立即察覺到不對,“他所穿的服飾以及用度打扮,至多和我阿瑪一樣,是個四品的朝臣,怎麽可能是當今的聖上?真的皇上才不會賣弄自己的身份呢。更何況皇後今日請了皇上去用晚膳,這時候一定已經在坤寧宮休息下了。”
我仍站在遠處,一動不動,定定地看着他。
他見我沒有受騙,只是讪讪地一笑,接着道,“我是當今聖上的伴讀,名叫君默,有禮了。”他起身向我拱手行禮,我也笑着福一福身作為還禮。
他繼而坐定在禦景亭中,靠在朱紅色的圓柱上,仰望空中繁星如許,星光灑在他的眸間,幾分寂寞之意就流露其中。我心中竟生出幾分感動,他來這裏為聽我吹簫,今日沒有聽到,便一人孤獨在此等候。
我與他對坐,取出袖中的簫,也望向星空,道,“公子不要掃興,既然沒見到昨夜吹簫的人,不如我為你吹一曲。”我舉起簫來,放至唇邊,抛開心中所有煩憂,一曲關山月悠揚而出。
他聽後不禁興趣盎然,拍手為我叫好,“姑娘好技藝,倒是能以假亂真了,與我昨夜裏聽到的簫聲不分伯仲。”
我含笑點頭,收起自己的簫,“公子過譽了,我只不過與額娘學過幾年吹簫,所學皆是皮毛而已。”
那叫君默的男子靜靜地聽着我,忽然問道,“方才還想問起姑娘家世,只是覺得實在無禮,我聽姑娘姓…?”
“完顏,”我接在他後面堅定地答道,“我是完顏明若的女兒。”
男子凝視于我,若有所思般點一點頭,“完顏明若大人,是位好官。”
想至此,我望着天空發呆,此時阿瑪會不會也凝望于這一片夜空?額娘會不會也凝望于此呢?不知不覺,眼底一熱,淚水竟流了下來,我匆忙擦幹臉上的淚,不叫他發覺。
君默無聲一笑,問道,“有心事?”
我也只是颔首默默笑了笑,“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我長舒一口氣。他坐直身子,靜靜候着我的故事。
“有個女孩在陰差陽錯下進了一座王府,王府裏有一個福晉,那福晉的阿瑪和女孩子的阿瑪是仇敵,而這女孩子在進了王府以後才知情。所以,這女孩就發現身邊都是想要除掉她的雙手,而且她的姐姐,還被陷害,遭了打。”我一口氣講了一個故事,把自己此時的遭遇都講了出來。
君默蹙了蹙眉,“姐姐遭了打…?今日有兩個女官…”我以為他知道此事,便疑惑地望去,四目交彙時,他目光閃動了一瞬,接着道,“我只想知道,她姐姐還好嗎?”
“被救下了。”我淡淡地道。
“你這故事,我想,是不是還要加上些情節?譬如,那夫人位高權重,而那女孩人微言輕,所以飽受欺淩,對吧?”
我蹙着眉看了看他,他倒像是知道我此時的境況一樣,我看他溫潤地笑了笑,我才說道,“只不過是我随口編的故事罷了,公子也是随便一聽而已,何必認真。世間大多事故,不過是聚少離多,最終都會如簫聲一樣,曲終人散罷了。”
“姑娘何苦如此悲觀?你要相信,曲不會終,人亦不散。”男子的話發自肺腑,我望向對坐而談的他,一抹蒼涼如雪的月光落在他面上,映得他仿佛似曾相識,當我再仔細看時,才發覺他是如此得陌生。
萍水相逢的他竟願意聽我傾吐心事,我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感動。
“萍水相逢,多謝公子了。”我點點頭,站起身望向着山下如畫的美景,“時辰不早了,公子也該回去休息了。”
“姑娘若是身陷于困境,不妨告訴我?”我正要緩緩走下堆秀山,君默起身追至我身後,他在貼近的一剎那又退後了一步,淡淡地道,“君默是當今聖上的伴讀,近日在奉先殿為皇上做事,姑娘若願意可以到那裏去幫忙。”
我側頭笑了笑,“公子心意,奴婢領了,只是我是北三所的女官,去哪裏不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君默雲淡風輕地淺笑,“君默到底是當今聖上身邊的人,這點能力還是有的,姑娘若願意,我明日就叫首領的女官送你去奉先殿。”
我轉身過去面對着他,颔首向後退了兩步,道,“公子究竟是什麽人?”
“我叫君默,是當今聖上的伴讀。”他仍不緊不慢地答着。
“你既是皇上身邊的人,我且問你,萬歲爺今晚上在哪?”我試探着問他,他若真的是皇帝的伴讀,那就該知道皇帝現在在哪。
“我想此時,萬歲爺大概在坤寧宮陪皇後娘娘吧?皇後身染風寒,皇上必然要去看望的。”他話畢,我心中的不安與疑惑才漸漸消除,若不是真的皇帝身邊的人,怎麽能清楚萬歲爺的去向呢?
我福了福身,笑道:“我可以叫你君默嗎?”
他點頭,“名字就是用來叫的。”
“嗯,一言為定!”我爽朗地笑了笑,“明日便去奉先殿找你!你猜的沒錯,我在北三所,的确是有難處,不過還好…她不會這麽快就難為到我的!”
君默凝望于我,手輕輕搭在我肩上,安慰道,“快去休息吧,你也累了。”
我點點頭,“今日之恩,來日若能出宮,再做報答。”
他眼光閃動,站在亭中一動不動,目送我步步走下山下。
禦花園中寂靜無人,相比于昨日,我倒是釋然了許多,不知為何,我竟願意去相信這個人。禦花園中種着幾顆合歡花,風聲一過,綻放的絨花兒散落了一地,我蹲下去拾它們起來,将絨花兒裝進自己的荷包,放在鼻下一嗅,心境開朗了許多。
我回望山上的君默,他坐回背對着我的位置,合歡花的淡香籠罩下,我更覺得他似曾相識。
回到北三所時,啓青侯在門口,見我遲遲而歸,走上前來一陣訓斥:“叫你去給皇後娘娘送藥,一天不見人不說!聽說還去私會太皇太後身邊的宮女,要是耽誤了老祖宗梳洗,你擔當得起嗎?!”
我自顧自地推開北三所的木門,大步跨進去,頭也不回,“私會不私會,不是誰能說了算的,老祖宗今兒起得晚,我姐姐得空出來見我,怎麽就耽誤老祖宗了?勞煩姑姑費心了,我今日能回來已是萬幸了!”
啓青疾步跟在我身後,不依不饒道,“這事不說,就說你摔了皇後的碗,灑了皇後的藥,該怎麽定罪?!”
我駐了足,轉身直對着啓青,“姑姑,那以後請您派我去伺候溫僖貴妃娘娘吧?我要是再犯了錯,姑姑處置豈不更方便?”
啓青被我這一句話頂得不禁退後一步,指着我斷斷續續說不出話來,“你…你!”
我福了福身,道,“姑姑,時辰不早了,奴婢先回去休息了,姑姑也該早點休息了。”
我回到房裏的時候,見欣兒披着件大敞的青藍色織錦披風,坐在光下等着我,見我回來,匆忙迎了出來,“妹妹你這是去哪裏了?怎麽這麽晚!”
我看她擔憂的樣子內心不忍,邊握住她雙手安慰道,“姐姐,我路上耽擱了些,所以晚了。姐姐可找到常寧了?”
欣兒點頭,“他竟還記得,将信給我了,一字一句都那麽過心。”說着 ,将信箋取出來交予我過目。
我欣慰地拍拍欣兒的手,吹滅了蠟燭,“好了姐姐,休息吧,明日還不知會發生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