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不見合歡花
京城中人潮湧動,晌午時分便已是人聲鼎沸,我同純風與常安在轎中落了座。馬車走走停停,窗外不時傳來街上的交談之聲,仿佛一切久違了的繁榮景象又在一朝一夕間回到我身邊。
我側頭望望常安,忽發覺他的眉眼處與我亦有幾分相似,他比常平生得更俊朗些,多幾分習武之人該有的英武之氣。
他從小習武,從前我只以為他是阿瑪身邊的小護衛而已,如今他蒙太皇太後恩典,即将入宮,成為皇帝禦前貼身侍衛,只怕将來阿瑪身邊又要少一個知心知意的人了。
“長姐,不必為我擔心,不過是禦前侍衛,我仍可以回家照顧阿瑪額娘,何況家中還有大哥,不是嗎?”常安仿佛可以看透我的心思,開導于我。
我點頭微笑,“的确如此,除了皇帝,任何男人都不能在紫禁城中過夜,安弟你仍可以每日回家照顧父母親。”
常安含着笑點頭。
到完顏府時,紅日高挂,在馬車上颠簸一路,我額上早已生出津津汗意,急着想進府去納納涼。
純風扶了我的手,小心翼翼地走下馬車去,父母親不知我今日回家,府門口冷冷清清,無一人相迎。
常安扶了我的臂膀,笑道,“長姐別怕冷清,不是還有我陪着呢麽?”
“就數你會說話,難怪阿瑪那麽疼你!”我用指尖輕輕抵了抵常安的額頭,他脆聲一笑,便繼而扶我走進府去。
未到門口,常安忽然駐了足,望着側旁的角門怔怔出神,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卻見印夕和一個富貴打扮的人躲在角門處鬼鬼祟祟說着什麽。
“印夕?那個人是誰啊,我怎麽沒見過?”常安好奇着自言自語。
“這個印夕倒好,我早就覺得他不老實了!今天又躲出來偷懶……”
純風也看見了遠處的印夕,口中憤憤不平地罵道,“虧得格格還給他銀子,讓他回家看望母親,現在他回來了,還偷懶,不好好報恩!看奴婢把他帶過來,給格格請罪!”
我忙着攔下純風,“別急,你們怎麽知道他在偷懶?要是有要事呢?你們看,和印夕說話的那人,像是誰?”
純風回到我身邊,笑道,“格格說笑了,常安少爺都不認得,奴婢怎麽會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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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衣擺上燙着滾金邊兒,肩上繡着親王才有的行龍紋飾,這個人,怕是和宮裏有關……”我一個人靜靜想着,只見印夕身旁那個人忽然注意到遠處的我們,慌忙去示意印夕。
印夕緩緩回過頭來,見是我們,猛地一驚,吓得腳下都一軟,險些坐在地上。
“準是做虧心事呢,”常安狠狠着道,“看我不教訓他!”
達官貴人打扮的那人匆匆又與印夕說了兩句,便急忙掩着面目跑開了,印夕才踉踉跄跄地向我跑來。
“長姐,要不要我把那個人追回來問個究竟?”常安問道。
我望向常安,會心一笑,撫一撫他額上幾縷青絲,搖頭道,“安弟,你追回他,也問不出究竟的,你的心意,長姐領了。”
常安仍不甘心,雖然不去追那逃跑的人,卻上前一把将印夕按倒在地,喝道,“你老實說,那個人,是誰!”
印夕惶恐地擡眼望了望我,顫顫巍巍開口道,“回安少爺……他……他是,奴才的親戚……”
“哦,親戚,”常安一把拎起印夕,“好一個親戚啊!我倒沒看出你還有這等富貴親戚,既然是親戚,為何不領到府裏見面?”
印夕被常安一拎,雙腳都離了地,他驚恐地望向我求助,“格格,奴才,沒說瞎話啊,奴才的親戚怎麽敢随意帶到府裏……”
印夕的求饒聲越來越大,周圍也漸漸有人圍過來看熱鬧,見是在完顏府門口,更是指指點點,說什麽的都有。
“行了常安,你無憑無據,難為他做什麽?”我拉下常安,常安一松手,印夕便摔倒在了地上,狼狽不堪。府外圍觀的人陸陸續續多了起來,甚至還有激将常安發火的人。
家裏的陳嬷嬷也走了出來,看是怎麽回事。她見是我與常安,忙着迎出來,“格格和少爺回來了!這兩天大人還念叨呢,快進來吧!”
陳嬷嬷向常安使了個眼色,常安才按下火氣,憤憤地瞪了印夕一眼,便沒再去找印夕麻煩,順從地跟着我們回了家。
“二少爺,您這脾氣可得改改,看看常平少爺多好,陪着夫人多貼心,夫人也不天天想着格格難過了……”陳嬷嬷趁我們都進了門,趕忙将府門關上,謝絕了外面所有人好奇的目光。
“陳嬷嬷您就別說我哥了!我可沒法像他似的,鑽研那些藥材,能鑽研一整天!”常安仍舊悶悶不樂的,好像方才沒能出的了氣一樣,氣哼哼地站在一邊。
“是長姐和常安回來了?”廊中走來一個清俊少年,眉宇間比常安多幾分沉穩,多幾分清秀,他走來向我拱手行禮,“見過長姐。”
我微笑向他示意,他轉身面向常安,笑道,“背後又說我壞話呢吧?我都聽見了!”
常安忍俊不禁,不禁笑出了聲,常平又轉向陳嬷嬷道,“嬷嬷,我只是盡心盡力陪陪額娘罷了,要說額娘想起長姐,難免還是難過……”
我們幾人站在院中,常平唯獨沒有機會和純風說上幾句話,自從我看過純風與常平的信後,便知道他們二人的情意。
我假似無意地道:“純風,你去後廚房看看,可有什麽吃的?安弟早就餓了呢!”
純風應了,趕忙小跑着去了後廚房,常平口中欲言又止,目光緊緊注視着純風漸行漸遠的背影。
我輕笑,拍拍常平寬闊的背,“你也去幫忙吧,我和常安去給阿瑪額娘請安。”
陳嬷嬷領着我們二人一路到了後堂,阿瑪來陪額娘,一同在後堂悅雅齋中。
我站在悅雅齋前的園中,仰望着園中幾顆合歡樹如迎空而生的素雲,淡白色的絨花兒随着微風紛紛而落,落在廊上,落在水中,落在我肩頭……
從前,或許額娘也想過,阿瑪此生只娶她一人,只鐘情于她一人……只是,我望向身旁同樣也含笑賞花的常安,黯然地收回了心緒。
我登上階去,輕巧無聲地走入暖閣,見阿瑪坐在案前疾筆寫着什麽,額娘則在他身側細心磨着墨。
額娘隐約感覺有人進來,頭也未擡,只問道:“陳嬷嬷,外面怎麽回事,看清楚了麽?”
我輕笑一聲,跪倒拜道:“見過阿瑪額娘,女兒回來了!”阿瑪陡然地手中一顫,毛筆在潔白如雪的宣紙上劃過一道深深淺淺的墨痕。
額娘驚喜地放下手中的滾金墨塊,上前扶我起來,“快快起來,不必拘禮。”
我起身後站到阿瑪案前,見他所寫一半的奏折被劃上一道墨痕,心中愧疚,便道,“阿瑪,都是女兒不好,打擾阿瑪寫折子了……”
阿瑪和藹地一笑,将毛筆架好在硯臺之上,起身輕撫我的肩頭,“女兒不必愧疚,是阿瑪老了,心思總不能專注了。”
半晌,我們三人皆沉默無語,或許我忽然回到家中,又勾起父母親心中的不忍,想到日後入宮,再不能随時見面……
阿瑪打破沉寂,說道:“女兒,我們也聽欣兒說過了,她說你沒能認出那個一直幫你的君默就是……當今聖上。”阿瑪語氣中帶着幾分不甘又含着一絲懊悔。
“若是阿瑪當初不騙我,不騙我說當今皇帝已不年輕,女兒又怎麽會認不出他呢?每當我對他起了疑心,但只要一想起阿瑪的話,我就不會再深思了。”
我語氣帶幾絲怨憤又帶有幾分責怪之意,但看到阿瑪大病初愈,神情倦怠,我立刻賠罪道,“女兒唐突,阿瑪恕罪。”
阿瑪心中仍有愧疚之意,“女兒,為父當初騙你,的确是為父的錯。只是,我只是怕你會一廂情願入宮而已,以他的容貌神采,難保女兒家不動心入宮啊…”
我默默含淚望向窗外的飛花漫天,秋色如妝,憶起當日我站在殿前,被他留下之時,心中曾是何等的憎恨、懊悔?就算他容貌俊若潘安又能如何?
只是時光沉靜,他亦肯靜靜守護于我身旁。寒夜中,他肯護我于殿外,厮殺中,他肯護我于身前……我對他,終究還是生出了幾分真心。
常安忽然跑進閣來,傳話道:“阿瑪,額娘,長姐,宮裏的李公公來了。”
阿瑪面上神情一愣,“李公公怎麽會親自來了?快請快請!”不等阿瑪走出暖閣去相迎,就見李德全帶着身邊的小太監走了進來,見了我阿瑪忙着相互行禮。
李德全見過我阿瑪,忙走到我身前,從身後小太監手裏取過一個食盒,笑道:“小主,這是皇上親自吩咐送來的。”
我緩緩伸出手去,接過食盒,但見其上雕飾龍鳳戲珠紋飾,可見是宮裏專用的東西,我淺淺福身,“有勞公公,回宮後還要替我謝過皇上。”
常安站在一旁看得雲裏霧裏,開口就問,“我姐姐明日就入宮了啊,李公公為何還要特地跑一趟送點心?”
李德全朝常安笑了笑,“安少不知道,這都是禦膳房新做出來的點心,放到明天口感都不好了。皇上說小主出宮,沒來得及見上一面,當然要送些點心了。”
常安默默點點頭。
阿瑪接下話來,“公公,我本想寫一封謝恩的折子呈給皇上,謝皇上派人在病中探望...但是我不小心,那折子上劃上了...”
幾日前,阿瑪病重,皇帝的确派人來探望過。想必剛才阿瑪寫到一半的折子,就是謝恩的折子了,只可惜被阿瑪劃上了墨痕。
“诶!大人說哪裏話?”李德全笑着打斷了阿瑪,“如今皇上這麽疼愛小主,自然也會關照您了,您不必寫謝恩的折子了,皇上都說是應該的!”
阿瑪受寵若驚,忙拱手行禮,“老臣不敢,不敢...”
李德全仍笑道,“大人別客氣了!”他眼神流轉,見我仍捧着食盒,便又說道,“這些點心可都是皇上親自挑的,一樣一式都是皇上最愛的,留給小主了!”
我淡淡微笑,“那就要麻煩公公轉告皇上,我的一片謝意了。”
常安爽朗而笑,接下我手中食盒,放置案上,“那就謝過公公了,想必公公還要給別的小主送點心,我們也就不敢久留公公了。”
李德全明白常安話中之意,便恭恭敬敬拜別了我與阿瑪,轉身欲要退出暖閣,卻在臨走前附在我耳畔道,“小主,只有您一人,有這點心。”
李德全走後,我一人站在合歡花下,想起與玄烨初見時,在堆秀山上,我與他一同談笑賞月于亭中,他為我細心地撿起地上的絨花兒,幫我收在荷包裏。
園中寂靜無聲,唯有流水卷起微瀾,帶走一片片落花的聲音。我垂首微笑,“玄烨,謝謝你……”